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振宇
人們若無法靜心下來去仔細品味藝術作品,那它的光芒則永遠無法得到完整的展現。張執浩在訪談中說:“詩歌最終的效果是要讓匆忙行進的時代和人群慢下來,停止是不可能的,但慢下來是必須的。”抱有這樣想法的詩人一定會對自己的作品加以改進,而這樣的作品只有經得住新批評研究方法的考驗才能算作好的作品。
一、用新批評細讀詩歌
(一)《無題》
喝綠茶還是紅茶/一大早就糾結于/青山綠水或/殘陽如血/都是美,都是/人所不能面對
這首詩是《生活終于現出了原形(組詩)》中的第一首,它高度濃縮了組詩的主題思想,之后的詩也都是大主題下的分述,所以它也具有“總論”的性質。在這一首詩中,作者以生活中一件簡單的抉擇問題入手,是喝紅茶好呢?還是喝綠茶?紅茶與綠茶都是茶,但似乎還是有很多分別,下一行詩句對于綠茶與紅茶的選擇答案似乎還是不明晰,但是“一大早”應該是神清氣爽,畢竟“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可是作者卻遇上了令人“糾結”的選擇問題,體現出這個問題來得莽撞,讓自己措不及防又無可奈何。第三行話鋒一轉,提到了青山綠水,讓人產生一種邏輯上的錯位,不禁慢了下來,再仔細地看到“或”和第四行的“殘陽如血”時,相同的并列結構和顏色呼應讓上下文的邏輯變得合理,意象和主旨進行了第一次的遷移和升華,將選擇的重點放在了兩種壯闊的風景上。第五行點明兩種風景的共同特征—“美”,第五行最后的“都是”讓讀者暗暗產生期待,相同的“都是”也給了讀者一個“大致的答案方向”。可是最后一行卻說是“人所不能面對”,為什么人無法面對“美”呢?
結尾再一次出現了邏輯上的錯位,這是已經“發聲”“說出”的,而那些“未說出”的則蘊含在這些疑問當中。人不能面對,可能是因為人生充滿了像喝紅茶還是喝綠茶這樣的小事,在同時間事物只出現一次,這種一次性存在稍縱即逝,看似輕如鴻毛,卻讓人難以承受,但你最終也要做出決定;也可能是在意義的天平兩端它們是那么的相同,都是那么的“美”,讓追尋意義的人們難以選擇,不管選擇哪一方都是對另一方殘忍的放棄。人們逃避做出艱難的選擇,但是他們不能,甚至不能決定選擇什么時候到來,道出了人類具有有限性這一永恒的悲哀。這首詩也讓當下不斷奔走尋求著“意義”的人駐足,我們要追求什么樣的意義?追求意義本身有意義嗎?我們是否可以擔負得起追求意義的同時所要付出的代價?人們會因為各種原因缺乏面對生活的勇氣,可是張執浩告訴我們,不管是什么樣的生活都是美的,都是值得認真對待的。
這首詩的結尾又出現了意義上的“突轉”,造成了讀者閱讀時的困難,讓讀者慢了下來,仔細品味其中的意義。“人所不能面對”的指向性是多義的,在疑問與思考中,讀者無疑又慢了下來。
(二)《菩提》
菩提樹的葉子有點像/我活過半個世紀后還能憶起的/那一張張人臉/每一張都似曾相識/菩提樹的根會先往大地深處扎/然后再從黑暗中浮出來/像一些云絮盤踞,裸露/在樹蔭下。當我站在樹下/樹梢輕晃,斑駁的陽光灑滿/我蓬松的全身。而此時/方圓百里云淡風輕/百里之內的菩提樹都有著/幾乎完全一樣的神情/如果你也像我一樣/并不急于轉世/就在樹下多待一會兒/就會聽見一顆果實墜地的聲音/那么憂傷,那樣悅耳
先看前四句,這四句是在描繪“菩提樹的葉子”與“似曾相識”的“人臉”的關系,“菩提樹的葉子”是如何和“人臉”聯系在一起的呢?菩提葉是三角形卵狀的,從形狀上看與人臉并不相似,甚至有一種怪誕、獰厲的效果(程繼龍語)。迫使讀者去想它們文化意義上的聯系。“菩提”一詞是梵文 Bodhi的音譯,意思是覺悟、智慧,一般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開悟,突入徹悟途徑,頓悟真理,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等等。佛講“眾生皆苦”也便有了“似曾相識”之感,悉達多·喬答摩當初也是在菩提樹下苦苦冥思參悟人生,是葉子而不是果子,表明它們的“未完成狀態”,仍舊陷在人世當中。從第五行到第八行講述菩提樹的生長過程,先往“黑暗”的“大地深處扎”,再“浮出來”,樹怎么能夠浮在大地之上,離開水和大地呢?這種奇妙的場景讓讀者與文本之間的審美距離變遠,再一次讓讀者思考隱藏在文本背后的東西。先深深地扎入“黑暗”,再離開“大地”,這個“明與暗”“實與虛”“下與上”的二元對立過程與人生的經歷產生了同構的關系,人們從黑暗之中汲取養分,然后才能頓悟,渾身輕松地擺脫俗世、物質、肉身等枷鎖,上升至充滿陽光的天空,達到靈魂的自由。第九行與第十行,“斑駁的陽光”與大地的“黑暗”產生對比,而我“蓬松”的身體也和前文“云絮盤踞”似的根呼應,“蓬松”一般也不用來形容身體,表明此時的“身體”已然是非正常狀態下的身體,更接近一種虛無似的存在。第十行的末尾“而此時”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與閱讀期待。第十二行緊接著由小到大,放眼方圓百里的菩提樹林,意象開闊,“云淡風輕”也承接上文“蓬松”的輕松舒適的氣氛,雖然之前作者從未描寫過菩提樹的神情,但在這種氛圍下,“菩提樹”的神情也不難揣測到是愉悅輕松的。第十四句用“你”來稱呼,拉近了讀者、作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緊接著下一行描述了自己“未轉世”的狀態,呼應前文蓬松的身體。
詩歌的最后,隨著“果實墜地”,由光明墮入黑暗,表明了新的輪回的開始。“憂傷”的是要經歷長時間黑暗的錘煉,“悅耳”的是新的生命的開始,而且以聲音結尾,余韻無窮。
(三)《孤獨的房子》
建一座孤獨的房子/在人跡罕至的半山腰上/你問它有多孤獨/它用鳥鳴聲來應付你/載一棵冬青樹在屋內/的庭院里,慢慢長/永遠不要高過屋頂/山外的人路過山腳/習慣抬頭尋找山頂/山頂上的人一天兩次張開雙臂/朝陽點亮的臉與夕光/擦洗過的并無二致/白墻,布瓦,石板路/干凈得好像沒有住過人/好像夢中的你才是你
詩歌的第一行就點題—“建一座孤獨的房子”,“孤獨”是如何跟“房子”聯系起來的?為什么要建一座孤獨的房子?語言的陌生化與形象化讓讀者帶著問題進入文本,從一開始,閱讀的速度就會慢下來。之后第二行點明半山腰的“人跡罕至”,可為什么半山腰人跡罕至呢?讀者便又多了一個疑問。第三行用自問的方式引起讀者的好奇,到底是有多“孤獨”呢?前三行真是充滿了疑惑,每讀一行,疑惑便加深一層。第四行對第三行的自問進行了自答,“它用鳥鳴聲來應付你”,典型傳統古詩的以動襯靜的手法,我們還需要注意的是“應付”這個詞,表明“房子”的“孤獨”是自己主動造成的,不想要與他人發生關系,而是冷漠地“應付”。第五句特定的常綠“冬青樹”讓“房屋”的指向性變得豐富,但是作者仍舊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我們繼續向下看,第六句說讓冬青樹“慢慢長”,為什么希望慢慢地長呢?這與我們平時希望快些收獲成果的心態截然相反,第七句更說“永遠不要高過屋頂”,為什么不要高過屋頂?此時我們的疑問便又多加一層。之后從第八行開始似乎作者才開始為我們解答疑惑,山外的人會經常路過山腳,山頂對他們來說太過顯眼,所以山腳并不適合“建一座孤獨的房子”。第十句表明山頂上也有人,而且他們會一天兩次張開雙臂,這種行為也不適合“建一座孤獨的房子”,話說回來“兩次”又是哪兩次呢?詩歌又再一次設置了疑問。接下來第十一行和第十二行表明從早到晚一天內山頂上的人的容顏并沒有發生變化,同時也暗暗地回答了上文的問題,可是,真有人的容顏可以擺脫時光流逝的摧殘嗎?再結合他生活的地方—山頂,此時的人似乎多了一層神性的指向。第十三行用白描的手法羅列三個樸素潔凈的意象“白墻”“布瓦”與“石板路”,應該是所建造房子的模樣。第十四行似乎是對房子潔凈樸素的夸張描寫,但到了十五句,一切發生突轉,原來上文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所說的話也只是“夢囈”,當讀者明白了這一切只是夢的時候,夢本身的隱喻性在整體上又使詩歌變得陌生,迫使讀者二次回到文本去探求詩歌的隱喻。
不像“山腳下的人”追求“山頂”,也區別于山頂上日復一日做著相同動作的人,我們只想享受孤獨,保持身心上的獨立。你想要在人跡罕至的“半山腰”建一座孤獨的“房子”,可是,這種想法卻只能存在于夢里,心中希望慢慢長、永遠超不過“屋頂”、永遠不會枯萎的“冬青樹”似乎也變成了一種理想。但是,雖然現實充滿了無奈與不甘,但是我們還有做夢的權利,心中總是憧憬著美好的理想,保留著“冬青樹”的種子。
二、總結
通過對這三首詩的分析,我們可以簡要得出張執浩為了讓讀者慢下來而在語言技巧上做的努力,包括營造畫面感、產生語言的錯位與同構、設置疑問和語言指向的多義性。張執浩曾說“那些流傳下來的格律詩之所以迷人,就是聲音與畫面相互交織的結果,不惟外在的平仄和音律”,綜觀張執浩的詩我們可以看出他繼承古詩的一方面,包括“鳥鳴深澗中”的以動襯靜、“枯藤老樹昏鴉”似的白描,當然也包括豐富的畫面感,畫面感通過美學的體驗將人留住,去細細體會其中的意蘊。語言的錯位則會讓讀者突然遠離文本,去仔細探索原因,從而發現聲音背后的故事,而語言的同構則會產生上下文的呼應與共鳴,讓讀者多次回溯閱讀文本。張執浩的詩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你往往讀了第一句就無法控制地讀完了整首,筆者覺得這與張執浩巧妙設置疑問的方法不無關系。張執浩的詩不晦澀,他善用隱喻,在言辭之間造成一種“事物與意義相似性的輝煌映射”,真實又好玩,往往一首詩有很多種理解的方向,這也讓讀者沉迷詩歌中無法自拔,延伸了讀者的閱讀時間,豐富了審美體驗。同時,我們通過對于這三首詩的細讀,發現了作者在悲觀中趨善的力量以及隱藏其后的隱忍的生活態度。
在《生活終于現出了原形(組詩)》中,筆者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絕大部分的詩結尾部分都會進行重復。
在開頭的《無題》的最后寫道“都是美,都是/人所不能面對”;《菩提》的最后“那么憂傷,那樣悅耳”;《孤獨的房子》中“干凈得好像沒有住過人/好像夢中的你才是你”;《冬日里的拔河運動》的最后“河水在腳下流動/一些力不從心的往事/從我們的眼皮下流逝”;《恰當的關系》中“在恰當的時候恰當的地方開口/說出什么是最恰當的我們”;《春雷1號》,“灰的嘴里填滿了灰/灰的耳朵里灌滿了風聲”;《雪中詞》,“我在凌晨的窗邊端詳著它們/我的表情是這些詞語的混合體”;《給羊羔拍照》的最后也寫道“你還沒有學會吃它/還沒有見識過人間的辜負”。在王璐最近發表的《張執浩詩歌的對稱形式和詩意建構》中也談到了張執浩詩歌中反復構成的對稱,她將對稱的形式分為“詩行內”和“詩行間”,根據表現形式分為“連接的”和“間隔的”。而筆者則把重心放在了反復出現的特殊位置上—結尾部分,這種結尾的重復筆者歸納一般有三種用法,一種是意義的遞進,一種是意義的轉折或對比,最后一種則是意義的同構與復沓。張執浩并不用重復來增強語氣,更多的時候像是說完一句再補充一句的娓娓道來之感,平淡但又充滿詞語和思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