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裴巖

2021年7月14日,南非約翰內斯堡,騷亂事件的遇難者家屬神色悲痛。 新華社 ?圖
★“搶劫的隊伍看不到頭,幾乎每一個人都拎著大包小包,還有不少人踩著三輪自行車……返家途中,一些暴徒還吹起了歡快的口哨聲。”
前總統祖馬入獄,只是南非此次騷亂的導火索。這場騷亂還至少有三條深層線索:一條是政治線,執政黨“非國大”內部支持現總統的派別與前總統派的較量;第二條是經濟線,新冠疫情雪上加霜導致南非失業率居全球之首,貧富分化更加嚴重。第三條則是社會線,南非社會結束種族隔離制度已近三十年,但社會財富依舊掌握在白人和少數黑人精英手中。
當地時間2021年7月19日,南非前總統祖馬通過視頻連線再一次出庭。他涉及的巨額腐敗案,已導致南非陷入一場至今仍未完全停歇的“打砸搶”。
“我們的損失非常嚴重,很多人可以說是在一夜破產了。”吳江一家在夸祖魯-納截爾省最大城市德班經營著一家銷售電器的商行。
他說,包括華商在內的多數南非人對于這場騷亂都感到猝不及防。
“綜合性民怨”還是“精心策劃”?
2021年7月10日清晨六點多,吳江接到福建同鄉打來的預警電話后,迅速叫醒了家人,一起將現金等貴重物品以及三名幼童轉移到地窖里。
南非社會治安狀況近年來持續惡化,不少家庭因此挖鑿有地窖,平時存放紅酒等物資,逢亂則作為避難之所。不過,商行內的彩電、冰箱和洗衣機等大件商品已經來不及轉移。
一個多小時后,一陣口哨聲、玻璃的破碎聲中,大約三四百名暴徒闖進吳江所在的街區。最初,吳江與一名店員手持魚叉和鐵鍬試圖保衛自家的店鋪。
暴徒開始拋擲石頭、磚塊以及啤酒瓶做成的燃燒瓶。吳江與店員不得不撤回院落內部的地窖中。在黑暗的地窖中,吳江一家只聽到一輪輪的打砸聲和零星的槍響。
中午時分,嘈雜聲越來越小,吳江還聽到了鄰家女人的哭聲,他決定爬出地窖看一看。
“太糟了。門面房、庫房里的貨物都被洗劫空了。廚房里自用的電飯煲、微波爐也被搶走了。”吳江還發現,院落內的兒童自行車也不見了蹤影。
據德班市政府公布的數據,至少有800家零售店遭到暴徒洗劫,涉及商品總價值超過10億美元。
這場騷亂還從夸祖魯-納塔爾省向約翰內斯堡等多地蔓延。截至2021年7月19日,南非全國至少有212人在這場騷亂中喪生,經濟損失預計將高達數十億美元。
“搶劫的隊伍看不到頭,幾乎每一個人都拎著大包小包,還有不少人踩著三輪自行車……返家途中,一些暴徒還吹起了歡快的口哨。”在豪登省比勒陀利亞市從事導游行業的印度裔南非人普拉加·庫塔爾(Praga kutar)向筆者描述暴徒滿載而歸的場面。
將從富人區、商業區洗劫而來的財物運回貧民區的途中,暴徒之間還多次發生火并。2021年7月17日,南非總統、執政黨“非國大”主席拉馬福薩(Cyril Ramaphosa)發表聲明稱:多數死亡者是在搶劫過程中因相互踩踏或相互攻擊而亡,也有人在槍戰中死亡,或者在爆破銀行ATM機時因火藥搭配不當而被炸死。
“他們在所搶劫的地區周圍制造了一個屏障,用焚燒的汽車堵住了出入口。”南非東海岸電臺(East Coast Radio)記者杰斯里·帕拉蘇拉曼(Jayshree Parasuramen)乘坐直升機看到,成千上萬的人搶劫商店和倉庫,用汽車等運走一箱箱不義之財。
從南非政府公布的衛星照片來看,德班、比勒陀利亞等多座城市籠罩在煙霧之中。南非總統拉馬福薩認為,通過焚燒汽車、商店、工廠以及倉庫等制造“煙幕”,暴徒們進一步毀滅了搶劫的證據并阻礙軍隊和警察的介入。
南非陷入了自上世紀90年代結束種族隔離制度以來最大規模的騷亂。法新社等西方媒體認為,這是一場“無明顯意識形態、無明顯政治訴求的強盜暴亂”,是連年的經濟蕭條、貧富不均、政府重債、政治腐敗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綜合性民怨”。
但南非總統拉馬福薩認為,這場騷亂由一股政治力量“精心策劃”,目的是制造社會動蕩,將他的政府“嚴重削弱甚至趕下臺”。
“我們懷疑暴亂背后,可能有前國家安全部門特工的策劃。”2021年7月16日,南非總統拉馬福薩公開透露,“我們正在追捕這些人。”
祖馬“盜國”案只是騷亂導火索
南非前總統祖馬的支持者均否認與騷亂有關,甚至在社交媒體上稱現總統拉馬福薩栽贓祖馬,是“為日后清算祖魯族地方派系埋下伏筆”。
“暴亂只是‘祖馬系的B計劃,他們的目的是制造混亂、綁架政府,以造成不對祖馬政治赦免就會使國家動蕩不安的局面。”約翰內斯堡大學政治學副教授梅比西在非洲《交談》雜志撰文。
這場騷亂中,祖馬及其幕后支持者被認為難逃干系:騷亂的爆發幾乎與祖馬“入獄”同步——2021年7月9日,一場“挺祖馬萬人抗爭”的運動從祖馬的家鄉夸祖魯-納塔爾省向全國蔓延。
在審期間,祖馬也多次公開聲稱:如果有人膽敢動他的一根毫毛,國家就會出現騷亂。
現年79歲的祖馬來自南非最大原住民群體——祖魯族。他出身卑微,17歲時加入政黨南非非洲人國民大會(ANC),追隨納爾遜·曼德拉投身反種族隔離運動,一度被白人政府以叛亂罪監禁在羅本島監獄長達十年之久。
2009年和2014年,祖馬兩度被選為南非總統。上臺前,他一度許下承諾,將發展教育、解決就業、懲治腐敗、縮小貧富差距。上臺后,祖馬被指責破壞司法獨立、大搞裙帶關系、貪污巨額國家資產。
在其執政期間,南非的國家競爭力從種族隔離制度結束時的全球第42位,跌落到2015年的第96位。2018年2月,祖馬受到來自執政黨“非國大”(ANC)內部的彈劾而宣布辭職。不久,南非司法機關對祖馬發起了至少16項涉嫌犯罪指控。
從南非高等法院公布的起訴書來看,自1994年以來,祖馬共接受了783筆賄賂,涉嫌侵占或耗費10億蘭特的公帑,包括法國軍火集團泰勒斯的受賄案、印度富商古普塔(Gpu-ta)家族受賄案,為境外企業謀取鐵路、礦產、電力開發等行業利益。
祖馬執政的十年,也普遍被認為是南非自1994年結束白人統治以來“經濟衰退與貪污腐化最嚴重的時期”。他的聲望也從“民族偉人”的云端跌落,成為南非歷史上最具爭議的總統。
對于“盜國”等多項指控,祖馬自始至終一概否認。他還將上述指控歸為西方殖民主義的陰謀,“非洲各國的貪腐問題其實被嚴重夸大了……之所以被夸大,跟那些別有用心的外國勢力脫不了關系”。
正如他的中間名“Gedleyihle-kisa”(祖魯語,意為“在粉碎敵人時大笑的人”)所呈現,祖馬的個性強悍、輕易不服輸,因此在政界得到“不銹鋼”的綽號。
祖馬多次缺席法庭的審判。2021年6月29日,他因此被判“藐視法庭罪”,不得不開始15個月的監獄生活。
“這是光榮的一天。”南非反腐敗專家圖利·馬東塞拉(Thuli Ma-donsela)評價說,“祖馬被監禁表明法治已占了上風。”
祖馬雖已入獄,但他的余威猶在。當前,執政的“非國大”可分為支持現總統拉馬福薩的派別,以及支持前總統祖馬的“RET”派。
前者主張反腐,并重建國家機構和問責機制。“RET”派則試圖“俘獲國家”(state capture),試圖把持公共機構謀取私利,來自印度的古普塔家族與“RET”派關系密切,與祖馬所在的祖魯人家族也有著生意往來。
在非洲多個國家,原住民普遍是構建各自政治版圖的底色,占總人口五分之一的祖魯人在南非政壇上一直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祖馬還得到南非政府情報系統的支持。在白人統治時期,祖馬一度是政黨“非國大”的情報負責人。2018年卸任總統后,他一直與情報部門保持著盟友關系。
來自情報部門的部分人員被懷疑參與了騷亂的策劃行動。《小牛日報》(Daily Maverick)副主編里亞爾·哈法吉(Ferial Haffajee)撰文透露,前總統祖馬與包括情報人員在內的十多名密友策劃了一份“動亂計劃”。
哈法吉還勾勒出“動亂計劃”的大致輪廓:初期,在夸祖魯-納塔爾省實施運輸卡車縱火事件,接著阻斷從德班港到南非經濟中心豪登省的關鍵道路。其間,通過社交媒體等手段鼓動一些民眾參與打砸搶。
“他們的目的是進一步破壞、削弱原本就已經脆弱的南非經濟,進而削弱拉馬福薩的政府。”哈法吉寫道。
最富有的10%人口占據著南非71%的財富
席卷全國的騷亂,導致交通和物流中斷,讓原本低迷的南非經濟雪上加霜,也使得新冠疫苗注射計劃暫時擱淺。
“對煽動者的所作所為進行懲罰是必要的。”南非“非國大”高級官員、前情報部長羅尼·卡斯里爾斯(Ronnie Kasrils)也承認,騷亂部分源于執政黨失敗的經濟政策。
前總統塔博·姆貝基(Thabo Mbeki)的GEAR計劃也備受指責。卡斯里爾斯認為,以“增長(Growth)、就業(Employment)、重新分配(Redistribution)”為核心的GEAR計劃不僅沒有解決經濟增長問題,反而導致巨大的財富掌握在少數白人資本家以及新晉“黑人大亨”手中。
祖馬及其家族被指控吸走了數十億蘭特的國家資產,與其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印度古普塔家族也成為南非第七大富豪,涉及南非的鐵路、鐵礦、發電、軍火銷售以及部分媒體業。
當前,南非正處于第三波新冠疫情集中暴發期,高達32.6%的失業率導致數百萬民眾只能依靠每月24美元的社會保障金度日。在青年群體中,失業率則超過75%。
“面對疾病、死亡、失業、恐懼與饑餓,人們看不到希望……”南非西北大學人類學教授奧爾巴赫在《非洲辯論》雜志上撰文,“巨大的貧富差異只隔幾幢樓就顯而易見。”
美國攝影師喬尼·米勒(John-ny Miller)曾用無人機航拍展現南非的貧富差距。在南非的立法首都開普敦,一條大約200米寬的濕地、電籬笆以及密集分布的警衛室將這座城市分為富人區和平民窟。
“從幾百米的高空俯瞰,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公平的景象就呈現出來了。”喬尼·米勒說。
Vusimuzi社區是開普敦有名的貧民窟,大約3萬名貧民擁擠在8500個棚子里,一條高壓輸電線穿過貧民窟。但是,不少社區家庭至今仍沒有通上電。
不少南非窮人悄悄過著乞討生活。筆者在約翰內斯堡的杉藤社區多次見到,一名黑人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到垃圾桶里尋找鄰近飯店丟棄的披薩餅等食品,最年幼的孩子只有三四歲,最大者也不過七八歲。那位母親看見有行人經過迅速躲藏起來,孩子們也露出羞澀的表情。
“礙于面子,南非當地的窮人通常只有入夜后才會到街上尋找食物。”吳江說,他的愛人發現這一規律后,每天晚上都會把剩菜剩飯裝在干凈的塑料袋中,并悄悄地放在商行門口的花壇上。
南非是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基尼系數長期保持在0.6以上。世界銀行2019年發布的報告顯示,南非最富有的10%人口占據著該國71%的財富,而最貧窮的60%人口僅占據7%的財富,有一半人口的月收入不足50美元。
“人們闖進商店,是因為我們希望前總統祖馬獲釋。”抗議者姆西齊·科扎說,“即使祖馬獲釋,搶劫仍會繼續,因為我們很餓,需要一些物資才能生存。”
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經濟不平等的加劇,導致南非的犯罪率飆升。南非警察部公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該國的犯罪活動偏重于經濟犯罪。其中,現金及運鈔車搶劫案件增加了66.7%,卡車劫持案件增加了34.2%,性暴力犯罪則下降了39.8%。
種族矛盾與政治“極化”喚起社會暴力陋習
從網絡和電視畫面來看,很少有白人面孔出現在南非騷亂的隊伍中。但是,種族主義依舊被認為是此次騷亂的深層原因之一。
1948年至1991年,南非一度實行種族隔離制度。依照白人、黑人、印度人及其他有色人種分類,各族群在地理上強制分離居住,孩子分開接受教育,不同種族享有不同的政治和法律地位。如今,南非已結束種族隔離制度近30年。
“社會財富依舊掌握在白人以及少數黑人手中。(南非的)一切都體現出種族傾斜,包括接受教育、獲得融資、獲取土地。”開普敦大學經濟學教授哈龍·伯拉特(Haroon Bhorat)說。
大多數可耕種土地仍由白人控制。據南非鄉村發展與土地改革部統計,占總人口8.1%的南非白人擁有全國72%的耕地,占總人口80.7%的黑人卻只有4%的耕地。
為了實現“均田”的政策承諾,1998年,南非政府修改了土地法,確立“自愿買賣”原則,由政府出資幫助黑人弱勢群體購買土地。但是,絕大多數白人并不愿意出賣土地。
2018年5月,執政的“非國大”政府宣布將提出新的“土改”方案,無償征收農地。不過,新方案至今沒有得到“非國大”內部的一致支持。
少數白人還控制著礦產、銀行、大企業等南非的經濟命脈。2021年6月25日,南非勞動部發布的一項就業報告顯示,該國企業多數高級主管職位中,黑人只占其中的15.8%,多數由白人擔任,而白人只占南非經濟活動人口(economical-ly active population)的9%。
不過,南非的人口結構也朝著不利于白人的方向變化。南非國家統計局2021年7月19日公布數據顯示,南非白人數量自2016年以來逐步減少,累計有9.1萬名白人離開。同期,有89.43萬非洲裔移居南非。
一支黑人新精英群體也在反種族斗爭中攫取了大量財富。聯合國環境署政策專家羅伯特·姆蓋迪撰文說,新精英與少數白人依靠權力控制了南非社會大多數的財富。包括華人、印度人在內的大約1500萬人的有色人種,憑借著技術和資本優勢占據著南非7%的財富。
多數黑人群體依舊處在南非社會的底端。權力和財富在不同種族之間的分配不均衡,還加劇了南非政治的“極端化”現象。其中,較激進的右翼政黨自由陣線聯盟(FF+)以“還擊”為口號,呼吁白人自治,承諾保護白人土地。2014年,它的得票率只有0.9%,如今已成為議會第五大政黨。
成立于2013年的經濟自由戰士黨(EFF)則堅持極左路線,它主張將礦業收歸國有、全面無償征收土地分給窮人、提供免費大學教育等,得到廣大黑人人口的廣泛支持,成為議會第三大政黨。
南非政治走向“極化”,還喚起了各派鼓動社會暴力贏得支持者的傳統陋習。
“我在南非生活了二十多年,現在發現人與人之間變得沒有那么友好,更多是根據膚色的不同相互抱團。”吳江說,為了在騷亂中保全生命和財產,在德班的華人已經組織起來一支保安隊,配備手槍、獵槍、魚叉和鐵鍬等作為武器。此外,他們正協商籌建一個專業的安保公司。
(為保護受訪者,吳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