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珊
《紅樓夢》的敘事手段極其豐富,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對敘事節奏的把控十分老到。“節奏”本來指的是自然、社會和人的活動中一切有規律的變化,本文將“敘事節奏”抽象為兩類敘事中的變化來分別討論,這兩類變化是:情節的緩急變化和內容的詳略變化。
一、情節緩急變化
小說情節的發展,常常如江河奔流,有時平緩,有時湍急。《紅樓夢》也是如此,故事往往在平緩發展中突然緊張起來,其后又歸于平緩。
以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為例,這一回寫到了好幾個比較大的情節單元:一是周瑞家的與寶釵閑聊,引出“冷香丸”的來由;二是周瑞家的從薛姨媽那里拿到十二枝宮花,分別送到各姐妹處;三是鳳姐帶寶玉到尤氏處閑話,寶玉因此結識秦鐘,并約定日后一起讀書。這三個情節單元的發展本來比較徐緩,但行文至此回最后部分,鳳姐準備帶寶玉回榮國府時,卻發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書中寫道:“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于是,故事在此處橫生波瀾,引入了焦大這個人物并介紹了他的身份,激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從后面焦大的醉話中,讀者們又從側面了解到了寧國府中一些不為人知的齷齪事,書中在此處寫焦大之言語道:“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焦大所說的“爬灰”和“養小叔子”皆為禮教大妨,若是他自說自話也就罷了,作者在此處更添一筆,以寶玉和鳳姐的對答來了個火上澆油,書中如此寫道:“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鎮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叻,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得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道:‘這才是呢。等咱們到了家,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你秦家侄兒學里念書去要緊。”既然焦大說得言之鑿鑿,那自然是確有其事;既然鳳姐反應這么大,那說明她也是知道大致情況的。這么大的丑聞,透過焦大之口說出來,又被鳳姐的表現坐實,這就像是在平緩的江河中橫生的巨浪,令情節驟然變得緊張起來。可是正當此時,作者卻不再就此事鋪衍,而是在第八回開頭,筆鋒一轉,寫到鳳姐回稟賈母秦鐘上家塾之事與尤氏請大伙去看戲之事,閑閑幾筆,即令故事重歸平緩。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從第七回到第八回,情節發展呈現出“緩—急—緩”的變化規律,這也就是這部分所強調的情節緩急之節奏。
又如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這一回主要寫寶玉挨打這一件事情,但在情節發展的緩急上卻波瀾起伏。一開始作者先寫到寶玉在門廳正好撞上父親賈政。賈政對寶玉怒喝一聲,質問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嗐什么?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猥猥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唉聲嘆氣 ,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是什么原故?”這番質問聲色俱厲,著實令人難以回答,情節在這里變得緊張急促起來,讀者也都為寶玉捏了一把汗。可是下面作者巧妙地采取“橫云斷嶺”法,插入一段回事人的稟報:“忠順親王府里有人來,要見老爺。”將賈政給支走了。正當讀者為寶玉松了一口氣,以為他逃過一劫時,故事再生波瀾,這忠順親王府來的人竟是來向寶玉討蔣玉涵的,賈政一聽說自己的兒子竟然養優伶,大罵寶玉道:“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正當雷霆轟鳴之時,作者卻又以寶玉的狡辯來緩解這種緊張的局勢:“實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恐有訛傳,也未見得。”正當讀者期待寶玉能以口舌之利逃過責罰時,忠順親王府的人竟然指出他腰間的紅巾正是蔣玉涵所佩,這下寶玉無可抵賴,只得承認,以至于“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作者在此基礎上更下了一把火,讓賈政遇上賈環,透過賈環之口,又把金釧因寶玉之事自殺的事透露給了賈政,可謂是火上澆油。至此文中寫道:“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子!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在里頭去,立刻打死!”正如暴雨前的電閃雷鳴,故事的緊急程度至此達到了一個高峰。作者于此卻不急于好戲的開始,卻又將情節放緩了下來:原來此時賈政忙于送客,給寶玉留下了找救兵的時間,可惜要找小廝,卻不見人影;遇見一個老婆子偏又耳聾,把“要緊”聽成了“跳井”,把“叫小廝”聽成了“不了事”,帶動著情節產生了兩次緩急之間的小變化后,才進入“寶玉挨打”的正文,這是最大的高潮。打過三四十下,王夫人來救,是第一次緩;再過一會兒,賈母來救,是第二次緩,到這里,故事才由急促發展到平緩。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就“寶玉挨打”這部分文字來說,從“打前”到“打中”再到“打后”,情節經歷過多次緩急變化,作者利用自己豐富的經驗和老到的手法,充分調動了讀者的情緒,推動著故事的發展,令敘事過程有著很強的節奏感。
二、內容的詳略變化
《紅樓夢》在詳略上也常常交替變化,形成一種規律性的敘事節奏。有的部分精雕細刻、濃墨重彩,有的部分卻微言大義,寥寥數筆帶過。
如第三回《賈雨村黃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都京》,從林黛玉進入賈府時便開始借林黛玉的眼睛,詳詳細細地描寫榮國府中的主要人物。未進榮國府,便寫府前獅子、門口列坐的人、出來迎接的人。進入府中,從垂花門寫到游廊,再寫到穿堂、正房、廂房,其中擺設、裝飾面面俱到。寫人物時,從賈母入筆,再到鳳姐、王夫人、李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最后更是詳寫寶玉,從形貌、語言、神態、動作,無一不至。到了這回結束時,作者卻輕輕一抹,幾句話便轉到薛蟠:“姨表兄薛蟠—仗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至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開始,又轉到李紈,也是短短幾句,便交代了李紈和賈蘭的身世。在經歷了這兩段人物的素描之后,作者便借薛蟠這根線,展開了賈雨村斷案的一大段故事情節。這部分情節是詳寫:先寫雨村斷案的過程,門子如何使眼色,展示“護官符”,再交代案件的來龍去脈。事件中夾雜著薛蟠、英蓮(即香菱)、馮淵等人的是非恩仇,也側面勾勒著雨村的多重人格,筆觸細膩生動。但在此事結束后,便三兩筆帶過,文中道:“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不大樂業,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地充發了。”作者沒在案件結束處作絲毫停留。可以看出,從“林黛玉進賈府”到“葫蘆僧判葫蘆案”,作者在篇幅上進行了“詳—略—詳”的變換,產生了內容詳略變化的節奏。
又如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這一回有三個大的情節單元,在第一個情節單元中,書中寫的是李嬤嬤因為襲人沒搭理她,而她自己又輸了錢,于是遷怒襲人,叫罵不休。這段情節的語言描寫非常詳細,李嬤嬤怎么罵的,寶玉怎么分辯的,鳳姐怎么解圍的,都寫到了。而在進行了這些詳寫以后,作者輕輕一筆,將李嬤嬤帶走:“(鳳姐)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此處略寫省卻了不少麻煩,如若繼續寫襲人怎么爭辯、李嬤嬤再怎么罵、丫頭們又怎么再來幫忙,勢必要無休無止,令讀者厭煩了。
此回的第二個情節單元,寫的是賈環在寶釵處跟丫頭們趕圍棋玩,因為連輸了幾盤,賈環便耍賴不給錢。在被寶玉教訓之后,回到房內,又被其生母趙姨娘唾棄。這個情節單元中,對人物的描寫十分細膩:寶釵的心思細密,鶯兒的氣憤委屈,賈環的自卑猥瑣,趙姨娘的下流不堪都通過作者的語言描寫和神態描寫表現出來了。可是行文至此,該何以為繼呢?如果寫賈環頂嘴,就得接著寫趙姨娘進一步的訓斥,很無趣;如果賈環沉默,情節就無法推進。于是作者再次引入鳳姐,通過略寫結束情節:“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么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這跟前一個情節單元采取了一樣的處理方式,即引入王熙鳳,迅速平息爭吵的局面,如果不是這樣,趙姨娘和賈環的對話必定會陷入死局,詳寫之后的略寫起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緊接著的第三個情節單元,寫黛玉和寶玉因瑣事鬧別扭,寶玉對黛玉進行勸慰,黛玉對湘云調笑,湘云對黛玉反擊,寶釵對二人勸解。在這個情節中,人物很多,筆觸交叉變換,直到四個人難分難解之時。作者以略寫收束:“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各自歸寢.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從以上的例證中,我們不難看出,《紅樓夢》在內容詳略上也是有變化、有節奏的,我們在讀《紅樓夢》時,也應仔細感受這種類似于呼吸般的詳略變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