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年報人生涯看李劼人的文化品格

劉 萍

（成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1130）

1908年李劼人考入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受教于德高望重學養深厚的良師劉士志①和劉豫波②先生。多年后，在《敬懷劉豫波先生》一文中，李劼人深切懷念兩位恩師對其不可磨滅的影響：“一位是達縣劉士志（諱行道）先生，教我以正誼，以勇進，以無畏之宏毅。……一位便是雙流劉豫波（諱咸榮）先生，教我以淡泊，以寧靜，以愛人”③。“正誼勇進”與“愛人”鑄就了李劼人的人格底色并使之成為成都早期報業領軍人物。本文把論題“從早年報人生涯看李劼人的文化品格”中的“早年”界定為李劼人1919年遠赴法國之前的歲月。論語有言“三十而立”，把“而立”之前作為人之早年較妥帖。1919年李劼人虛歲29歲，接近“而立”。是年，李劼人遠赴法國，別求新聲于異邦，學養在留法歲月中精進，回國后完成了西方思想的現代性移植，對中國文壇影響頗深。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來說，把1919年之前界定為李劼人的“早年”不僅合理且頗具意義。

一

二十世紀初，神州大地涌動著變革的風云。李劼人“讀中學時就喜歡看《民報》《神州日報》《民呼報》《民立報》”④等刊物汲取新思想。辛亥革命勝利后果實被竊取，軍閥混戰蜀地無寧日。李劼人作于1912年的第一篇小說《游園會》便旨在切中時弊，諷刺時政。這報紙不久便遭到反動政府封閉，但李劼人針砭時弊的筆沒有停。1915年，其署名為“老懶”批判歐洲優越論的小說《夾壩》在《娛閑錄》上發表。《娛閑錄》停刊后，其籌辦者樊孔周⑤又以“反袁”為方針辦《四川群報》，聘請李劼人為主筆。李劼人介紹王光祈⑥擔任《群報》駐北京記者，《群報》大力宣傳新思想新文化，牖啟民智。因遭到當局不滿，1918年6月《群報》被勒令查封。李劼人又約集《群報》同人創辦《川報》并擔任社長兼總編輯。較之《群報》，《川報》更加重視外界消息，還分別增聘曾琦⑦和周太玄⑧為駐日本和駐上海記者。因著李劼人這樣一群覺醒的報人無畏勇進的不懈努力，彼時成都報界活躍異常，文化“新潮”慢慢涌向這個內陸腹地。

1919年5月4日，反帝愛國的“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親歷這場運動的王光祈一出趙家樓旋即給成都拍了一通新聞電。因那時沒有無線電，這重磅消息在《川報》登出已是5月7日，且“引起一般人的注意還不大”⑨。5月16日，王光祈在五四夜里的長篇通信一到，憑著新聞人的敏銳嗅覺李劼人等川報同人便在這篇通信前后“做了很多含有刺激性的標題，和一篇按語，把這運動渲染得有聲有色”⑩。這無異于一道閃電，沖破了萬馬齊喑的四川局面。1919年6月少年中國學會在成都成立，李劼人欣然入會。不久，征得總會同意，少年中國學會成都分會正式成立，李劼人擔任書記及（書報）保管二職。1919年6月15日他致信王光祈，請對方將“我輩所宜閱看者，愈新愈好，盡錢購寄”(11)。而后，由李劼人擔任主編的成都分會會刊《星期日》創辦。《星期日》向社會發出宣言：“因為貪污黑暗的老世界是過去的了。今后便是光明的世界，是要人人自覺的世界。可是這里還有許多人困于眼前的拘束，一時擺脫不開，尚不能走到自覺的地步上。如其竟沒有幾個人來大聲呼喚一下，那是不好的。因此我們才敢本著自家幾個少數少年人的精神，來略說一點容易懂的道理。”(12)這份“吾曹不出如蒼生何” 的氣概令我們動容。

報紙作為輿論傳播主陣地屢屢被封的時代李劼人接連創辦各類報紙，并且頻繁發送時新的重磅消息牖啟民智實屬難能可貴。1919年底，李劼人遠赴法國勤工儉學。即使在大洋彼岸，李劼人仍然通過“巴黎通訊社”(13)不斷地向成都發回國際訊息，使成都在那個閉塞得使用“白頭帖子”(14)的時代確乎發出一點聲響，對“五四”新文化在成都的傳播功不可沒，甚至使之成為與北京上海匹敵的三大新文化重鎮之一。李劼人這份無畏的堅持正是師承劉士志先生厚植于李劼人心間的“正誼，勇進，無畏之宏毅”。

二

師承另一恩師劉豫波先生的“愛人”品格使得李劼人肩負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正確的價值取向為基點，切中紛亂社會之肯綮：一方面用飽含同情的筆觸抒寫底層民眾之慘象，另一方面不留情面地揭露軍閥兵痞和政客之丑相惡相，意圖引起民眾對丑惡勢力之憎惡和反抗。這正契合其“凡有害于‘國’與‘鄉’的惡勢力，不論在內在外，一概極端反對到底”(15)豪邁卻又情意拳拳的為人行事之準則。

辛亥革命后，期盼的民主并未真正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牖啟民智”在此時顯得尤為重要。新文化運動拉開了以“啟蒙”為旨歸的文學抒寫大幕，眾多新文學作家為中國現代文學史構筑起一幅幅以底層民眾為主角的經典人物畫廊，就中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感居多。但對于民生凋敝的始作俑者“軍閥兵痞”“政客官僚”卻保持著長久的緘默。相較于其他作家的回避，李劼人敏銳地切中肯綮，把自己對丑惡的軍閥兵痞以及政客之恨熔鑄于作品之中。以第一篇白話小說《游園會》為例，李劼人初次使用淺易白話創作小說即用文學干預社會，旨在對當年竊取辛亥革命果實的共和黨惡行進行揭露。之所以使用白話，必是希望小說能夠深入底層民眾，真正達到“啟蒙”的作用。《強盜真詮》讓我們目睹了當時社會之怪現狀：本應是社會安定守護者的軍隊卻成了無序社會的直接締造者。良民在軍隊蹂躪之下被迫變成“只為肚皮”的強盜，而這些惡行盡露的“假軍人”——“真強盜”卻去捉拿正法被迫變成強盜的手無寸鐵的底層百姓。軍閥兵痞是制造這亂世的罪魁禍首，更是締造底層民眾無盡苦難的直接源頭！李劼人用那飽蘸憤怒的筆發出“你盡著狐貍縱橫虎咆哮，這威風，何須要俺作些稗官詞寄牢騷”(16)的冷峻批判！文中針砭軍閥兵痞之惡外的另一情感基調便是直露的對手無寸鐵的底層百姓之愛。小說中李劼人特別強調軍官抓到的兩個強盜“可憐骨瘦如柴，都不甚強壯”(17)之形貌，用“骨渣子也是榨不出油的了”“羅掘俱窮”來形容這鄉場被搜刮殆盡的慘狀。對于無序社會下普通民眾的悲慘遭遇李劼人發出“只愁那匝地煙塵何日掃！”的悲愴呼號！相較于軍閥兵痞的正面傾軋，政客官員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社會中蠅營狗茍之丑態亦讓人心生厭惡。無論是《官魔》中用親戚之血為自己鋪仕途的黃及蔭，還是為在成都的官僚系統中站穩腳跟，演繹兩面三刀丑惡嘴臉到極致，自言“常人只說得腳踏兩只船，我倒踏了二十只還不止咧”(18)的“內熱翁”之丑象都隨著李劼人極盡嘲笑之筆墨躍然紙上。

早于魯迅《狂人日記》“救救孩子”的呼告，李劼人便在拯救孩子的路上行進。《兒時影》是李劼人作于1915年發表于《娛閑錄》上的短篇小說。這一初讀頗覺有趣的小說，再讀卻字字泣血。在官本位的封建時代，兒童發蒙之初便被灌注了儒家封建傳統文化思想。“讀書立志，入學中舉，會進殿翰，出仕揚名，報達君親”(19)小說中大舅為“我”發蒙之初便表達了對“我”未來之期許。及至進入學堂，受的仍是“好生讀書，長大了入學中舉，會進殿翰，好出來做官”(20)之教誨。然而懵懂的孩童不明所以，稚嫩的“難道我來讀書，只為的做官”(21)這一詢問卻招致呵斥。如此情況之下，靈動的孩童眼里之星光漸變為眼淚。“我”提起去上學，便生出反感，甚至于巴望“幾時哪天永不明亮”，“不然便把那學堂里的老師一齊死盡”(22)這樣便不用去上學了。除了精神上所受的封建傳統文化之桎梏，家里沒有“打點孝敬”老師的孩童每天皮肉還需與竹棍親密接觸，就中以“哭生”遭遇最甚。“一說起學堂，真如上刀山一般”(23)。憶起初見“哭生”眉清目秀，迥不似如今凄風苦雨之象。年齡和身體力量都處于弱勢的孩童在封建權威的威懾下，其性靈被磨滅，天性被擠壓，在壓抑中完成外界對其預設模樣之塑造。深受劉豫波先生“愛人”信念影響的李劼人對無辜的孩童表露出深深的擔憂與同情，給封建文化之池帶來不一樣的氣息。

彷徨無主的軍閥混戰時期必須要有人敢為人先，以正確的價值觀和飽滿的愛國熱情為大家指出一個方向。如此一來離析散漫的社會才會有所信仰，有所依歸。彼時作為報人的李劼人正是勇進熱切地踐行“正誼”，秉持“愛人”情懷的覺醒者，以報紙為陣地其屢敗屢戰，文章超越時流牖啟民智，為人心懷坦蕩令人敬佩。遙想幼時李劼人堂幺外公為其發蒙之時“幼兒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的教誨，李劼人確乎做到了“幼兒學，壯而行”，但其不為致君和揚名，卻切切實實做到了“澤民”。今年正值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作文緬懷之。

注釋：

①劉士志:字行道,四川教育界名人,革命黨人.

②劉豫波:字咸榮,四川雙流人,清光緒年間拔貢.

③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七卷,第44頁.

④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一卷,第3頁.

⑤樊孔周:名起鴻,華陽縣人.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任成都總商會會長.

⑥王光祈:字潤玙,四川溫江人.1909年考入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丙班.

⑦曾琦:字慕韓,四川隆昌人.辛亥革命后執筆于《四川公報》.

⑧周太玄:原名周焯，四川新都縣人,少年中國學會發起人之一.

⑨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七卷,第46頁.

⑩同上.

(11)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十卷,第2頁.

(12)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七卷,第2頁.

(13)為將巴黎和會的可靠消息發回祖國，周太玄和曾琦在華法教育會倡導者之一的李石曾的支持下在巴黎創辦的通訊社.

(14)當時內地沒有印刷處所和報紙,凡有什么民間言論,便用白紙寫好了,貼在通衢大道的墻壁上,讓人謄抄流傳.

(15)伍加侖,王錦厚:李劼人年譜,新文學史料,1992年第2期.

(16)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188頁.

(17)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171頁.

(18)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72頁.

(19)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15頁.

(20)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18頁.

(21)同上.

(22)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2頁.

(23)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六卷,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