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太原”的現實意義

李夫

如何讓抽象的地域性的歷史、時代、人的存在形態的演化、變遷，成為可觀可感可以觸摸的有溫度的具體實在，彰顯這一實在的意義、價值是什么？這是我讀完馬紹民的《古典太原杏花一坡》后，盤桓在腦海中的求答之問。

這本書亦文亦史，以七十八篇生動活潑的文字，通過文物、地名、自然風景、人事典故等，評介了古城太原的上百件史實，讓今人對太原有了切實的了解。

一直以來，總覺得，在我們的歷史教育中，概括、抽象、整體的歷史形態多，有血有肉、細節豐滿、具象呈現的歷史少。一直以來，總覺得，在我們的自然、人文景點的解說中，表象的多，有血有肉的少，有神有魂的則近乎于無。而能把還原歷史與自然、人文景點二者融為一體的，則少之又少，更遑論能把現實日常生活中所處之所引入歷史縱深，從而使今日現實日常生活具有了深度與力度。但馬紹民的這本書，卻有著這樣的功效，讓太原人在自己所處的熟識的日常生活之場所、事象中，眼睛在驚奇中一亮，看到了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并因之給自己以新的時代性思考、以人生的新的啟示。也由之使太原之外的人，在此啟示下，能夠舉一反三，對自己的身甚至由身而心的所處，有了新的思考。對太原之外而有機會來太原短期小住的人深入具體地了解太原的功效，則更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讓我試舉幾例，讓讀者諸君以一斑窺全豹。

前些年，汾河太原段，河道干枯。近些年，靠人工蓄水調劑，才有了靜態的水波蕩漾。但你看作者在《樓船素波，才是汾河的畫風》中告訴我們，至少在唐中葉以降，汾河還有著“萬木下汾河”的盛況：“那些在汾河岸邊生長了干百年的巨木放倒后，就近滾進支流匯入汾河……最終駛向長安開封，成為巍峨宮殿中的雕梁畫柱”。是汾河兩岸之人，為了生存，不斷擴大農耕，農田吞噬林木，造成生態惡化，而對林木的超大量砍伐用以建筑，亦是汾河斷流的原因之一。人為了生存之利，透支自然，最終卻只能造成對人的生存的大懲罰。遙憶汾河歷史，面對汾河現實，怎不令人痛感歷史惡相在今天仍然頻頻上演而感慨系之。

其實，即使毀了汾河作代價以成就了巍峨宮殿又如何呢？作者在（（太原的石獅子坡和坡子街》中告訴我們：“滿清新創國，狂飆突進的他們發誓滌蕩明朝政權一切‘污泥濁水……因此太原城那座富麗堂皇的晉王府宮殿群被莫名大火焚毀。”朝代更迭之際，這樣的“壯舉”每每發生，建了毀，毀了建，循環往復，令今人在驀然回首時心痛不已。杜牧的《阿房宮賦》不僅僅為阿房宮毀于大火痛惜，更為“后人而復哀后人”所感嘆。

作者在同一文章中還告訴我們，不僅物質形態如此，語言形態亦如此：“于是‘紅四牌樓街改為‘紅市街，‘魚池街改為‘大新街，‘太子巷改為‘察院后，‘石獅坡街也改為‘平順街……但‘平順街卻始終不能被太原人接受……太原人索性把‘石獅坡街和‘坡子上合二而一，把這條老街改稱‘坡子街……沿用至今。”這里有著語言對記憶的收編，也有著民間與強權的對抗。而發生在民國時期文學大師巴金與生活在坡子街的文學女青年戴莉之間的現代故事，更增添了坡子街歷史滄桑的豐富與深刻。

講敘太原，自然不能不說到“督軍府”『日址。作者在《一個院，一千年》中，遠溯“督軍府”舊址實于北宋開國名將潘美將太原府城定于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的“晉文公廟”，迄今干余年來，一直作為太原或三晉治所所在地，直至前幾年，才被辟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獨立。無論是潘美還是閻錫山，太原的歷史風云，在這里有著最為突出集中的體現。就以“督軍府”這稱謂來說吧，就體現著如作者所說“閻錫山看來不太喜歡人們記住他與負評居多的袁世凱有什么牽連”。世說太原或山西歷來保守、封閉、落后，其實立于“督軍府”舊址凝神細思，你會覺得此說大謬不然。不必說晉文公乃春秋五霸之一，也不必說太原乃唐王朝的龍興之地，就“督軍府”而言，武昌起事，山西緊隨其后，為北方首義，孫中山事后高度評價日：南方革命，屢次失敗，而“去歲武昌起義，不半載競告成功，此實乃山西之力……使非山西起義，斷絕南北交通，天下事未可知也”。

大到代表性的自然景觀，如汾河、晉祠;行政治所，如“督軍府”;再到歷史事變，如“簡襄之變”與“胡服騎射”;戰爭風云，如“春秋晉陽之戰”;文人逸事，如“西晉四個文人的晉陽時光”;宗教興衰，如“龍城三百三十寺”;文教風貌，如“晉溪書院的‘學生守則”‘“太原工人俱樂部沉浮一甲子”;甚或日常吃食，如老太原“十大名吃”及“河撈面”“豆腐干”等，林林總總，無所不及。太原人的生存、存在形態的揭示與演化，于此中得以具象化地實在體現，并層累性地積淀于太原人的身心，內化為太原人的文化心理結構。有形的是太原的血肉，無形的則是太原的魂靈。中國古文論，一向強調的是形神兼備，或神似重于形似。以此觀之，《古典太原杏花一坡》 一書，血肉豐滿，但魂靈略欠。辜鴻銘曾有名言大意云：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是無形的。去有形易，去無形難。換一個視角，這也是對形與神關系的最好闡釋。

或問，了然太原及太原人形神意義何在呢？答日：這是一個對話的時代，只有在對話中，才能在比較中更為深刻地認識自身，也只有在對話中才能完成相互的構建，區域之間亦是如此。

（《古典太原 杏花一坡》，馬紹民著，三晉出版社2019年12月版）

作者：李大，文學博士，太原師范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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