春歸處

姜凱

廖雨奇穿好衣服洗了把臉，天還沒亮，看看桌上的電子表還不到凌晨四點半。深秋了，天亮得晚，自從把女兒妞妞送到松城的奶奶家，她一個人更是睡不著覺了。即使睡了，窗前過往車輛的聲音，她在夢中也聽得見。

她早起沒有吃東西的習慣，只喝了口瓷壺里的枸杞蜂蜜水，就走出去蹬上三輪車出發了。天越走越亮，行人模模糊糊的臉漸漸清晰了，她心中過往的日子也清晰了。今天雙立離開她已經兩年零八天，他在哪兒？她的眼淚含在眼眶里。一聲尖聲尖氣“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的歌聲，響在耳邊，到了玫瑰公園，吊嗓子的是清潔隊里的禿頭老曹。

公園東墻以東到菜市場，是老曹的包片區;以西過了兩條街，到水廠大門的是雨奇的片區。自從雨奇分過來以后，老曹總是先到半個小時從公園大墻開始往西掃。看到今天他又早來了，替自己多掃了一條街，雨奇過意不去想對他說點兒什么，可是老曹扛著掃帚搖頭晃腦地依舊唱著他的《打虎上山》，往東去了。

雨奇揮起掃帚生氣地掃著街上的綠綠黃黃的葉子，也難怪這片片該死的葉子，天天掃，日日掃，就沒有掃凈的時候。她掃著掃著突然自己笑了，片片葉，片片清愁，幾時愁，何時休，恰如一江春水向東流。她想起剛認識雙立時，她是從別的城市來這里的姑姑家看要結婚的大表姐。姑姑家住在城郊，有大片的菜地，她早晨起來好奇地隨著大姑去市里的街區賣秋葵、黃瓜和西紅柿什么的。大姑吆喝著賣菜，她就蹲在菜堆旁心不在焉地看著書。

不知過了多久，賣菜的人群一陣騷動，有的菜販子喊著城管來了，急急忙忙地收著菜堆跑。大姑向來是不懼硬的手，就是在菜市場上和男人吵架，也是先張嘴罵人伸手打人的。她撇著嘴說，城管的能怎么的，還敢把姑奶奶我吃了不成。原來，早市一過了八點賣菜的人就必須撤出，不能干擾人家正常車輛通行。

雨奇看大姑根本沒在乎，就也沒當回事，她正低頭看書時，忽聽到呼啦一聲，擺在木箱上的秋葵和西紅柿被誰推了一地。只聽啪的一聲，大姑伸手打人了。她忙站了起來，看見三個穿著藍色城管制服的人，站在面前其中一個人捂著左臉。那個捂臉的城管一腳踢倒了木箱，伸手來抓大姑的頭發，大姑隨手抓起她手中的書向那個人打去。這時，旁邊一個白臉細高個兒的城管，伸手一把抓住了書，搶了過去。他低頭仔細看了那本書的名字，說別把書損壞了。那個人拿著書拉開了同事和大姑的撕打。雨奇才反應過來，上前去搶那本書。他把書抱在懷里對她說，能否借他看幾天。她點頭答應了。那幫城管被他勸走了，她大姑被她勸走了。市場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對老夫妻在掃菜葉子，還有他們倆在閑聊。

那本書被那個叫雙立的城管借去了，也借走她的心。她喜歡寫作，他也喜歡，但他更喜歡旅游探險。

她喜歡像候鳥一樣，從一個城市飛到另一個城市。父母離異得早，她是寡婦姨母養大的。雨奇本來已經在另一個城市一家大型超市上班，為了他只好跑到這個城市的環衛處工作了。

她在掃著一片片樹葉，她好像飄行在云霧中，她多么希望自己真能駕著云朵，自由自在地穿行在時空中忘記那些不值得記憶的東西。

每天她只用一個小時就能掃完這幾條街，有時甚至用更短的時間，可是今天她總覺得力不從心。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索性在最后的五十米段，她隨意掄了幾下掃帚，就躲進公園墻下一塊石頭上，閉上眼睛，睡覺了。

東邊的老曹早就掃完了，與街口早來修鞋的李瘸子下了幾盤象棋。他發覺肚子餓了才想起來，雨奇答應他今早請他吃雞汁包子。他扔下棋子，急匆匆向西走去，卻不見雨奇蹤影。沒有下完的棋子似乎在嘲笑著他，惹得李瘸子敲打著拐杖罵著他，今后別想來摸一把棋子。老曹跑了一圈沒有找到她，打手機關機，只好莫名其妙地嘟囔著什么，拖著掃帚回家了。

雨奇還在睡，今天是她和雙立結婚十年的紀念日。和她沒有相識時，每年雙立都會請假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假，和驢友們去旅游探險。

她拍打著腦袋，越是不想這些，可越是控制不住。

她也經常寫一些豆腐塊的小詩、散文發表在昊市的報紙上，她更喜歡寫一些游記。他倆的夢想就是有一天，徒步去西藏走一趟，看看布達拉宮，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合唱一曲《知音》。

然而女兒上小學的那年，他卻一個人偷偷上路了雖然他是和一群徒步去西藏的人走的，但是中途他們卻分開了。因為，他不是去西藏，他私底下的夢想卻是去可可西里看一看。而他消失在可可西里無人區，至今沒有歸來。

她想，如果當時早早把女兒送到奶奶家，也許她會和他一起去西藏，他就不會去可可西里了。也許他們會去可可西里，只不過是站在荒漠的邊緣看看日落就會雙雙回來了。

抬頭一片的天空是灰色的，眼前的一切草木竟也是灰色的，樹叢竟紛紛向她壓來，她喘不上氣來，突然覺得自己正在這黯淡的景色中分解。

肚子不爭氣地叫著，她又活了過來，猛然地站起來，想起來要請老曹吃包子，她急忙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才發現手機早已關機了。她打開手機，想給老曹打個電話，可是一想還是明天吧，想這時老曹已在家，伺候中風病沒好的老婆。

她慢慢走著，也許是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她慢慢走到公園大門口，看見何老爺子的削面餛飩攤還沒有收拾，就走過去有氣無力地問，還能做一碗嗎？天天見面，何老伯與她是很熟悉的，她很少在攤上吃。老伯說，餛飩餡是沒有了，面團還有，你要吃可以給你做碗面。她點了點頭，就坐在了小木凳子上。

一塊面，在老伯左手里翻轉，刀片在右手藏著，削出來的面像雪片一樣飛到翻開的鍋里。雨奇只看過何老爺子包餛飩，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削面。她如醉如癡地看著，手在小木桌上打著節拍。老伯一時興起，竟多削了一碗，他在碗上撒上蔥花蒜末，倒上點明油，端了上來。她站起來接過說，老伯，我怎么吃得了兩碗？你也來吃吧。何老伯放下碗，坐到了一邊，掏出了小收音機打開說，我早就吃過了，你慢慢用，我不收錢的。她回了句那怎么可以，就悶頭吃了起來。

吃了好一陣子，弄得滿頭是汗，整碗面已過半，抬頭用毛巾擦汗時，看見一個黑瘦的青年也拿著大掃帚站在門口，向她傻笑。他干巴的嘴唇疲憊的面容，似乎在告訴她他沒有吃早飯。她很納悶，環衛處這一片沒聽說增加新人，她竟來了興致，忍不住地向他擺著手，喊他過來。他木訥地走過來，但又走回去把手里的掃帚放在了公園的門口。

他站在她面前像個學生。她好奇地問，你叫什么？你是哪個隊的怎么掃到我這片了？

他說我叫姚奇峰，不是哪個隊的，是給公園掃院子的。

她稍稍有些失望，不是一個單位的，但他的名字也有一個奇字，讓她感興趣。她站起來，向他伸出手來說，我是環衛處第八小隊的，我叫廖雨奇。真巧，我們的名字都有個奇字。你沒吃早飯吧，正好何伯多削了一碗。

小伙子被她的熱乎勁兒打動了，呆板的面容消失了，大方地坐在了她對面，結巴地說，我肚子早就敲鑼打鼓了。

他抄起筷子，端起大碗，一陣旋風似地掄開。兩三分鐘的工夫，一碗面見底了。她吃不下去了，呆呆地看著他。他放下碗筷，尷尬地看著她。她突然吃不下去了，覺得胃脹，連忙手捂著肚子，極力克制自己扭曲得變了形的臉。

他連忙問怎么了？

她推過面前的碗說，可能是早起涼著了，胃痛，不能吃了。你要是不嫌棄，就把這半碗面吃下去吧。

姚奇峰太實在了，他迅速地接過碗說了句，我快吃，吃完了，好給你買胃藥去。

他吃完了，抬頭看她，人卻笑容可掬地給何老伯扔下錢，就走了，他在后面呆呆地望著她。

她癡迷于何老伯的削面手藝，連著幾天晚下班后她都給何老伯打下手，何老伯削面，她就學手藝，一連幾天，她就把手藝學會了。晚上每到有人要削面時，她就替老伯削面。

她盡力不去想煩心的事，所以自己就找事做。那天她下班很晚，一個人坐在老榆樹下發呆，一股烤肉糊了的味道飄過來， 她抬頭尋找，看見在公園的楊樹旁，幾個人已依次擺開鐵箱子，生起炭火，支起了燒烤攤。一陣喧嘩聲，是一群放學的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女孩子走過來，在一個燒烤攤前停下，一個大個子黑胖的男孩子在指手劃腳在點什么。過了一會兒，幾個孩子，手拿著烤好的肉串跑了，留下黑胖子一個人在付錢。原來公園的夜生活開始了。她終于有了力氣，有了想法，下班后自己一個人在家，為何不在這地方也支個攤位。

想干就干，她騎著自行車到了農貿市場，碰到一位穿紫衣服的婦女，一問燒烤的器具，那人說，妹子，我認識你，你在公園那里掃大道的，不瞞你說，我剛從菜市場那邊的燒烤攤下來的，得了一身的病，氣管不好，肺子也完了，你不如賣茶蛋，順便再烤小面餅。雨奇一時沒了主意。那女人又說，我這有現成的煮茶蛋爐和烤餅的鍋，你先用著，掙錢了再給我錢。雨奇見人家還認識自己，十分熱情，就跟著她從攤位上把那套爐具拿到手，僅花了三十元就把這套設備拿到手。紫衣婦女又賣了她十斤木炭，千囑咐萬叮嚀把她送出市場。

老曹跟著兩天身前身后地幫忙，讓她攆回去了。她發現他不喜歡回家伺候中風的老婆，而是別有用心圍著她轉。

每當夜色降臨，她的小攤被圍得水泄不通，她忙得滿頭大汗，抬頭看見奇峰抻著頭在看熱鬧。她激了，喊了一嗓子，你像個傻柱子杵在那里做什么？還不過來伸手幫忙？奇峰愣住了，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和他說話。幾個吃茶蛋吃烤餅的人，坐在小凳上，忍不住回頭看著他，有的笑著說，還不過來搭把手，小心回家跪洗衣板。一句話把雨奇和奇峰兩個臉說得通紅。他垂著頭湊過來，敲蛋，找錢，給她打下手。

忙到晚上九點多，蛋賣空了，餅賣沒了，兩個人竟誰也沒有吃飯。奇峰說，去我公園宿舍吃一口吧。她問你那里都有什么？他一時發窘，結巴地說，好像只有大米粥和咸菜。她想了想點點頭，走進了一家雜貨店，買了兩把掛面、五個雞蛋、一袋豆瓣醬，跟在他后面進了公園。

進了公園，松樹、楊樹、槐樹林，高大參天，光線一下子更暗了，樹葉屏蔽了人聲車語，而鳥的鳴叫顯得喧嘩起來。讓她本來提著的心放松了許多。公園的路昏昏暗暗，青石的甬路隱隱約約，他們倆走了一會兒，繞過一座黑黢黢的假山，就到了兩層小樓的公園辦公室了。一樓大門是敞開的，木門早已破碎。他住在二樓，上了二樓，他打開昏暗的燈，有一扇窗戶上的玻璃已經全被打碎，是用一張破黑板頂著擋風的。

她簡單地替他清掃一下，就開始打開電炒鍋，先用豆瓣醬和雞蛋打了雞蛋醬鹵，煮了一把掛面，等面條煮熟了，用涼水過了，裝滿了小鋁盆。她只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拿起了洗臉盆，打了盆水，因為她看到他的床頭的紙箱子，扔了一堆臟衣服。

她在外面洗完了衣服，搭在木柵欄上的時候，他吃完了面。她進屋的時候，看到他吃完了一整盆面條，還有那碗鹵也吃得精光。

他沏了一大杯大麥茶，還放了蜂蜜。他給她倒了一杯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兩個人坐在外面的長木椅上，微風吹來，透過樹枝葉子的縫隙，看到臉盆般的月亮已經掛在天上了。

奇峰說，他家在鄉下，他不想回去種地，在公園干雜務工，只是他姑父給他找個臨時性工作，是個過渡階段，他要考公務員。

她不會說什么，覺得一個青年有理想就好，可惜自己早就過了這個年紀了，心里不覺刀剜似地疼了一下。

她喝了杯茶，想給他說些祝福鼓勵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把煮茶蛋的爐子和鍋放在他這里，推著自行車和他告別了。他堅持著要陪她著走一會兒。

她推著車子在前，他跟在后面，沿著石甬路，慢慢走著。不知道在小路上轉了多少圈，她不說話，只有他沒完沒了講著這些天他看到的新鮮事。

突然他不說了，突然抱住她說，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她確實嚇了一跳，嚇出了一身冷汗，腋下手心全出了濕濕的汗，心在狂跳，以為他要做什么，因為她已經感覺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她竟也熱血沸騰。旁邊樹上一只怪鳥怪叫了兩聲，她也隨著輕輕怪叫了兩聲。奇怪，那只怪鳥不叫了。他笑了，向她呲著白牙，松開了手，順手扯起她的一只手。剛才她覺得渾身都是力氣，能把那座土山掀翻，能把整棵大樹連根拔起。現在她乏力，感覺身體空空如也。

他帶著她走到了一座高高的土山面前，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手電筒。讓她把自行車停到一邊，他扯著她的手，用手電筒照著路，過了一座鐵橋，推開了一扇編著鐵網的大門，看到一條臺階小路直通山頂。

小山是人工用推土機堆成的，有五六層高，山上長滿了高高矮矮的灌木林，在小路上由于樹木的遮擋，是看不到周圍城市的夜景，只有到了土山頂上的亭子里，能夠看到城市樓房的萬家燈火。

他教她如何看夜空上的星座。他癡迷地望著璀璨的星空，醉意十足，口若懸河地講著，你看那最有意思的是天鵝座，閃亮的星星排列成十字形，別稱“北十字”。你看那是天蝎座，黃道星座中位置最南的一個，是北半球夏季天空最引人注目的星座。它出現在南方天空是像一只蝎子，尾部指向東南。

他不停地跟她說著，她如醉如癡地聽著。他懂得太多了，最后她依偎在他身旁靜靜地睡了。

就這樣，她早起不吃飯，中午晚上兩頓都在公園奇峰的辦公室吃。奇峰每月才掙九百多元，比照雨奇差一大半工資，所幸他說想吃什么，掃完大街她就順便買點兒什么。平時，園中就三四個老頭兒，手拿著大剪刀，對枯枝東剪剪，西砍砍。公園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禿頭紫臉漢子，上次檢查工作時，還是喝了一斤多白酒來的，躺在長椅上起不來了，讓奇峰灌了一肚子醋拌蜂蜜水后，雇了人蹬三輪車，才把他送到家里。

他每天復習到很晚，什么《行政職業能力測試》《申論》等等。他看不下去，頭在搗蒜，他生氣打自己的耳光。她心疼他，花錢在網上購了一套書，和他一起復習。她以為自己已經落伍了好多年，因為當年她只考上一座省內的職業技術學校。她從來不敢去想學習考試的事，那是她無法治愈的心病。她以為自己的大腦早已生銹了，記憶的磁鼓早就封存。可是，她發覺她的學習能力仍在，而且記憶和理解能力甚至比他還要強。

她徹底變了，她不再邋遢了，而是把自己扮得光鮮一些，恢復了一個女人的樣子。她上班前要照著鏡子涂一涂淺粉色的唇膏，雖然顏色淡一些，要化一化眼妝，還偷空去美甲店，美化指甲，雖然色澤很淡，淡如一片云朵。她扛著一把掃帚，掃完了道路上干枯的葉子和灰塵，就會掏出書來復習。有那么一絲閑暇時間，她的思緒會開小差，偷偷地溜出來，設想自己考上了公務員，堂而皇之走進市政府的高樓辦公室。

一晃冬天到了，公園的辦公室冷得透骨，實在是住不了人了。沒辦法，她只好在自家一間半房子里，在廚房里搭上床，讓他住到家里。

他報了名考試，也給她報了名。還有兩天就要考試了，他根本就看不了書了，像一只困獸在屋中狂走著。突然他跑出了屋子，不一會兒抱回來一打啤酒，和一包花生米。他啟開蓋讓她喝，她不喝，說等著考試。一個下午他把啤酒全喝了下去。他突然跪在她身前向她求婚。她想把他扯起來，他卻一把抱住了她，她想推開他，可是沒有推動。

她說，你這個傻小子，學暈了吧？我是你的老姐姐比你大十一歲，你有那么大好的人生，我怎么能陪著你呢？

他突然痛哭起來。他拼命哭著喊著，他承受不了了。天天有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他的胸口，他需要有人幫助他擎起這片天空。

她撫摸他，把他扶到自己的床上，讓他躺下，而自己則守著電視看了一夜。

考試無驚無奇地過去了，奇峰突然老實了許多，也不再向她求婚了。其實，她心內的防線自己能繃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他抱住她的一剎那，她嗅到了他的汗酸味，她心旌搖蕩……

他去了趟衛生間，穿上褲子的時候，突然放聲痛哭起來。那一瞬間，他讓她瞧不起了，她看到了他倆的未來。

成績出來了，雖然都沒考上，但她卻高出他20分。他們倆終究沒有住在一起。

轉眼到了春天，公園辦公室裝修了一番，雨奇鐵了心把他攆回了公園去住。

她找不到他了。有一天，有人給她打電話，說是奇峰出事了，讓她快去公園。她來到了公園辦公室，發現那三個平時修剪樹枝的老頭兒也繃著臉坐在公園主任的桌子前。

奇峰已經一周不見了，沒來上班。關健是他欠了大伙兒一些債。主任喝多了，那天，他把主任攙回了家，乘主任坐在衛生間旁吐得稀里嘩啦時，向主任借了五千元。至于三個園丁老頭兒，有借五百的，三百的，最少的也借了二百五十元。雨奇顯得無奈地擺擺手，欠條擺在辦公桌上。

她剛要走，主任說話了，你不能走，奇峰逢人就說，你是他的老婆，他跑了，這債你得還。

雨奇臉氣得煞白，拍著桌子，罵人了，哪個龜兒子說的。與我何干？

她轉身要走，主任使了眼色，那三個老頭兒堵在門口，就是不讓她走，她掏出手機要報警。

主任站起來走過來說，你報吧，就連小孩都知道，你們一無親二無故，去年冬天公園辦公室樓沒裝修前，他怎么搬到你那里去住了？

雨奇被逼急了，結巴地說，你說我是他老婆，你有什么憑據？你們就直接去法院告我吧！再說，我在環衛處掃大街，一個月就一千多塊錢，每個月還要給女兒郵錢，我怎么還？

禿頭主任搖搖頭說，這么說吧，你也說不清你們是啥關系。我有個好主意，奇峰突然不辭而別，他把清潔工這活扔下了，你可以替他干這份活，每個月一千元，你干完半年也就差不多還夠他欠的錢了。要么我們報警，欠錢跑了，讓警察通緝他。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別報警了，我替他還。但我在環衛處上班，只能抽空給你干活，那就只能住在你這公園辦公室了。你們同意咱就這么定了，我也是為朋友。

搬過來的黃昏，她一個人用他扔下的電飯鍋煮了鍋粥，隨便就著咸菜吃了一口。陽光一點點收斂至天空一片墨藍，星星一下子跳了出來。她望著這似乎陌生又熟悉的樹木，感覺一下子輕松不少。她覺得奇怪，自己無形中中了人家的圈套，糊里糊涂地接了這么一個包袱，應該后悔，生氣，罵娘，再說，自己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為什么明明是與自己無關的事，卻硬讓別人牽著自己的鼻子走呢？她想不通，理不明白。

她心里亂七八糟的，忽然想到自己想要看那片有星星的夜空。

她提著手電筒，按著記憶中的那條小路，走到了那土山前的那座小橋。周圍靜悄悄的。

星星眨著大眼睛布滿天空在與她對話，她在南方偏西的天空尋找飛馬座，它被稱為“秋季四邊形”。她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個星座，她認為這個星座是屬于自己的。她在初中時就喜歡看《希臘神話傳說》 。根據古希臘神話傳說，當天神宙斯的兒子珀爾修斯（英仙座）割下美杜莎的頭時，從美杜莎的身子里突然跳出一匹矯健而帶有雙翼的飛馬珀伽索斯。珀爾修斯立即裝好美杜莎的頭跨上跳出的飛馬離開了險境。后來這匹飛馬被提升到天上成為飛馬座。她想象自己雙臂長出一雙碩大的翅膀，隨心所欲，在天宇中翱翔。

她凝視著那四顆星，它們也專注地凝視著她。她此時已經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又曾經經歷過什么，那對隱形的翅膀又暗暗生長出來，慢慢起舞，舞動起來。白楊樹、落葉松，那些蓊蓊郁郁的灌木林，土山，閃爍著燈火的城市，都遠離了她，她慢慢飛起來，奔向深邃高遠神秘的藍色虛空。

她醒來時已是一身露水，東方的太陽剛剛躍出地平線，她竟然在土山上，守望她的星座待了一夜。

她疲憊地走下山去，掄起掃帚開始一天的勞作。

第二天她在山頂上用雨布和鐵框架子搭了頂帳篷，搬上去了門板和被褥，天天晚上守著星座睡在山頂的亭子里。

這些天總覺得有鬼，不是心中有鬼，而是園中有鬼。她曾給園中的主任打過電話，主任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誰看到鬼了他就是心中有鬼。電話放下了可是她還是心神不安。每晚她上土山的時候，都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跟著她。起初，她以為是園中的野貓野狗，因為她有時回過頭時瞥見那東西在爬行，有時看見時它又直起身子在走。她怒吼過，可是一陣風吹過，樹葉顫抖之后，一切又那么的寂靜，又什么也不見了。她以為自己是眼花了，耳朵幻聽了。可是第二天晚上上土山時，那個東西還在后面跟著。后來她買了一把鐵鏈子和一把大鎖，上山的時候，她把上山的鐵門鎖死了。

明天是她在公園打掃的最后一天了，她可能再也不能在夜晚去土山頂上守著自己的星座了。天有些陰，云彩時聚時散，她的飛馬星座時隱時現，她不敢想象走出公園后沒有星星的夜晚自己會怎么度過。

突然她聽到大鐵門咣當咣當兩聲，她屏住呼吸仔細去聽，一切又風平浪靜了。過了好半天，她聽到了在大鐵門處傳來了男人的嗚咽哭泣聲，沙啞的聲音她覺得那么熟悉。

她壯著膽子，悄悄地走下去，摸索到了大門前蹲在暗處向外看去，只有草木搖晃著什么也不見。突然一個人站起來用力踢了兩腳鐵門，轉身走了。她吃了一驚，那個人的身影也好熟悉。她自言自語，奇峰怎么會回來了呢？

那個人一閃不見了。她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走回土山頂上。

第二天早晨起來，她打開鐵門鎖低頭看見鐵門下一塊石頭壓著個塑料袋。她彎腰撿了起來，里面放著一疊錢，有零的有整的，正好是一千三百多元錢。里面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雨奇，真是對不起了，著急走，還讓你背上了包袱，請原諒我，當時我接到我父親得了腦梗的電話嚇壞了，什么也沒多想借了大家的錢就跑了。父親是我家的頂梁柱，我還有一個正要上大學的妹妹，等著錢花，所以當時我什么也沒想就做了這件事。最不應該的是沒有把真相告訴你。由于錢籌備得及時，父親命保住了，身體也恢復得很好，只不過是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出力干活。我現在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力工，掙得不少，天天日結，但用錢的地方多（前期，還借了親戚家錢 ，父親后期恢復吃藥還要用錢），現在，只能給你這些。我堅信，春節前，肯定能還上我欠你的錢。另外，來年我還要考公務員。記住等我，我必須把你娶回家。姚奇峰。

她讀完信沒有流淚，卻笑了，她自小就心地善良，喜歡看每一部結局完美的電影，她不喜歡悲情劇，也不喜歡悲劇的發生。

她掃完了公園掃完了大街，吃了一碗何老伯的削面，來到了公園辦公室。已經是上午九點鐘了，禿頭主任還沒有來。她打電話催了幾遍，他才慌慌張張地小步跑來了，原來昨晚同學聚會又喝多了。他從保險柜里拿出那幾張欠條，遞給她，她看到上面寫著“姚奇峰”三個字笑了，一把將條子撕得粉碎。

禿頭主任也笑了，他伸出手說，雨奇妹子，你給我們上了一課，生動的一課，真是做人要俠肝義膽。其時我也是唬你，唬住就唬住了，唬不住誰又敢拿你怎么辦呢？

她伸出手輕輕握了握，說，主任，別高談闊論了。但我得感謝你在這幾個月沒有難為我，因為你也是不著邊的人，根本看不到影子。

主任忙擺手說，妹子，要不今晚，我請你喝酒，你可別亂說話。

雨奇擺擺手走了。

這天早晨她照常在掃大街，她接了一個電話。起初對面一直不說話，她問了幾聲，就掛了，可是對方還是不說話，她干脆不接了。但對方卻一直在打，手機哇哇地在響。她怒了拿起手機，喊道，你再不說話我就報警了。可是對方一句我是雙立呀！讓她如被雷擊中一樣，站在那里發呆說不出話來。

他帶著哭腔和她述說他的遭遇，他去可可西里走迷了路，他完全脫水了，幸好一支運貨的車隊把他救了。車隊是一家旅游開發公司的，領頭的孟大姐為了救他不僅花了不少錢，而且還親自陪了他好幾天。他因為腦水腫住院，一周后才醒過來。所以為了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他身體恢復了之后，就沒有和雨奇通信，而是留了下來，因為孟大姐的公司發展遇到了瓶頸，他不能忘恩負義，那樣會被世人所不恥，他不能被人恥笑。經過這兩年的打拼，公司終于走出困境，迎來了旺盛發展期。

雨奇激動地說不出來話，她默默地流淚，悄悄地雙手合十，感謝上天有眼讓女兒沒有失去父親。

她問，你是回來發展，還是把我們母女帶到你的身邊？

對面半天不說話了，只聽到一陣低泣聲。

雨奇忙問怎么了？你快說話！

可是他還是不說，雨奇也哭了，問你快說話急死我了。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說，你不原諒我，我不說話，我可以為你死去。

雨奇說，你活著就是我們娘倆最大的快樂，你能有什么讓我去原諒的？你快說，我原諒你了。

對面吞吞吐吐地說了，孟大姐得了抑郁癥了，天天尋死覓活的，總想著跳樓，吃安眠藥。你說怎么辦？

雨奇急切地說，你拼命也要想辦法去救她，那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

雙立結巴地說，我救了，我們走到了一起。

什么？我不明白。

她嫁給了我。

我還是不明白？你是有妻子的人。她這病嫁人就好了？她男人呢？她一時糊涂了，就連身邊的老曹向她借三元錢買冰激凌，她都直搖頭。

對面的雙立不結巴了不停地在說，孟大姐今年五十多歲了，她的男人十多年前就與公司女會計卷款跑了。你說多可憐吧！她是女強人啊，十多年硬是沒有再婚，還把公司干到這種程度。你不能來，我也回不去。我會不斷地寄錢給你和妞妞的。你等著，我馬上就去寄！

她吼道，別瞎編那狗血劇糊弄我。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她把手機掛了，直接關機。

她沒頭沒腦地瞎走著，不管東南西北。

她決心離開這個城市。她辭了環衛處的工作，來到了另一個城市，平城。這是個小山城，是她讀職業技術學院的城市。城西的駱駝山不太高，只有五六百米高，當年上學時她常和同學到山頂上去游玩。

她在母校旁租了兩間小房開了家削面館。

削面館生意沒有想象的那么好，但是客人在逐日增多，漸漸地人們被她謙遜的笑容和有汁有味的大碗面所吸引，買賣熱起來。她雇了個女服務員。離她的面館百米之遙是一家福利院，她常常會做上十幾碗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