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舅

柴寶俠

小時候，我總愛去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五里地外一個相對繁華的鎮子里，經常有熱鬧看，放露天電影、唱戲、扭秧歌。我愛湊熱鬧，常往姥姥家跑。姥姥家只有姥姥和舅舅兩個人，兩間半土坯房，一鋪大炕。一到晚上，牛皮紙糊的窗簾將屋子擋得漆黑一片。如果想看月亮，只能把窗簾卷起半邊來，仿佛猶抱琵琶半遮面一樣，月光也羞羞答答地若隱若現。

我的娘舅于營五大三粗，嗓門更大，說話嗡聲嗡氣。黝黑的皮膚看不到底色。時不時地嘿嘿傻笑，憨憨的樣子挺逗人。鄰里送他外號“于大傻”。

說他傻，也不傻，就是心眼兒慢點兒。人很正直，也很仗義，愛打抱不平。那一年春天，村里重新丈量土地。涉及個人利益，誰也不含糊。就壟大壟小的問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各不相讓，只有娘舅站在一邊，一言不發。有時干吧嗒嘴不出聲。那邊為了半公分土地都要打起來了。娘舅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無動于衷。有人譏笑他真傻。他抬手摸摸腦袋，憨憨一笑。嘴里嘟囔道，就你尖。該是我的不會少，不是我的搶不來。鄰居王二妮和張東兩家地挨著，由于地壟的大小不一，起了爭執。為了公平分地，村干部只能量寬。這一量不要緊，王二妮家硬生生丟了兩壟地。而張東家多出三壟地。王二妮不是省油燈。心想，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張東和村干部合起伙來算計她。頓時火冒三丈，她沖到村干部跟前搶下尺子，從兜里掏出早就備好的小剪子，咔嚓一下剪斷皮尺。“你們是合起伙來欺負我寡婦人家呀！為啥少給俺家兩壟地！還讓不讓人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話還沒說完，撲通，一屁股坐到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嚎啕大哭。眾人一看惹不起，都躲遠遠的。村干部耐心細致地做解釋工作。就是說破天，這兩壟地不給找回來，王二妮也絕不善罷甘休。張東也不是軟柿子，誰想捏就捏。俺家的地，誰想搶不好使。兩個人你爭我吵互不相讓，像兩只掐架的雞撕吧起來。王二妮一氣之下，回身操起大半截磚頭朝張東頭上砸去。一旁看熱鬧的人都傻眼了。完了，這回出事了。說時遲，那時快，平時憨笨的娘舅，此刻竟像兔子一樣竄出去，一把將張東推倒，棱角分明的大磚頭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娘舅的右肩膀子上。只聽他“哎呀”一聲，捂著肩頭打個了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眾人圍上去一看，娘舅的肩膀上紅腫一片。大家都勸娘舅去衛生所處理一下。娘舅咬著牙傻笑道，“沒啥，沒啥，不礙事。實在不行，把我家地讓給王二妮兩壟吧，她一個女人家過日子不容易。”王二妮萬萬沒想到，平時瞅都懶得瞅一眼，傻大黑粗的娘舅關鍵時刻這么勇敢有擔當，真是個爺們。王二妮羞愧地低下頭，不好意思再提要地的事了。其實她心里明鏡的，按照村干部所量的寬度，她家地并不少。只不過她想借機賴兩壟地。張東被娘舅推了一把，避免一場流血事件，對娘舅感激不盡。后來，兩個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還給娘舅當起了媒人，解決了娘舅的終身大事。你們猜那個對象是誰？

當然就是王二妮了。

娘舅30多歲才娶上媳婦，背地里常偷偷傻笑。要不怎么說傻人有傻福呢。娶上媳婦又帶來一個兒子，能不高興嗎？從此，他起早貪黑地干活，努力賺錢，給王二妮娘倆創造優越的生活條件。供王二妮兒子上學，幫他找工作，給他娶媳婦，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

轉眼十多年過去了，王二妮兒子成家立業了。娘舅也老了，身體大不如從前。兒子想接他們夫婦去城里一起生活，娘舅故土難離，說什么也不去。

前年春天，黑云壓頂，不幸降臨到娘舅頭上。他被查出肺癌晚期。剛知道那會兒，他感覺人生徹底完了。好像什么都沒做，又好像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日子就開始數著過了。他痛苦過，彷徨過，沉淪過，也掙扎過。一番你死我活的思想斗爭，娘舅像個硬漢子一樣，終于走出來了。想開了，人生不過如此，活到這把年紀也值了。有生之年，他還有一樁心事未了，那就是鎮子里通往外界的路，雖說是沙石路，但由于多年未維修，早已是坑洼不平。一到雨天，人們出行困難。他決定在有生之年，憑一己之力，將路修好，給鄉里鄉親留個念想。

清風掀開清晨的帷幕。一個黑瘦的老者，便騎著一輛挎斗三輪車，踏著朝陽上路了。陪伴他的是鐵鍬、大鎬、掃帚等工具，坑洼不平的村路，彎過日月星辰，卻彎不過老人心里的那份情愫。陽光下，被烤疼的脊背火辣辣的，汗珠你追我趕，在潮濕陰暗的黑色大布衫下，手舞足蹈，一會兒弄濕衣襟，一會兒又調皮地鉆進褲腳，溜進鞋里，吧嗒吧嗒玩耍。娘舅趁沒人時，竟像個孩子一樣，雙腳在泥里蹦蹦跳跳，仿佛找到了童年的影子。有行人路過，他立馬低下頭干活，生怕人們說他是瘋子。他喜歡這世上的一切，留戀每一處風景。總是滿臉汗水地沖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和車輛，習慣性地傻笑，目送他們離去，心中無限感慨。也有個別的無良司機，故意大聲按喇叭，逗逗路邊的他。車子飛快開過去，不安分的石頭子不經意蹦到他的臉上、身上，有時生疼。娘舅只能摸摸被砸疼的臉，無奈地搖搖頭，一笑了之。時間一點點流逝，生命的燭光越來越微弱。被他一鍬鍬墊平的路，卻在腳下延伸……

娘舅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條村路鋪上了黑色柏油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