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楊志強(楊峻德曾孫,任職于建甌市吉陽中心小學) 整理人/張玉蓮


我的曾祖父是楊峻德,但我從未見過他,連爺爺都沒見過他。小時候,爺爺常給我講他當年參加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故事,以及他從曾祖母口中聽到的曾祖父參加革命的故事。紅色基因代代相傳,我們家如今已經是四代黨員家庭了。
1927年5月的一個深夜,建甌吉陽鎮的人們已進入夢鄉,27歲的曾祖父拎起掛在房門口的風燈,轉身和已懷有六個月身孕的曾祖母告別,但他沒想到,這一轉身竟是永別!
當時,白色恐怖已經蔓延到了福建,國民黨右派正在對共產黨人進行瘋狂的屠殺。面對嚴峻的形勢,曾祖父不但沒有退縮,反而挺身而出,繼續領導群眾進行革命活動。后來,國民黨福建省黨部下令逮捕建甌的共產黨人,曾祖父不得不暫時離鄉,趕往福州,去重建遭到破壞的中共黨組織。
臨行前,他對曾祖母說:“你我兩家都是窮苦人,祖祖輩輩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現在出去為窮人打天下,將來孩子大了,就不用受苦了。”曾祖父還交代:“孩子出生以后,若是男的,可取名‘宏農’,做農民也要有宏大的理想和抱負。要是女的,也應好好養大,告訴她父輩的苦楚。”他寫下“犧牲奮斗”,與同志共勉。
作為家里的頂梁柱,曾祖父深知自己的責任,但是身為革命者,他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使命。
1926年,曾祖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作為畢業于北京大學法律系的高才生,他本可留在大城市,以法律知識安身立命,在司法機關謀求一官半職,但他毅然決然選擇回到家鄉,投身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斗爭中。
為了掩人耳目,曾祖父到建甌法院任職檢察官。當檢察官的日子里,他公正司法,贏得了上司和百姓的信賴。工作之余,他到處搞調查,獲取各類信息,為日后革命工作打下基礎。
剛開始,只有曾祖父一個人在建甌開展革命工作,后來上海和福州方面委派葛越溪、潘作民、翁樹年到建甌共同籌建黨組織,正式成立了閩北第一個中共組織——中共建甌支部。曾祖父擔任宣傳委員。
從1928年至1930年,他先后擔任中共福州市委書記,中共福建省委秘書長,中共閩北特委書記,中共福建省委常委、秘書長兼組織部長。在這幾年時間里,他經常往返于泉州、廈門,領導福建的革命工作,卻難得抽身回趟家。
1931年3月25日,曾祖父去廈門市郊參加中共廈門市委常委會,傳達新的中央指示精神。他同往常一樣,穿著長衫,背著藥箱子,撐著一柄油紙傘,儼然一副醫生模樣。他用油布包好中央文件,將秘密藏在傘里面。以前他也是這樣做的。
可是,曾祖父卻被密探攔住,全身里里外外被搜了個遍。剛放行,密探發現雨傘沒檢查,又叫住曾祖父,說要檢查傘管子。這時,曾祖父才知道敵人已經盯上他了,于是他一邊跑一邊將文件大把大把撕碎塞入口中,吞進肚子里。一時間,口哨聲四起,更多的密探從四面八方圍堵過來,曾祖父不幸被國民黨特務逮捕。
審訊人員查出他的秘書長身份,認為他是條“大魚”,極盡威脅利誘,企圖從他口中破獲中共地下組織。但他鎮定自若:“共產黨組織嚴密,同是黨人,非有必要,無從認識,我既被捕,盡我個人承擔。”曾祖父始終不肯吐露組織關系。特務以死刑威逼,他仍堅貞不屈。
面對信念和意志堅如磐石的曾祖父,審訊的特務們仍不死心,把他秘密押到南京,再度威逼利誘。同年5月23日,年僅31歲的曾祖父在南京雨花臺就義,永遠離開了我們。
1983年9月30日,曾祖父被評定為烈士。
正如曾祖父所言,“繼我而起者,尚復大有其人……”之后千百萬共產黨人前赴后繼,為了革命勝利揮灑熱血,我爺爺楊洪義(原名楊宏農)也是其中一位。
爺爺22歲那年,也就是1949年7月,解放軍來到建甌。在曾祖母的支持下,爺爺也踏上了曾祖父為之獻身的革命道路。
當時,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丁,爺爺本應承擔起家庭的重擔,但面對革命的號召,他也像曾祖父當年那樣,更名明志參加革命。爺爺先后參加了福建解放戰爭、剿匪反霸斗爭。參加革命第二年,爺爺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參加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長津湖之戰以及第三、四、五次戰役。
爺爺回憶,抗美援朝戰斗十分殘酷,他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在連續激戰五天五夜后,志愿軍取得戰斗的勝利,打破了美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戰后,爺爺說自己做夢都沒想到還能活下來。這一戰打得太慘烈了。他不愿過多提及當時戰爭的情況,只是常對我們說:“相比那些犧牲的烈士,我們今天的生活已經非常幸福了,應該知足了。”
轉業后,爺爺到江西一個國營化工廠擔任黨委書記。家里只有曾祖母、祖母和還沒到入學年齡的父親。
爺爺所在的工廠負責生產制作松油,為了能提煉出質量優良的松油,他經常加班加點,與同事一道探索創新制油程序與方法。同時,爺爺還負責廠里的安全工作,每天都按照規章制度要求排查安全隱患,工廠沒有發生過一起安全事故。
爺爺工作忙,很少回家。當時,他工資不高,省吃儉用,補貼家里,但家中還是入不敷出。家里的負擔也就落在奶奶身上。記得奶奶常常天沒亮就起床上山采茶,挑著一擔茶葉回來后還要喂豬、做早飯、種地。一有時間,她就編織斗笠到集市上賣,賺取微薄的收入養家。雖然日子過得又苦又累,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后來,遇到三年自然災害,曾祖母偷偷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我父親,自己卻病倒了。直到臨終前,她也沒有等到爺爺回家。得知曾祖母去世的消息后,爺爺立即趕回家,他下車后是一跪一磕頭到家的。我想這是爺爺對自己母親充滿愧疚的一種表達。
我的爺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都是曾祖母和奶奶帶大的。
在爺爺的眼里,教育培養下一代、講好紅色故事,是作為一名黨員、一名烈士后代的重要責任。“共產黨就是為百姓謀福利,為人民謀幸福的。”這是爺爺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2002年,我的父親楊金福有幸被村民推選為吉陽村村委會主任,并于200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把父親的話牢記心上,在任期間,積極爭取項目資金,修復村路;發動群眾參與,解決全村6000余人安全飲水問題;在吉陽中心小學新建標準計算機教室,解決學生上課設備問題……其實,他就希望像曾祖父和祖父那樣,釋放自己的光和熱,做點實實在在為民服務的事情。
父親也常常給我們講曾祖父與祖父的故事,教育我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對社會有用的人,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命運。
1995年8月,我在建陽師范畢業之后,走上了教書育人培養下一代的道路。當時我被分配到建甌市吉陽鎮最偏遠的張坑小學工作,家族里的長輩們到家里勸說父親,讓他想點辦法,把我調到離家近點的地方。但父親對我說:“越艱苦的地方越需要教師,烈士后代更應該奉獻,你不去他不去,那鄉村教育靠誰呢?”
當時我也有些不理解,但還是聽父親的話,腳踏實地干好自己的工作。1996年8月,我被任命為校長,并于1998年7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家里的第四代共產黨員。黨員的身份和之后的經歷讓我逐漸理解了曾祖父和祖父所做的一切。
工作以來,我曾多次被評為“吉陽鎮先進教師”“學校優秀共產黨員”“建甌市先進教師”。每次獲得榮譽,我都第一時間告訴父親,他總告訴我:“還要努力,作為共產黨員還不夠……”但我知道其實他打心眼里為我高興。
后來,張坑小學被撤并了,我離開的那天,好幾位學生和家長來送行,家長的感激、學生的熱淚讓我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2006年9月,我調入吉陽中心小學工作。爺爺的教誨仿佛縈繞耳畔:“聽黨的話,做對人民有益的事,黨需要我從事什么工作,我就做什么工作。”
2020年,楊峻德烈士紀念館成立,我成為講解員,希望通過講解紅色歷史故事教育后代,傳承紅色基因、弘揚革命烈士精神,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慰藉長眠的烈士英靈。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無數革命先輩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作為革命烈士的后人,我為有這樣的曾祖父和祖父感到驕傲和自豪。我也會以他們為榜樣,始終牢記黨的囑托,用心用情用力地為做好鄉村教育事業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