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平
秋鴨子和球憨子
先前住洞庭湖邊的人,常在湖汊溝港捕魚。老輩人說,捕魚有“殺腥”不“殺腥”之分。殺腥的人一雙光手能在沒什么魚的地方搞到早飯菜,不殺腥的人拿著工具到魚成堆的地方也難撈到一只鳑鲏子。秋鴨子和球憨子從小一起捕魚,一個特殺腥,一個卻特不殺腥。
春天釣鳑鲏,釣幾乎放一個地方,秋鴨子一下子釣小半桶,球憨子的鵝毛浮筒都沒動過幾次。夏天放“卡子”,先天晚上同放一個湖汊,第二天早上去收,秋鴨子一扯一條鯉魚或鳊魚,球憨子扯到最后,往往只一兩條小黃骨魚。秋天撮蝦子,秋鴨子一早晨能用筲箕在黑草子里舀好幾斤,球憨子拿蝦舀子在“蝦把”里撮半天撮不到一碗米蝦子。冬天在幾乎干了的水溝里捉魚,球憨子不光無法與秋鴨子相比,有時比堂客們都不如。
秋鴨子每次和球憨子一起捕魚,就想送些給球憨子,球憨子怎么也不肯接受。他說他得了別個的好處晚上就睡不著。秋鴨子開首不肯信。那年球憨子老婆生小孩,因有哮喘病,又瘦,生第一胎就缺奶。秋鴨子這天正好捕到兩條大鯽魚,就送給她做發奶湯。球憨子打架一樣不肯收,后來想到老婆實在需要鯽魚發奶,就收了。奶是發起來了,球憨子卻兩晚沒睡著,總是說:“怎么還他的情呢?”老婆說:“在自留土里摘點辣椒給他吧。”球憨子說:“他家哪缺辣椒呢!”老婆又說:“到隊上買點桔子送他呢?”球憨子說:“隊上的桔子,還要我們買給他?”商量半晚沒結果,第二晚又商量。第二晚沒結果,球憨子就說:“回人家的人情真是比挑三百斤的擔子都難。”
秋鴨子聽說了這事,便不再送魚給他了,只是一有捕魚機會就喊他。有回出工小憩,秋鴨子邀球憨子到喻家壩基一條干得只有尺把深的水溝捉魚,那魚只往秋鴨子胯下鉆,全不到球憨子腳邊來。秋鴨子就用腳在水里放肆蹬,把魚趕到球憨子身邊來,球憨子才捉到三五條小鯽魚。這樣的情況多了球憨子也接受不了,他說:“這不等于送魚給我么!”后來,秋鴨子一喊他去哪里捕魚,他就不去了。他說:“我自己知道自己,捕魚真的不殺腥。”再后來,就干脆不捕魚了。
可是這年秋天,不宜再生小孩的老婆又生了一個小孩。因前一胎是女孩,想生個男孩,就又生了這胎。生的果然是個男孩,本來是件歡喜的事,可是奶水比上胎更少。孩子吃不飽,就總是哭,晚上幾乎不睡。磨些米粉熬糊喂他也不吃,吵得他老婆通晚通晚睡不得。球憨子見老婆一天比一天瘦,心痛得不得了。沒錢買鯽魚發奶,只好又從門旮旯里尋出釣竿來,從屋邊凼肥中挖了蚯蚓,還跑到街上買了一口有“倒掛須”的魚釣來,再用米湯和些細糠來打“窩子”,然后到湯家壩基的楊樹下去釣鯽魚。早上黑早去釣,出工小憩去釣,釣了七八天卻沒釣到一條魚。老婆見他曬得頭黑臉黑,胡子陡然長了許多,夢里還說釣魚,便反過來心痛他。她一著急就比先前更瘦了,奶水也更少了,球憨子想釣到魚的心情就更迫切,就晚上也去釣。
秋鴨子明知這事,卻不送魚給他們。有一天,他在球憨子家禾場上東頭走到西頭,像路過的樣子。球憨子老婆見到秋鴨子,突然來了靈感,立即喊秋鴨子進來。秋鴨子問有什么事,她說:“你屋里養得有鯽魚么?”秋鴨子說有,她就把球憨子十幾天沒釣到一只魚的情況說給他聽,然后說請他幫個忙。秋鴨子問怎么幫,她說:“請你找個說法,半價賣一只大鯽魚給球憨子,另一半錢我給你。”秋鴨子說這辦法好,球憨子應當能接受。她就從懷里掏出一些角票分票來給他,然后說:“少了我再補給你。”秋鴨子說聲“好說”,便走了。
秋鴨子回到家里,先從水缸里撈出一條一斤多的大鯽魚用舊報紙包了放到小竹簍里挎在腰間,然后到湯家壩基河邊像觀魚的樣子晃來晃去。球憨子看到秋鴨子了,立即打招呼。秋鴨子慢慢走過去,問球憨子怎么又釣魚了。球憨子不回答,只說:“半個月沒釣到一只魚哩,快幫幫我吧。”秋鴨子說:“我怕你睡不著,不敢幫。”球憨子說這回不管那么多了,秋鴨子就說:“你去山上折些紅葉子樹椏來吧。”球憨子不知折樹椏干什么,卻沒問,只問要幾根。秋鴨子說,隨便折幾根就是。球憨子便立即往對面山上去。
球憨子一走,秋鴨子就將球憨子的魚釣拉上來,從簍子里拿出那條大鯽魚來,將釣穩穩地鉤在魚嘴上,再輕輕放下水去。然后沖著球憨子喊道:“快來快來,浮筒在動哩!”球憨子聽了立即轉身往回跑,一看,那浮標真的在閃。秋鴨子說:“快拉快拉!”球憨子將釣竿往上一拉,一條大鯽魚便到了身邊的草地上。球憨子一邊將魚取下釣來一邊說:“你果然殺腥,一來我就釣到魚了,太感謝你了!”秋鴨子說:“我就不信什么殺腥不殺腥的話,撈魚就是碰運氣,這是你的運氣,快拿回去給老婆做發奶湯吧。”球憨子就收了魚釣往回跑。
球憨子老婆吃了發奶湯后,當晚奶水陡然增多。孩子吃飽了,一下便睡了。夫妻倆自然都很高興,一齊趁早睡了,老婆準備問球憨子一句,卻什么也沒有問。
第二天,球憨子出工去了,秋鴨子就來對他老婆說:“昨天本來是賣魚給球憨子的,不料他自己釣到魚了,現在將錢退給你吧。”球憨子老婆接了錢,眼里浸出了淚水。她想問秋鴨子一句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話來。但后來又想,就是問了,秋鴨子也不會說。這么一想,也就釋然了。
七滿老爺
我們那里稱腳跛的人為“老爺”,不知是什么來歷。七滿老爺在嫡堂兄弟中排行老七,就都叫他七滿老爺。
七滿老爺胎生腳跛,雖只跛了一只腳,卻跛得厲害,走路一躬一仰的,像給人叩頭,且左手還有點殘疾。他學過裁縫,還學過篾匠,終因手腳不便而未成。父母故去后,隊上人都要求讓他吃五保,隊上就定了他吃五保。可隊長來和他說時,他卻說:“我還只三四十歲哩。”隊長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說,那就給你個吃照顧,一年照顧你700分工吧。
700分工能做什么呢,應分的東西也分不回,七滿老爺就送“正當行時”。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八里那些天,將紅紙裁成不足一寸寬約三寸長的條條,用毛筆寫上“正當行時”四字,家家戶戶去送。主人收了條條,就給他五分或一角錢。七滿老爺勤快,跑的人家多,一年能搞好幾十塊錢。“正當行時”只有過年那些天能送,平素就撿些酒瓶子、爛布巾、字紙什么的到供銷社收購部去賣。七滿老爺撿破爛從不隨便拿人家的東西,只要沒丟出禾場的,他都要問清,主人說不要了他才撿,就連隊上的東西也不隨便拿,大人小孩就都喜歡他,有什么破爛就給他留著放階基上等他來拿。
可是幾年后,我地年年發大水。送“正當行時”一年難搞到十塊錢,酒瓶子、爛布巾、字紙也越來越少了。沒能力到湖邊草地挖蓼米,餓得很時就到隊上的土里去撿紅薯藤、蘿卜纓子吃。這時隊上人又都要求讓他吃五保,隊上又定了他吃五保。可隊長又來和他說時,他又說:“我還只四五十歲哩。”碰巧,不到半年,他就有“第三職業”了。
災年多疫,大水一退,小孩臉上便長一種瘡,叫作面觀瘡。面觀瘡來勢洶洶,有的小孩昨晚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就滿臉是瘡。但都不看醫生,而是做面觀瘡粑粑敬面觀瘡菩薩。
面觀瘡粑粑要用“百家米”做。小孩家長到各家各戶討到七八上十斤米后,磨漿做成粑粑蒸熟,用篩子裝了,連同一小塊肉、一碗面放到禾場邊的矮桌上敬面觀瘡菩薩。鞭炮一響,等候在旁的鄰居和附近出工的人,就一擁而上地搶。據說,搶得越快越干凈,面觀瘡就好得越快越斷根。
搶面觀瘡粑粑是個力氣活,七滿老爺走路都像烏龜一樣爬,他怎能搶呢?第一次去搶,都不相信。有人問他,你也來搶面觀瘡粑粑?他說想試試,人們就望著他笑。誰知一搶,他搶的最多。
他的搞法是系一條長腰圍巾,扯住兩只角像網一樣張著,老早站在屋檐下放鞭子的那人旁邊。鞭炮一響,人們從他對面沖過來搶,自然就有粑粑往他這邊滾。特別是人多一擠,有時篩子都傾到了他懷里,他只需扳罾一樣向上一提,腰圍巾里就有七八個面觀瘡粑粑了。
這搞法當然犯忌。但誰會計較他呢,第一次搶的多,大家都為他高興。第二次到另一家搶,有人怕他不知道,就提前告知他。只是每次搶的最多,許多人一個都搶不到,就漸漸有人說閑話了,說搶面觀瘡粑粑是有禁忌有講究的,要憑光手搶,鞭子沒響不能有動作,人只能站在主人對面等等。開首只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當天說說,后來,他天天系著那條腰圍巾到處跑,邊撿破爛邊探信息,誰家小孩生了面觀瘡、討了百家米他一清二楚,搶面觀瘡粑粑每場必到,就都覺得他討厭了。每當七滿老爺抱著面觀瘡粑粑往家中走去,那些沒搶到的就一齊指著他的背脊罵,有人還咒他兩只腳都會跛掉。再后來,原先給他留破爛的人也不給他留了。隔壁女主人,一見到他就莫名其妙地摟起孩子往屋里跑。有的人家,寧愿將爛布字紙燒掉也不給他。
七滿老爺也感覺到了,每見誰沒搶到,就故意失手抖落兩個。吃起來也更加節約了,先前餓得很時一餐吃兩個,后來再怎么餓也只吃一個了。面觀瘡粑粑畢竟不是經常有搶,斷了頓就撿紅薯藤、蘿卜纓子吃。關心他的也還是有,有人見他常是吃著起了綠霉的面觀瘡粑粑,就說,會中毒哦。他就說這是風霉,沒問題。這話或許也對,他一直都這么吃,從來沒出過什么問題,別說中毒,肚子都沒拉過一次。
一個春夏相交的傍晚,突然狂風暴雨,七滿老爺剛拿出一個早些天搶來的面觀瘡粑粑正準備吃,卻聽得隔壁小孩在哭。過去一看,只見鄰家不滿四歲的小孩一人在家,見他進來,立即向他懷里一撲,只喊餓。問他父母去哪了,說是駕船到街上裝糞去了。七滿老爺看一眼戶外,說聲今晚怕是回不來了,就折返身去拿了兩個面觀瘡粑粑來給孩子吃。不料孩子吃后頓感腹中疼痛,接著又嘔又屙,臉也烏了。七滿老爺慌了手腳,立即找簑衣給孩子穿了,背起就往大隊赤腳醫生那里跑。去大隊部要過兩個田沖,他平素走路都幾乎要人扶,現在背著一個小孩,狂風暴雨,泥濘路滑,出門就連摔三跤。連滾帶爬到得大隊部,醫生只問是誰背來的,七滿老爺倒在地上不說話。一會醫生說好了好了,孩子沒事了,七滿老爺卻起不來了。醫生一看,原來跛了的那只腳已完全斷了,沒跛的那只也粉碎性骨折。
許是七滿老爺命中有此一劫吧,雖然立即送到了公社衛生院,綁了半年石膏,但終因雙腳骨折嚴重,復位效果欠佳,就真的兩只腳都跛了,只能用手走路了。這時候,隊上人又都要求讓他吃五保,隊上又定了他吃五保。那天隊長來和他說時,他似乎還想說句什么,只是話像魚刺一樣梗在喉嚨里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