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佛

徐信

郭奶奶快八十歲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城里過年。

正如她常常念叨一句“菩薩保佑，日子真是看著越來越好了”，活了這么大年紀，拉扯大了兒子，又帶大了孫子，現在也看到了曾孫，兒子終于也在咸寧買了房，還把老兩口都接到咸寧的新房里過年。去年底，郭奶奶和老伴兒老早就把家里的豬殺了，把地里的菜也收了，臨走前還到山上的祖墳前放掛炮，去路邊的土地廟上了炷香，才坐上孫子開來的車，一路顛簸到了咸寧。

在城里住了幾天，老兩口如同坐牢，兒子兒媳每天在外面討賬收賬，忙到年三十，城里賺點兒錢其實也不容易。孫子和孫媳婦兩個年輕人，每天忙著參加各種聚會。隔壁家家戶戶都關著門，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老兩口說去街上轉轉，結果出了房門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他們覺得每一條街都是一模一樣的，只見到人來人往，似乎熱熱鬧鬧，卻沒有一點兒鄉風民俗。他們只好每天在家里看電視。終于到了大年初一，城里又不準放鞭炮，冷冷清清的，也沒人跟鄉下一樣串門拜年，一點兒年味都沒有。隔著陽臺，他們望著外面陽光明媚，卻只能坐在沙發前烤火。

大年初一吃過午飯，兒媳婦跟兒子提議道：“要不下午我們帶爸媽出去轉轉吧？”

兒子向老兩口望望，還沒說話，老伴兒就開口了：“不去，街上到處都是人擠人，有什么玩的。”

孫子走過來說道：“媽，要不我們帶爺爺奶奶去爬山吧。”

郭奶奶聽了說：“山有什么好爬的，家里那么多山，還沒爬夠？”

孫子解釋道：“奶奶，這不是我們老家那種砍柴的荒山，這里有座潛山，是一座森林公園，修了很寬的登山步道，許多跟你們這樣年齡相仿的老人經常會去爬山鍛煉身體的。”任憑大家怎么說，老人都對爬山沒什么興趣，在大山里勞累了一輩子，實在想不出山上能有什么好玩的。

兒子最了解自己的老娘，他說：“潛山上有個很大的廟，廟前面有座很大的觀音像，我們可以去看下觀音吧。”

郭奶奶心里還是想跟兒孫一起去走走，她望著正在電視機前看《空城計》的老伴兒，輕輕說道：“我們一起去玩下吧？”

老伴兒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很干脆地說了句：“不去。”

不到三歲的小曾孫在旁邊奶聲奶氣地說：“太奶奶，出去玩。”

勸了很久，老伴兒還是堅決在家里看《空城計》，郭奶奶跟兒孫一起下了樓，坐上孫子的車，在路上繞了幾個彎，兒子就指向車窗外說：“媽，你看，那就是觀音像。”

郭奶奶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因為年老眼花，只能看到遠處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孫子將車停在山腳下，這是一座很大的停車場，已經停了很多車子，路邊很多小商販在擺攤賣東西，或者是零食，或者一些小玩具。郭奶奶心里想著：“難道這些人都不過年的嗎？大年初一還要在外面賣東西？在鄉下小賣部大年初一都不開門的。”

從山腳開始就是一片大理石鋪的臺階，順著臺階向上望去，正上方就是那團白乎乎的東西，也就是兒子告訴她的觀音像。兒子走過來，攙著郭奶奶開始一步一步地順著臺階往上爬;兒媳婦牽著小曾孫，數著“一、二、三、四……”走到最前面去了;反而是孫子和孫媳婦兩個體力最好的年輕人走在最后，三步兩步地擺著各個姿勢拿著手機拍照。

山好高啊，雖然郭奶奶身體硬朗，但畢竟快八十歲了，爬了不到一半就腰酸腿軟，兒子耐心地陪著她靠著臺階的圍欄休息;剛才最活潑的小曾孫，現在也累了，叫著嚷著要背;孫子和孫媳婦拍了些照片，兩人親昵地逗笑，你追我趕，此時反而走到最前面。因為臺階過于陡峭，此時已經看不到那團白乎乎的雕像了。休息了一會兒，郭奶奶在兒子的攙扶下，又慢慢地向上爬，就這樣斷斷續續終于爬完了臺階，到了山頂。

郭奶奶終于看到這座白色的觀音像了，雕像非常高大，觀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端莊肅穆。她腳踩蓮花，眼望遠方，一手捻著佛指，一手將玉瓶倒置，仿佛要將自己瓶中的恩澤雨露灑向人間。雕像前是一個碩大的銅香爐，一排蒲團，觀音菩薩正接受著人們虔誠的供奉和膜拜。

郭奶奶心里突然想起個念頭說道：“唉，忘記帶香來，應該給菩薩上炷香的。”孫媳婦看著香爐里插著幾支半人高、拳頭粗的大香，她說：“我們上來看看就行了，不用上香的。”“拜菩薩怎么可以不上香呢？”郭奶奶心里想，“要是這附近有賣香的就好了。”她朝四周望了望，果然，在雕像的右邊有一排案幾上有人在擺攤賣香，于是她走了過去。

賣香的是幾個年輕靚麗的姑娘，漂亮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印有“潛山古寺”四個字的馬甲。她們看見郭奶奶走過來，趕緊熱情地打招呼：“奶奶，買炷香吧。”郭奶奶看著案幾上擺著各式大小的香，最大的香跟個柱子一樣，黃燦燦的，上面還有些美麗的圖案。她知道，這么大的香，她肯定買不起，于是她指著旁邊普通大小的香說：“就這香，買一把。”說完拉起衣服的下擺，把手伸進褲袋里準備掏錢。

“這個199元一把。”賣香的小姑娘臉上帶著和氣的微笑禮貌地說。郭奶奶已經從褲袋里掏出了一個手帕，卻被小姑娘的話驚住了。“怎么一把香要這么貴？”她趕緊又用手指著最小的一種香問道：“那這個呢？”賣香的小姑娘依然很耐心，也很和氣，帶著一臉笑意說道：“這個只要99元一把。”

郭奶奶看著前面的香，打開手帕，再看看手帕上的錢，那是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留的一點兒零花錢，都是一塊或者五塊的零錢，最高面額才二十塊。她不能理解為什么這里的香都這么貴，甚至懷疑是自己年紀大了，聽錯了。在老家，去十甲尖的廟里燒了一輩子的香，從來沒見過這么貴的。郭奶奶杵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想買又買不起，不買，這錢都掏出來了，再說拜菩薩怎么可以不燒香呢？

賣香的小姑娘也看到郭奶奶掏出來的毛票，很有禮貌地用手指著案幾前貼著的一個藍色、一個綠色的小方塊圖案說：“也可以用支付寶或者微信掃碼支付。”郭奶奶想起現在許多人買東西，拿手機往這個圖案一照就算付錢了，但是她卻不會用。這時，孫子過來了，他看出了郭奶奶的窘迫，他說：“奶奶，不用買香，心意到了就可以了，我們進廟里面看看吧。”郭奶奶只好怏怏地離開賣香的案幾。

郭奶奶正準備跟著孫子一起往寺廟里面走，這才想起見到觀音菩薩即使不上香，也得跟菩薩作個揖，磕個頭吧。郭奶奶走到雕像前，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朝菩薩拜了三拜，然后緩緩弓下腰身，將額頭輕輕叩在蒲團前的地磚上，嘴里輕輕地呢喃著：“菩薩保佑，今日沒有帶香過來，望菩薩不要怪我，等過幾天回去了，一定去十甲尖給菩薩再多燒幾把香。菩薩保佑我這個小曾孫易長易大，健健康康，以后會讀書，考大學;菩薩保佑我孫子孫媳婦兩口子一直和和氣氣，幸福美滿，早日再生個曾孫女;菩薩還要保佑我兒子以后生活更輕松點兒，日子更好過點兒，轉眼五十多歲的人了，這些年勞勞碌碌，都看到白頭發了;還有家里的老頭子，這么大年紀了，身體越來越差，脾氣還那么犟，菩薩保佑他身體硬朗，我還想跟他多活幾年，我們兩人還想看到曾孫長大。”郭奶奶還想跟菩薩祈禱些什么，但想到自己一根香都沒有燒，只磕幾個頭，不應該向菩薩奢求那么多，于是再作了幾個揖，才在孫子的攙扶下站起來。

隨后孫子帶她進了潛山寺，她感覺這廟好大啊。老家十甲尖那座廟，四面灰石墻，供幾個小菩薩，而這里幾進幾出的佛堂，合抱的粗柱子，锃亮的琉璃瓦，寬敞的佛殿，鍍金的佛像，氣派，奢華。“菩薩保佑，現在人們生活好了，菩薩也可以住新廟了。”郭奶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覺到好笑。

這時已經走進后面的大殿了，殿堂上供奉著一尊笑口常開、憨厚可親的彌勒佛像。孫媳婦倚在門邊，想進去參觀，又怕打擾到里面正在拜佛的人，于是一只腳就不慎踩在門檻上。郭奶奶見狀趕緊勸孫媳婦把腳放下來，并在嘴里輕聲念叨道：“罪過罪過，年輕人不懂禮法，菩薩原諒。”孫媳婦看著奶奶這么緊張的樣子，感覺到莫名其妙。孫子走過去勸孫媳婦，他從小跟奶奶一起長大的，他記得奶奶原來告訴過他，寺廟的門檻是佛祖的額頭，踩在門檻上是對佛祖很不尊重的行為。寺廟的后面左偏殿是一座財神殿，殿外面有幾個穿著僧衣的師父在那里點燃許多紅色的蠟燭，每人供奉十塊錢，就可以拿一盞蠟燭到財神像前作個揖，祈求財神的保佑。十塊錢一盞的蠟燭，在郭奶奶眼里是極其奢侈的了，她肯定舍不得。但是看到孫子和孫媳婦在樂呵呵地點蠟燭，她也沒有覺得這樣很浪費，反而在心里也為孫子祈禱，祈望財神保佑孫子能多賺錢。隨后走過的是福神殿，郭奶奶雖然已經走得很累了，但依然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排著隊向福神作揖磕頭。

雖然郭奶奶沒讀過書，除了會說菩薩保佑之外，也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她明白，自己這么大年紀了，還能身體健朗，還能爬這么高的山來拜菩薩，這就是最大的福氣了。雖然她一直生活在農村，家境貧困，但日子也過得和和睦睦，快八十歲了，四世同堂，子孫的日子也都順利。其實，人生都是這樣，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平安安。幸福不是擁有多少錢，衣食住行，夠用就好，柴米油鹽，清淡就行。幸福是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無病無災，不累生我的，也不累我生的;幸福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夫妻相敬，子孝媳賢，天倫之樂才是最大的快樂;幸福是生活安穩，雖然辛苦，卻要安心。郭奶奶在福神殿前一面作揖一面想著她走過的日子和現在的生活，是啊，她感覺她是無比幸福的，這種幸福是給再多的錢財也不換的。

終于，一家人轉完了寺廟的每一座殿，郭奶奶拜了每一尊菩薩，一家人走出潛山寺門口，又來到觀音像前，郭奶奶又去觀音像前作了個揖，并再次向菩薩許諾，回老家后一定到十甲尖廟里去給菩薩上香。

如同上山一樣，孫子和孫媳婦拿著手機已經走到前面了，兒媳婦帶著小曾孫小心翼翼地下臺階，兒子扶著郭奶奶，顫顫巍巍地往下走。此時，天快黑了，夕陽斜照在山上，鍍著一層金色的光，遠處的晚霞顯得格外的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