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瀾新潮
欄目主持人:劉思陽
編者按:
2021年5月22日13時07分,“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在湖南長沙逝世。恰巧在湖南長沙出差的作者,親眼目睹了全國各界民眾紛紛自發悼念袁隆平院士的場景,深受觸動,于是寫下了這篇《2021年5月22日·我在長沙》,以此表達自己對這位國家脊梁的深切緬懷。本期欄目中《難以忘卻的約定——我、父親與圌山的故事》、《丈母也是娘》也通過意象的選取或娓娓道來的敘事,抒發了作者對親人的懷念。
《1990年代:中國高校的大江大河》作者通過敘述自己的母校在時代變遷中的發展歷程,折射出一代代為了中國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與壯大而努力拼搏的奮斗者們“不盡狂瀾走滄海,一拳天與壓潮頭”,肩負使命,矢志不渝,奮勇向前的決心與氣概。
《被聲音吸引著》《人生何處是歸隱》《枯萎的花》《合溝:民間的光芒》這幾篇則蘊含著作者對歷史文明、對生活的無限思考,值得品讀回味。
江瀾新潮
我的母校是江蘇大學。我1981年進校時學校叫鎮江農業機械學院,一年后更名為江蘇工學院,后來升格為江蘇理工大學,再后來與鎮江醫學院和鎮江師專合并有了現在“高大上”的校名。
提起母校,我總會想起蔡蘭校長。于我而言,她是體現江蘇理工大學精神風貌的具象人物。
我上學的時候,她擔任機制系的副主任,但由于專業不同,我并不認識她。1988年我轉行進入教育管理領域。這之后,開始與蔡蘭老師和尹家明老師夫婦相識和熟稔。1991年,蔡老師從機制系主任職務升任江蘇工學院的黨委副書記、常務副院長,1995年她已經是江蘇理工大學的校長。當此時也,中國高等教育正面臨發展格局和發展走向被重塑的重大變革。
新中國成立后,高等教育的重大變革有三次。第一次,以1952 年“院系調整”為標志,新中國高校基本格局得以奠定。彼時,中央政府對高等教育實行高度集中統一的計劃管理,集中發展與經濟建設直接相關的工程和科學技術教育,大力發展獨立建制的工科院校,相繼新設鋼鐵、地質、航空、礦業、水利等專門學院和專業,建立了與計劃經濟、產品經濟體制同構的高等教育體系,基本改變了舊中國不能完全培養學科類型比較配套的工程技術人才的落后狀況。1959年,毛澤東主席在《黨內通信》中提出“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的著名論斷。根據他在中共八屆八中全會上的建議,農業機械部正式成立,并立即著手整合布局全國農機類高教資源。鎮江農機學院應運而生,其遠景規劃使在校生規模達到1萬人。
第二次,上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后期,高等教育一片凋零,不堪回首。1967—1968 年,農機學院一度改名為工農大學。1969年隆冬,經江蘇省革委會批準,學院在宜興縣和橋鎮滆湖邊圍湖造田,創辦“五七”農場。1970年青黃不接之際,農機學院副院長、二級教授戴桂蕊在農場“含冤”去世。先生早年在英國皇家學院學習航空機械,被評為該院高等航空學科全能優秀生。抗日戰爭期間,為沖破日軍的物資封鎖,他研發了煤氣汽車,以煤氣取代汽油為燃料。當第一部煤氣汽車從貴陽走川黔公路一直開到重慶時,受到政府和市民迎接英雄般的夾道歡迎,在鞭炮聲和掌聲中,民國政府交通部長為車輛披戴大紅花。作為戰時緊缺物資,汽車活塞環由美國“飛虎隊”經駝峰空運,遠不能滿足需要。先生用鑄鐵和戰場上收集的鋼盔按比例放進坩堝加鹽熔化,鑄成圓套后用車床加工再切成環,從而解決了活塞環的生產材料和工藝問題。以此為基礎,先生在貴州創辦了中國最早的活塞環制造企業——正元漲圈制造廠(現湖南正圓動力配件有限公司前身)。先生是中國排灌機械之父,1958年研制出世界上第一部內燃水泵,該泵使用煤氣作為燃料,省去傳統排灌機組中的活塞、連桿、曲軸等運動件,其吸氣、壓縮、點火、排氣、泵水全靠水在管道中來回擺動實現,完成熱能到水位能的一次性能量轉換,獲全國農業機械展覽會特等獎。先生存世有《航空工程學》《水力學》《航空發動機學(英文版)》《農業內燃水泵(俄文版)》《燃水泵的理論分析及其計算方案的錘式線列雙缸內燃水泵之研究》等煌煌巨著。
第三次,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經過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的修生養息和發展壯大,中國高等教育步入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歷史階段。從教育外部看,國家針對經濟過熱、資源嚴重錯配并引發通貨膨脹的宏觀調控見到成效,但同時出現有效內需減少、國企大面積虧損、大批職工下崗的問題。從教育內部看,條塊分割,部門分割,專業過窄,規模過小,包得過多、統得過死,投入嚴重不足,許多高校都有過山窮水盡的經歷。江蘇工學院1987年開工建設的工管大樓(現行政二號樓),因投資縮減于1989年停工,淪為爛尾樓數年。江蘇理工大學最困難時,需要蔡校長去銀行借錢給教師發年終獎。
1995年,對高等教育而言,是一個窮則思變的年份,更是一個大江大河、飛砂走石的年份。這一年,中央政府做出兩項重大決策:一是加快高等教育管理體制改革步伐,二是正式啟動“211工程”建設。
長期以來,高等教育基本格局是中央一套、地方一套,低水平重復建設嚴重。由于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中央產業行政管理部門直接負責建設和管理大中型國企,并相繼創辦并管理了一批為本行業、本部門培養專門人才的單一學科為主的高等院校。中央部委的院校辦學是面向全國、面向行業的,地方需要人才不能從部委院校得到滿足,就自己辦一套。從1993年起,中央政府進行以“共建、調整、合作、合并”為主要內容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改革。繼1994年上海會議之后,1995年國辦在南昌召開第二次高等教育管理體制改革座談會,要求統一各方認識,加快改革進程。江蘇理工大學面臨要不要改制劃歸江蘇省管理的重大抉擇。
上世紀90年代以來,高校的領導體制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中山大學原黨委書記李延保說過:“高校黨委書記要從好人中選能人,校長要從能人中選好人。”如果說黨委書記的職業特點是沉穩和把握方向,那么校長的職業特點應該是開拓和勇往直行。江蘇理工大學黨委書記先后有兩位,1996年3月張弼接金樹德;校長也先后有兩任,1995年7月蔡蘭接高宗英。其他黨政班子成員先后有:金瑞琪、李敦昌、黃來生、王德明、宋京章、范明、楊繼昌、趙杰文。
在江蘇理工大學黨政主要領導里,蔡校長任職時間最長。在我看來,校長的行政角色本質是一名工程師。科學家的任務是發現存在的東西,工程師的任務是創造從未出現過的東西。很多事情在做之前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框架,為了達到目的,工程師需要不停地創造中間連接的部分,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
蔡校長的性格特點可以概括為“堅毅果斷,純樸善良”,是她“耕讀者的沉毅”精神氣質的內核。1939年蔡校長出生在海安縣一戶家道中落的鄉紳之家。1943年鬧災荒,蔡家開倉救濟了很多窮人,其父親創辦陳莊小學、捐建“救火龍”和幫助新四軍的善舉,更是遠近聞名。蔡校長回憶,有幾位鄉賢和親人對她影響很大。第一位是韓紫石先生,民國時期做過江蘇省省長,德政賢明,與張謇先生一同被譽為蘇北兩大名賢。海安淪陷期間,他避難偏僻鄉下時去世,死前囑咐家人:“死后不要把我的尸體交給日本人,要悄悄安葬,千萬不能讓日本人知道。”結果日本人聞訊趕來吊唁,與國共兩黨吊唁代表相遇,三路人馬都知道對方底細,不動聲色,各行其禮。紫石先生的清廉自守、治事勤恪,所在皆有政聲,成為蔡校長終身的道德追求。第二位是魏建功先生,中國現代語言學的早期開拓者之一,自章太炎、錢玄同之后中國音韻學獨樹一幟之唯一者,《新華字典》的主編。《新華字典》是迄今為止世界發行量最高的字典。據說,上世紀90年代淮北有的縣計劃生育超生現象嚴重,官方不確切掌握出生人口,只能通過每年秋季新華書店《新華字典》的銷量來統計小學階段新增人口。建功先生的滄海歷波、器識為先、以人品學養領字,成為蔡校長效法的榜樣。第三位是她的大哥蔡正清。蔡家兄弟姊妹6人,蔡校長11歲時父親早逝,臨終前他囑咐做鄉村小學教員的21歲長子:弟弟妹妹還小,你要幫助媽媽撐起這個家;弟弟妹妹結婚可以不給他們置嫁妝家私,但是他們能讀書盡量讓他們讀書,這樣好有自食其力的一技之長。就這樣,在大哥大嫂的傾心扶持下,全家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過著清貧而知足的日子,5個弟弟妹妹全部接受了比較好的教育,事業有成。聰明是一種天賦,而善良是一種選擇。大哥“長兄為父”的責任擔當和“寧虧自己,不虧別人”的善良,成為蔡校長為人處世的價值源泉。這也是她和尹家明老師伉儷情深的源頭。
早在擔任機制系主任的時候,蔡校長已經嶄露鋒芒。她對機械類企業的生產和工藝很熟悉,為了讓青年教師安心從教,1988年她主導以切削實驗室為基礎,貸款50萬元建廠房、購買滾齒機,舉辦全校第一個系辦春光機械廠,對內保留切削實驗室原有教學實驗任務,對外承接南京汽車廠的齒輪來料加工任務。1989 年機械廠投產當年實現盈利,解決了教職工的獎金問題,開全校先河,給全系142 名教職工發了運動服和西裝,惹得外系教職工羨慕不已。放在今天,這都是些小事情,可那是上世紀80年代!這為當年的蔡主任日后進入院領導班子積累了更為廣泛的民意和聲望。
工程教育講求成果導向。蔡校長力主抓住機遇,主動適應,盡快劃轉經濟發達的江蘇省管理。機械部所屬高校出身于“多子女家庭”,一碗飯得大家分著吃,只能熬苦日子。江蘇工學院一年基本建設經費只有200萬元,位于鎮江東門的華東船舶工業學院,雖然規模較小,但因為隸屬的中國船舶工業總公司富裕,一年基本建設經費有800萬元之巨。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由于上世紀80年代后90年代初極度缺乏建筑工程隊,學校短絀的年度基建費還用不掉,年底機械部要收回余額。直到江蘇工學院黨委書記宋亞欣將建筑之鄉丹陽縣的副縣長調來擔任基建處長才解決問題。江蘇理工大學教職工的住房條件不如船院,也不如鎮江醫學院、鎮江師范專科學校等省屬高校,只能采取政府投入與個人集資相結合的辦法解決教職工住房建設問題。
應然的本質是邏輯,實然的本質是權衡。大學內部存在著有組織的無序狀態,許多問題都需要經過反反復復的磋商才能形成決議,智慧的領導人必須權衡利弊而動。學校1970年由農機部劃歸江蘇省領導,1977年重新劃歸一機部主管,1979 年又劃歸由一機部分出的農機部,1982年再隸屬合并農機部的機械部。周折的“上收”“下放”給教師們留下歷史陰影,大家對劃轉心有余悸。因此,相當多的教師對劃轉持觀望心態,少數老教師堅決反對,他們認為,部屬高校是“國家隊”,下放江蘇省管理就成了“地方隊”。1995年10月,江蘇理工大學在北京舉行“九五”規劃匯報咨詢會,這是學校首次在校外召開此類會議。主政三個月的蔡校長向機械部和國家教委14個司局領導匯報學校“九五”規劃設想,爭取領導支持,動員可用資源。咨詢會大獲成功,機械部增進了對學校的了解,“九五”期間投入明顯加大,學校教職工危房及筒子樓改造和教學用房、學生宿舍緊張的問題得到解決;另一方面,學校和教師也因機械部“陽光普照”增強了歸屬感。
花謝花開,轉眼來到1998年。中央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包括機械部在內的國務院9個部門被撤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9部委所屬的93所普通高校、72所成人高校以及許多中專和技校的管理體制全部調整。同年9月,根據國務院決定,江蘇理工大學等21所部委屬高校被調整為由江蘇省管理為主。省長鄭斯林致信學校表示歡迎,明確將學校建設與發展納入全省經濟社會發展以及高校體制改革與布局調整的整體規劃,積極支持學校的改革與發展。
轉制徹底扭轉了江蘇理工大學長期以來投入不足的窘況。江蘇“科教興省”戰略的實施以及經濟持續快速健康的發展,為學校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很快,省委副書記顧浩率副省長金忠青、省政協副主席周桑漪、省檢察院檢察長張品華和南京大學校長蔣樹聲等全國人大代表來校考察,調研轉制和部省共建事宜。由于過去是行業辦學,省委省政府對江蘇理工大學了解不多。顧浩一行聽取了蔡校長代表學校所作的匯報,對學校工程學科門類比較齊全留下深刻印象,對學校適應江蘇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要抓緊進行專業面向調整、推進科研與地方對接尤其感興趣。顧浩欣然題詞寄語學校“當好全省工科院校排頭兵”。蔣樹聲在考察學校基礎設施及實驗室條件情況時,連稱在政府投入不足的情況下,建設成這樣不容易。鎮江市委建議接待晚餐由市里安排,蔡校長堅持校內留餐,她親自給隨緣餐廳打電話“約法三章”:不講排場,菜式簡單衛生,主食上蕎麥面。她還讓廚師做了一道她自己發明的甜點,用赤豆沙和土豆泥在盤中擺放成兩條八卦魚的模樣,號稱“陰陽魚”。這頓飯雖然安排得有點不上檔次,但滿堂生春,舉座皆歡。顧浩是南通人,他對學校的務實做派十分滿意,稱贊蔡校長“小老鄉安排得很有鄉情味”。回到南京后,他立即向省主要領導匯報,并親自與省有關部門協調。江蘇相繼給江蘇理工大學投入共建經費5.6億元。中央七部委在南京召開高校轉制協調會時,蔡校長提出,希望國家計委將學校在江蘇招收的學生納入國家招生和撥款計劃,得到與會學校代表的共同響應。協調會原則同意擴招的學生按國家計劃生標準撥款,經費由財政部統一劃撥。事不宜遲,蔡校長馬不停蹄趕到北京,費盡心機找出席協調會的財政部副部長張佑才,請他落實會議決定,早日撥款。張佑才在地方工作過,非常欣賞蔡校長這種“今天再晚也是早、明天再早也是晚”的勁頭。送蔡校長出門時,他故作“痛惜”地說:“你來一趟,財政部每年要多支出十幾個億啊。”在他推動下,財政部較快地落實了協調會精神,增加了轉制學校經費預算額度。后來,蔡校長和顧浩、張佑才、蔣樹聲等人都交上了朋友。她說:“這樣的貴人,江蘇理工大學還有很多,永遠都不應該忘記他們。”
一位被蔡校長稱為貴人的退休老領導說:“我們是被蔡校長感動了,真心支持她的。2000年夏天到她辦公室,發現竟然沒有裝空調。后來聽說有校友給校辦捐了多臺空調,她卻讓校辦將空調送到幼兒園、醫院和從國外引進人才的實驗室;學校獎金發放標準,是年輕教師60元/月、副處或副教授以上的教職工40元/月。這樣的領導,誰不愿意跟她干呢!我們能支持為什么不支持她呢?”這位“貴人”評價,蔡校長格局大、私心少、身段低,絕無學究氣。國家部委和省財政、物價、教育等部門的許多人,都在她一次次的溝通中成為江蘇理工大學堅定的支持者!
轉制的靴子終于落了地,擁護、反對和觀望派都松了一口氣。然而,外面的世界已經大變。1978年國務院確定88所全國重點大學,這是改革開放后高校的第一次洗牌。江蘇有10所高校進入重點大學方陣,鎮江農機學院忝列其中,與有榮焉。1995年中央政府開始高校的第二次洗牌,宣布在高等教育領域正式啟動“211工程”建設,其宗旨是:為中國21世紀的發展,培養和積聚各行各業所需的高素質骨干人才和解決經濟建設及社會發展中的重大科技問題;其目標是:使100所左右高等學校和一批重點學科進入世界先進水平的行列。這項工程的特別意義,不僅僅因為這是建國以來中央政府直接投資的最大的教育項目,更標志著中國大陸啟動研究型大學建設,高校的基本功能由單一的教育教學拓展到科學研究。解放之初,新中國按照蘇聯模式建立起中科院系統,基本取代和消解了高校的科研功能,高校成為專門的教育教學機構,清華北大皆淪為教學型大學。從這個意義上講,“211工程”的重要性,遠勝其后相繼實施的“985工程”“2011計劃”“雙一流”建設等重點項目。
“211工程”的遴選,采用國家部委和省份配額制方式。機械部分到2個名額;江蘇因地方高教資源比較豐富,經爭取分得2個名額。1995年12月和1996 年12月,中央政府分別公布了第一批、第二批共27所高校入選“211工程”行列。這些入選高校,都是眾望所歸、沒有爭議的部委屬高校。
時間到了1997年12月,第三批67所“211工程”高校揭曉。這個方陣體量最大,若干具有較強實力的部委和省屬高校入選。在機械部管理的25所高校中,共有全國重點大學5所,其中,公認實力最強的吉林工大和湖南大學入選,而江蘇理工大學、合肥工大、東北重型機械學院(現燕山大學)落選。2005年,1998年劃轉教育部的合肥工大,因吉林工大與吉林大學合并、“211工程”名額空缺等原因進入“211工程”行列。當然,這是后話了。若干年后,不止一位老領導告訴我,因缺乏有實力的地方工科院校,當時省里希望江蘇理工大學劃轉江蘇省管理;如果劃轉地方,省里計劃推薦江蘇理工大學和一所師范類高校(南京師大、蘇州大學兩所之一)進入“211工程”行列。
人生之路沒有彩排,高校的命運也一樣。
日頭照樣升起。1978年確定的全國88所重點大學中,最終有12所沒有入選“211工程”大學。一開始,江蘇理工大學不少人對落選“211工程”并無切膚之痛。相反,由于轉制后財政投入增加,學校的教學用房及教師住房基本上得到了解決,教師中洋溢著一片安居樂業的氣氛。這時,一個殘酷的傳說襲來:一位本科畢業生去德國讀研,被德國駐滬領館拒簽,原因是其畢業院校是非“211工程”大學。
這不是江蘇理工大學第一次受傷。1993年,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第五批博士和碩士學位授予單位及博士、碩士學位授權點名單上,除了農產品加工工程學科被學位委員會特批為博士點外,當時的江蘇工學院其他項目盡數落馬。消息傳來,后官莊霜重鼓寒,一片消沉;教職工胸中壘塊,濁酒難澆。真相絕不純粹,也不簡單。全院上下對“埋頭拉車,但問耕耘不問收獲”的文化傳統進行反思,對江蘇鄉鎮企業踏遍“千山萬水”、吃盡“千辛萬苦”、說盡“千言萬語”、歷經“千難萬險”的奮斗精神有了深刻的理解。對標上海機械學院、陜西機械學院等同類院校的做法,江蘇工學院積極爭取機械部和教育部的理解和資源。江蘇理工大學的校名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申請獲批的。最初,學校提出改名“江蘇工業大學”的申請,在國家教委發規司的同志點撥下重新提交更名申請。不是因為有希望才有堅持,而是堅持了才有希望;不是因為有了機會才努力,而是努力了才有機會。1994年農歷正月十一,金樹德書記和高宗英校長主持舉行更名江蘇理工大學隆重揭牌儀式。是晚,皓月當空,專家樓餐廳、芙蓉餐廳、隨緣餐廳乃至學生宿舍燈火通明,多少師生不醉不歸!
適應高校社會功能的拓展,江蘇理工大學領導班子提出“以學科建設為龍頭,以教師隊伍建設為突破口”的改革思路和“內涵充實與外延擴大并重,基礎加強與特色創建并重,實力提升與服務社會并重”的辦學思想,以圖東山再起。這是一份痛的領悟。蔡校長深知,學校教學和學科建設質量的高低,主要取決于教師素質和積極性的發揮。她確信,制度和結構比單純的努力更重要。為此,她主導了一套“組合拳”。一是全面實施人才培養工程,大幅度提高優秀青年教師教學和科研獎勵,培養好“兒子”。蔡校長的得意之作,是為了改善教師隊伍學歷結構、提高學科科研水平,于2000年開始啟動的“百名博士工程”。她親自帶隊到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和南京理工大學請求專項指標,并請他們選派教師為在江蘇理工大學本校舉辦的博士班講授流形上的微積分和矩陣論等基礎課程。這批學員已經有60多人成為教授、博導、學術帶頭人。我所熟識的孫玉坤、姚冠新、許友誼、陳龍、全力、路正南諸君便是從這個項目走出來的。二是采取優惠政策,吸引高層次人才來校任教或從事科研,招聘好“女婿”。三是強化教師的考核和聘任制度,制定好規矩,給教師動力、壓力和活力。很多教師都認為,這是學校發展最好的時期之一。陳宜周教授從事斷裂力學的理論研究,據說課題和實驗都很少,但先生雍容中正,篤定閑筆,連續4年列SCI論文檢索全國前十名,成為江蘇理工大學黃金發展時期的代表性人物。
江蘇理工大學以工為主、文理經管法并重的多科性格局起步于宋亞欣時期。1984年宋亞欣書記主持制定學院“七五”規劃,明確工、管結合的發展思路,著力提高機械系學科,加強電氣、電子類學科,發展管理類學科。進入“九五”,江蘇理工大學出現學科綜合性的端倪。學校在保持農機、汽車、動力、流體等傳統學科在全國優勢地位的同時,生物醫學工程、材料工程、環境工程和生藥學等新興學科脫穎而出。1997年經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江蘇理工大學成為全國首批54家具有工程碩士學位授予權的單位之一。2000年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舉辦的第八批學位授予點評審中,江蘇理工大學4個博士點和10個碩士點一舉獲得通過。至此,學校擁有博士學位授權點10個、碩士學位授權點33個、博士后科研流動站3個,此外還增加了一批部省級重點學科。
時來天地皆同力。1996年,乘江蘇率先實行高校大擴招的東風,江蘇理工大學開始圓“萬人大學”之夢。江蘇提出,以1995年招生計劃為基數,每年在上一年基礎上增加一萬本科生計劃,比全國提前3年啟動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這是決定江蘇、影響全國高等教育格局和走向的重大探索。為加大高等教育資源供給,1998年東南大學舉辦全國第一個民辦二級學院——中大學院(現東南大學成賢學院的前身),按民辦機制收取學費。此舉很快成為高校挽救自身于窮困潦倒的風尚。接著,1993年個別高校試行的“選擇性招生政策”成為高校吸收社會資金投入的集體選擇。這是江蘇高等教育發展的狂歡時代。大擴招前的1995 年,江蘇高校在校生規模為21萬人,到2007年達到74萬人,建成全國最大的高等教育體。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江蘇理工大學順應潮流擴大招生,并于 1999年創辦京江學院。1995年,江蘇理工大學全日制在校生規模為6201人,到1999年達到10752人,實現1960年遠景規劃“萬人大學”設想。
過去100年,世界工程教育呈現5個主要轉變:從注重實踐轉向注重工程科學和分析,轉向以成果為導向的教育和認證,轉向強調工程設計,轉向應用教育、學習和社會行為科學研究的新成果,將信息、計算和通信技術整合到教育中。大擴招后,蔡校長敏銳地覺察到,適應新興科技進步、工程形態和商業模式變革和高等教育大眾化,必須改革過度科學化的工程教育體系,使工程教育回歸到工程實際。1997年,她組織力量研究借鑒麻省理工學院的“大工程觀”,在機械部部屬高校中率先開展融課程建設、專業建設、學科建設和實驗室建設為一體的綜合教學改革實踐。學校先后擴建基礎工程訓練基地和現代工程訓練、綜合與創新訓練基地,著力構建高等工程教育開放型工程訓練體系。以本科教學為主體,同時兼備研究生和青年教師培養、科學研究、技術開發和服務社會功能的工程訓練中心(工業中心)的雛形由此形成。“高等工程教育開放型訓練體系的研究與實踐”項目獲江蘇省高等教育教學成果特等獎和國家高等教育教學成果二等獎, 實現學校教學成果省級特等獎和國家獎兩個零的突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期間,農機學院不少青年教師參加學生的大串聯,蔡校長卻主動扎進附屬工廠當學徒。她先在職工食堂幫廚,與工人師傅建立感情后便拜師進車間勞動,用兩年時間將車銑刨磨鉗等5個工種研修一遍。知識源于實踐,歸于實踐,所以要付諸實踐來檢驗所學,她基于實踐智慧的較為系統的工程教育思想就此萌芽。工科人有“做的比說的好”的特點,而蔡校長說唱做打功夫齊備,能夠把工程教育的現象、問題、構想、檢驗、實施等作渾然一體的處理,實現打通任督二脈之功效。
成為萬人大學的江蘇理工大學面臨重新規劃校園的重要抉擇。1997年南京師范大學走出隨園校區,率先到南京東郊仙林舉辦新校區,為還是生地的仙林地區聚集了人氣、提升了品質、拉動了經濟。江蘇理工大學成為萬人大學后,出于拉動經濟發展的考慮,鎮江市政府也希望江蘇理工大學另辟新校區,并為此提供了優厚條件。蔡校長在校領導專題討論會上冷靜分析,一校多區存在高昂的管理和運營成本,且不利于校園文化的傳承和發展;目前學校所在地后官莊周圍皆是農村,不僅有拓展空間,而且土地成本較低,權衡利弊還是立足當前的校園發展為宜。校領導班子形成共識,決定就地建設發展,未來江蘇大學主校區3045 畝的框架由此確定。
江蘇理工大學迎來了大興土木的基建高峰。從1995年到2001年的6年時間,江蘇理工大學新建22.6萬平方米的校舍,占建校40年來校舍總面積的52%。校園擴建一期工程實施時,蔡校長對新校園規劃能否成為傳世精品忐忑不安。高校面臨的很多問題,都源自超高速發展、快速發展,蓄之既久,其發必速。有的新校園外面看起來很漂亮,走進去一看,不像一所大學,而像一個產業園;有的新校園遼闊疏朗,組團規整對仗,建筑高度、色彩、形態缺少變化起伏,缺少溫暖感和親切感;更有的新校園當年立項,當年設計,當年施工,當年搬遷,當年維修。她提出要站在未來,思考現在。校長辦公會反復與江蘇城鄉規劃設計院討論研究設計方案,比較好地解決了新校園對接學科要求、尺度適合、空間異質、環境營造等幾個主要問題。
蔡校長擔心“大樓豎起來,干部倒下去”。她提出“人不倒,墻不倒”的目標,要求基建處梳理風險點、建章立制,同時頻繁找干部談話提醒,要求基建管理人員與施工單位人員保持距離,加強建筑的質量監控,不得在家中接待施工單位人員、不得與施工單位人員聚餐,“委任是信任,監控是愛護”,“教授要有教授的樣子,干部要有干部的樣子”。蔡校長的家鄉海安縣是著名的建筑之鄉。她當校長后,家鄉建筑公司幾次三番來找她,希望承建幾幢學生宿舍,她每次端茶倒水熱情接待,但每次都婉轉而堅定地表態:這事校長也做不了主,必須按規矩辦。
知識分子從政,必須練就能受氣、受委屈的“內春功”。蔡校長的擔憂未消,機械部開始擔憂起她來。有人給機械部領導寫信舉報她借基建大發橫財,家中裝修奢華,博古架上盡是古玩奇石。分管部長要人勞司調查。司長匯報說:“蔡蘭有句名言,說有兩個錯誤她不會犯:一個是經濟問題,一個是生活作風問題;她每次到部里來匯報工作都穿的同一套正裝,據說還是在北京買的。”人勞司一位處長說:“我前不久到學校去過她家,雖說也鋪了木地板,但裝潢實在是寒磣,而且也沒有博古架。”調查核實后,機械部對蔡校長更加信任,說一查查出一位優秀領導干部。愛惜羽毛是蔡校長的軟肋,她欣慰之余悵然若失,直到晚年都難以釋懷。確實,那些冤枉你的人,比你更清楚你有多冤枉。相傳李鴻章曾經以楹帖“受盡天下百官氣,養就心中一段春”自嘲。天地不平之氣,可托之風雷;圣賢不白之衷,且托之日月。
普通教職工并不知道蔡校長的這些煩惱,他們只感受到校園在一天天變大變新變美。松風裊裊,花雨紛紛,老教師撫今追昔,感慨學校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東郊公園”。雖然基礎課樓、物理樓等歷史建筑在大家的惋惜聲中被拆除,但是代之以嶄新的三山樓、三江樓和體育館;雖然校友們回校多找不到激情燃燒歲月的記憶舊址和當時的感覺,但是在新的校園自然景觀和人文環境中,仍然有漫游者詩意沉醉的場所,有追憶者哲思夢回的場景,更有年輕學生談情說愛的空間。大學校園不是設計師定義的,而是由生活在其中的師生共同營造的,且用足夠的時間和耐心讓新的文化遺存和掌故慢慢地積淀和醇化。
現在,蔡校長迎來校長任上最后的歷史使命:組建江蘇大學。2001年6月,李嵐清副總理在省委書記回良玉、省長季允石陪同下蒞臨江蘇理工大學視察,在學校圖書館二樓會議室聽取學校領導班子關于改革發展情況的匯報。1992年,在李嵐清副總理的倡導和推動下,同處揚州的揚州師范學院、江蘇農學院等6所高校合并組建而成揚州大學,在經歷了“邦聯”“聯邦”和“共和”三個階段后,得到迅猛發展,這給江蘇理工大學領導班子深刻的啟迪。會上,蔡校長代表學校鄭重提出與鎮江醫學院和鎮江師范專科學校合并成立江蘇大學的申請。李嵐清聽了擊節稱贊,當即俯允支持。李嵐清出生在鎮江,民國時期曾就讀于位于鎮江北固山下的江蘇醫學院(后來的南京醫科大學)。會議結束出門時,正全神貫注與李嵐清交流的蔡校長,在臺階上一腳踩空,踉蹌了一下,李嵐清連忙止步關切詢問。蔡校長朗聲笑道:“這是為江蘇大學的未來傾倒啊!”眾皆撫掌而笑,遂成一段佳話。
歷史的答案早已寫就,它只是在等待揭曉的時刻。2001年8月,江蘇理工大學、鎮江醫學院、鎮江師范專科學校合并組建江蘇大學。至此,江蘇大學以工為主、理工醫教相結合的綜合性大學的學科板塊和框架體系全面構建。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蘇大學成立后,新的領導班子組建。到齡的蔡校長卸任行政職務,她謝絕眾多社會聘任,回歸教師角色,成就了另外一段學術上的輝煌。
蔡校長卸任后特別是生病以來,我常常去鎮江看望她,他們兩口子很高興地稱之為“話療”。閑窗品茗,綠蔭灑落,天地何其寥廓也。我們議高校領導者教育與管理思想之形成,談荊廣生、顧雛軍、鐘沛、陳宜周、錢坤喜等“老江工”的奇人逸事,說她的家史、家事及兩個孫子的成長故事,也談因果、說宗教、論得失。松際月來,踏樹影駕車而歸,此日便非虛度。回首擔任校長的過往,她總說自己不會當官,“謀事多,謀人少”,對在校長崗位上的作為不無遺憾,這每每令我感慨。袁枚有詩云:“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我確信,江蘇理工大學已經與蔡校長的名字緊緊聯系在一起,成為相互成就的傳奇。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在歷史的三峽里,曾經湍流不息的江水,已經奮力掙脫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的阻攔,蜿蜒突破連綿群山的封鎖,浩浩蕩蕩輾轉奔向大海。
當年的鎮江農機學院,進入江蘇大學的新時代。
(袁靖宇,江蘇省教育考試院黨委書記、院長,研究員,南京大學兼職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