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西敘述的時空特征分析

萬魏

在沈從文的生命中，湘西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地方，在他的筆下，湘西充滿自然、異域元素，在沈從文的湘西敘述中，也并非一成不變，在20歲前，作者體驗湘西，20歲后，開始想象、思考湘西，作者對湘西有深深的眷戀，也為湘西敘述賦予了濃郁的時空特征。沈從文的湘西敘述即以湘西為主體的系列文學作品，這類作品建立在作者對于湘西經(jīng)驗的積累和藝術再創(chuàng)造上，沈從文的湘西敘述受到了五四鄉(xiāng)土文學影響，逐步發(fā)展為具有自身特征，可以深化地域內(nèi)涵的文學敘述模式，有著濃厚的時空特征。

一、沈從文湘西敘述的時間觀

小說與時間之間具有密切聯(lián)系，在沈從文的很多作品中，均是以時間作為題目，如《初八那日》《夜》《黃昏》《黑夜》《白日》等。

（一）湘西敘述的停滯

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經(jīng)常可見時間的停滯，時間沒有讓湘西發(fā)生任何變化。作者在小說中，塑造了多種類型的人物，如船夫、強盜、土匪、暗娼、士兵、水手等，他們沒有確切的鐘表時間，在湘西，他們的生活是一成不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判斷時間的標志就是節(jié)氣的更迭和生老病死，時間被納入了循環(huán)軌道，失去了時間原本的意義。《邊城》發(fā)生在湘西的一個茶峒里，這里總是如此寂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是如此。《邊城》里的人，他們重復著每天的生活，孩子們慢慢長大、年輕人慢慢老去、老人慢慢死去，生、長、死往復循環(huán)。這種時間敘述超脫了正常的時間，正常的時間是永不停止、不斷向前的，而在湘西，時間卻是循環(huán)、靜止的。在湘西，時間流逝并沒有帶來烙印，過去與現(xiàn)在無異，現(xiàn)在與未來無異，巧秀與母親、翠翠與母親、蕭蕭與新娶的兒媳，他們仿佛是輪回的。盡管時間在形式上還在繼續(xù)，但是在意義上已經(jīng)停滯，這正是造成邊城諸多悲劇故事的根源。

（二）湘西敘述的時間空白化

時間空白化，就是沒有對時間進行準確定位，時間不是物理空間。沈從文不僅是作家、文物研究者，也是頗具名氣的書法家，留下了大量書法作品。并且沈從文也非常喜歡繪畫作品，在《談“寫游記”》中，沈從文曾經(jīng)提到：“當主題人事在一定背景中發(fā)生存在時，動靜之中似乎有些空白處，還可用一種恰如其分的樂聲填補空間。”無論在書法、繪畫，還是小說中，沈從文都經(jīng)常會用到留白的藝術。

在小說的結尾，沈從文經(jīng)常會設置開放化的結局，讓文本結局有了諸多解讀，這就自然延長了文本的閱讀時間，讓時間成為空白。在《邊城》的末尾，作者寫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在這里，作者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也留下了空白的時間，留給讀者來猜測、想象。

沈從文也非常擅長對故事情節(jié)進行留白，時間再次成為空白。在《邊城》中，儺送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就是撐船的命運，他拒絕了父親的逼親和王鄉(xiāng)紳的碾坊陪嫁;同時，他又是詩意化的，他對翠翠一見鐘情。實際上，在當時的湘西，碾坊的價值已經(jīng)被大眾所認知，社會在發(fā)展、時代在進步，可儺送還在堅持用古老的方式來追求愛情，他只想做一個船夫，他拒絕了家人的安排，又沒有得到翠翠的答復，只能在渡船上徘徊。

這種時間的空白化是沈從文的情感彌補方式，在湘西小說中，他很少設置具體時間標志，經(jīng)常使用大量混性時間來描述，用泛化記憶來替代現(xiàn)實，在空出時間后，留出了虛筆，不僅充實了文本內(nèi)容，也讓小說更具魅力。

二、沈從文湘西敘述的空間觀念

空間也是小說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包括審美文化意蘊與空間物質意義，空間在沈從文的作品中不僅是簡單的空間，更是故事的主角，其筆下的空間既是人們的生活場景，也是文化風俗、生活方式、民族情感。在沈從文的很多作品中，都以空間為題目，如《旅店》《菜園》《長河》《邊城》《黔小景》等，由此可見沈從文對空間的關注。

（一）空間的多層次呈現(xiàn)

沈從文的湘西小說空間表現(xiàn)具有多層次特征。一方面，描述了具體的地理空間，當時的主流文學大多將筆觸置于都市、生活中的知識分子，而沈從文卻瞄準于湘西這塊古老、神秘的土地，通過作品完整呈現(xiàn)出湘西的地理環(huán)境，可以說，如果沒有沈從文的敘述，湘西絕不會得到眾人的關注。沈從文的作品橫跨20年代到40年代，他的空間設置非常有特點，通過大量文本描述了湘西的河流、山川、行船、山洞等，也正是湘西的風情孕育了作者的才情。在沈從文的多數(shù)小說中，故事都是發(fā)生在自然空間，作者非常熱衷于湘西空間的自然化描寫，綜合來看，有幾個原因：

1.現(xiàn)實的壓迫

1922年，沈從文初次來到了北平，彼時的他投了大量稿子，卻均石沉大海，加之濃厚的湘西方言，讓他很難融入社交圈，生計都受到了影響。對于沈從文而言，城市是陌生的，要順利走上寫作道路，就必須贏得讀者的認可。在新文化運動興起后，迎來了白話文學，沈從文沒有魯迅的文學修養(yǎng)，沒有冰心的細膩，也沒有林語堂的幽默，要得到讀者的認可，就要滿足城市讀者的獵奇心理。于是，沈從文瞄準了湘西的外在空間，用自己的作品來展現(xiàn)湘西人的生活方式。

2.對生命自由的追求

在沈從文的湘西敘述中，很少描寫屋內(nèi)的生活，更多的是對自然空間的書寫，男人堆著木柴，婦女們在江邊洗著衣服，狹小逼仄的空間讓沈從文感到壓迫不已，讓他渴望外面的世界;加之生活環(huán)境的制約，讓沈從文非常崇尚生命的自由，因此，在湘西小說中，他歌頌的都是追求生命自由的人。

（二）文化空間的豐富呈現(xiàn)

沈從文不僅致力于建構地理空間，對于文化空間也情有獨鐘。

一方面，沈從文設置了大量人與自然的和諧空間，在湘西敘述中的邊城，并不是簡單的地理層面的概念，也是文化層面的內(nèi)容。如《邊城》中的茶峒、《旅店》中的旅店、《月下小景》中鋪滿鮮花的山洞等，除了是一個空間場面，還反映了作者對于鄉(xiāng)村人性價值的關注，使之成為反映湘西世界的印證物景。在沈從文身上，流淌著土家族、苗族、漢族的血液，這對他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絕大部分的時間中，沈從文的敘述均是以漢文化為主導;而在湘西敘述中，則描述了苗族的特有氣質和神秘的氣息與氛圍，并以此來描述人與自然的和諧狀態(tài)。

另一方面，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湘西文化空間、都市文化空間是交織存在的，兩種文化之間存在沖突，這是必然的。在沈從文的作品中，這種文化沖突尤為明顯，這是因為他在作品中，帶入了濃郁的主觀情感，對于都市空間的描寫也是將其作為湘西空間的參照，因此，兩者自然會出現(xiàn)摩擦和對比。在舒緩、柔和的語境描寫下，使得作品的呈現(xiàn)充滿藝術審美價值，沈從文非常善于從生活的書寫來表現(xiàn)主旋律，非常關注其中的小人物、小地方以及小細節(jié)，讓作品充滿真實、平凡的生活氣息，以其自由的用筆方式、散文式的描述方式來呈現(xiàn)個人情感，讓湘西敘述的時空風格更加柔和。

三、沈從文湘西敘述的時空互為表達

（一）時間的空間化呈現(xiàn)

關于文學作品中時間的空間化呈現(xiàn)，可從兩個層面理解：第一，時間處于凝固狀態(tài)，在這種凝固狀態(tài)中，呈現(xiàn)著各類細節(jié)與意向，共同造就出空間化呈現(xiàn);第二，敘述中時間的停止，小說不是按照時間來敘事，而是通過大量片段來呈現(xiàn)，這種片段的呈現(xiàn)就是一種空間狀態(tài)。在《靜》中，包括樓上、樓下兩個空間，描述了主人翁的現(xiàn)實境遇與美好幻想，呈現(xiàn)出的是空間的永恒，突出了空間位置。湘西是沈從文生命的誕生地，也是他心靈成長的故鄉(xiāng)，更是其思想的起源地，沈從文與千千萬萬的湘西人一樣，都過著古樸、原始、自由的生活，他們敬畏自然、崇尚自然。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的沈從文，用歌聲直抒胸臆，繼承了湘西人的獨有特質，他作品中時間的空間化呈現(xiàn)，與其特有的生活背景密切相關。

（二）空間的時間化呈現(xiàn)

空間的時間化呈現(xiàn)，就是將空間暫時遮蓋，突出時間描寫。在《漁》中，故事的高潮發(fā)生在山上的和尚廟，在小小的和尚廟中，并沒有什么空間位置變化，而是充滿時間元素，將久遠的歷史時間濃縮在其中，時間的厚度覆蓋了空間。在《新與舊》中，作者對故事的敘述是從兩個時間段進行的，即“光緒……年”“民國……年”，兩段時間的載體都是相同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楊金標的光榮歲月已經(jīng)逝去。在這段描述中，作者淡化了空間描寫，強化了時間因素。在《神巫之愛》中，作者將故事的敘述劃分為幾個不同的時間段，即第一天的事、晚上的事、第二天的事、第二天晚上的事、第三天的事以及第三天晚上的事，通過對不同時間的敘事，呈現(xiàn)出全新的社區(qū)空間景象，展現(xiàn)了苗族社會的愛情觀念與風土人情。

四、結語

沈從文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異數(shù)”，他寫了大量的湘西小說，每部小說，都有與眾不同的特點，與同時代的作家不同，沈從文的作品中充滿“反五四”色彩，而同時代的作家們多采用“以人物為中心”的描寫方式，更加側重于人物的心理刻畫，沈從文的作品正好與之相反，在以人物為中心的同時，更加側重于故事的呈現(xiàn)，幾乎在每一篇湘西小說中，都有完整的故事。沈從文在用細膩筆觸描寫湘西人文社會、自然風格的同時，也展示了湘西社會的真實、率真與淳樸，在其湘西敘述中，蘊含著濃郁的時空元素，作者一直堅持中國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開辟了鄉(xiāng)土文學的全新創(chuàng)作形式，讓湘西在文學史上留下了雋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