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
讀金子美鈴的詩歌之前,我曾對許多兒童詩產(chǎn)生過“傲慢與偏見”:有些詩太過甜美,令人望而生膩;有些則是成人故作小兒語,散發(fā)著矯揉造作的氣息;更有甚者,充斥著說教和訓誡的意味,不堪卒讀。童詩不應只追求唯美和純真,正如童年有歡樂亦有苦澀;童詩也不應只是幼稚和淺薄,因為兒童的心靈亦不乏細膩、豐饒和深邃。
金子美鈴的童詩中也有許多輕靈、唯美之作,然而最觸動人心的卻是詩中那揮之不去的寂寞、凄冷和對萬物生靈的悲憫。
寂寞是金子美鈴的關鍵詞,幾乎貫穿了一整部詩集。過早離世的父親不曾給過她應有的陪伴,終日忙碌的母親也無法給予她情緒上的體察和安慰,在敏感而富有想象力的幼小心靈中,一種“不被看見”的落寞始終伴隨著她,也體現(xiàn)在諸多詩作之中。有時,她在詩中揭示成人對兒童的敷衍和無視。如《冬季的雨》(節(jié)選):
“媽媽,街上有船劃過哦,
嗨喲,嗨喲,搖著櫓?!?/p>
“哎呀,真是個傻孩子?!眿寢尰卮?,
低著頭做著針線活兒,并不看我。
——我寂寞地把左臉頰貼在
冰冷的,冰冷的窗玻璃上。
當孩子滿懷欣喜地與母親分享自己的快樂時,母親卻忙于勞作,并沒有真正尊重、回應孩子……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寂寞,在兒童的生活中應該很常見吧?
有時,寂寞則是一種更為復雜的感受,如《沒有玩具的孩子》:
沒有玩具的孩子,/很寂寞,/給他玩具,應該就會好了吧。//沒有媽媽的孩子,/很悲傷,/給他媽媽,應該就會高興了吧。//媽媽正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fā),/我的玩具多得/快從箱子里溢出來。//可是,/我的寂寞,/要得到什么,才會好起來呢?
兒童天真單純,卻未必淺薄。在滿足了物質、娛樂和情感的需求之后,也依然會有不可名狀的寂寞。這種寂寞指涉人的某種生存狀態(tài),即一種永遠無法獲得滿足的苦悶和空虛。這種情感具有共通性,令童詩也顯得意味深長。
金子美鈴的詩中絕無高高在上的訓誡。她從不輕視兒童,而是滿懷真誠地為兒童立言,表達孩子對平等、尊重、關注的渴求。她是真正理解兒童的,總能捕捉到孩子細微的情緒,那些無法言說的委屈(《橙花》《鬧別扭的時候》)、被同伴孤立的落寞(《午休》)、在人前摔跤的尷尬(《摔倒的地方》)……那些我們習焉不察的、早已忘卻的童年事件,她卻珍而重之,從生活中一一打撈起來,細細描摹。
金子美鈴仿佛把自己的童年封存在了詩歌的字里行間,百年之后仍鮮活如新。讀她的詩,品讀那些童年的寂寞孤獨,仿佛也在回望自己的童年時代,像是在擁抱自己內在的小孩。有時,又會以母親的身份惕然自省:當孩子滿懷欣喜地向我展示自己的小小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時,我是否也曾一心沉浸于日常俗務之中,而沒有給予她真正的接納、肯定和認同?
金子美鈴的童年是落寞的,但在某些方面也是幸運的。1903年,她出生于日本山口縣的一個小漁村,自家的書店是小鎮(zhèn)唯一的文化中心,讓她得以在書香的浸染中長大。
生于漁村的美鈴自小親近自然,熱愛自然,對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都充滿了憐惜和悲憫,始終用飽含深情的雙眼去觀照萬物。正如她的文學導師、伯樂西條八十所言:“她的整個詩作包裹在一種溫暖輕柔的情懷之中。”
在她的詩中出現(xiàn)過大量的植物:杉樹、楓樹、細竹、杏樹、櫻花、牽?;?、蒲公英、紫云英、山茶花、葫蘆花、茅草花、桃花、蓮花、松果、橡子、柿子、石榴、陀螺果、杉菜、羊胡子草、三葉草、麥芽……甚至是無名的小草,在她的筆下都各具性情,彰顯著生命的價值。在金子美鈴心中,萬物生而平等;對其中的弱小者,她更是寄予深厚的憐愛和關切。如《千屈菜》:
沿岸邊生長的千屈菜,/是一種無人知曉的花。//河水不遠萬里,/匯入遙遠的大海。//在寬廣的,寬廣的大海中,/一滴小小的,小小的水珠,//一直思念著/那無人知曉的千屈菜。//那是曾經(jīng)從寂寞的千屈菜上/滑落下來的露珠。
千屈菜無人知曉,一滴水珠更是微不足道。然而它們的生命曾經(jīng)交匯在一起,產(chǎn)生了溫柔的牽絆。即使再平凡的生命,也有彼此珍重的價值。讀這些詩,心靈仿佛也被一種細膩的溫柔層層包圍。
金子美鈴的詩中也出現(xiàn)了很多動物:鯨魚、沙丁魚、金魚、馬、狗、鶴、燕子、麻雀、鴨子、老母雞、青蛙、蟬、蜜蜂、蟋蟀……乃至惱人的蚊子,也都被賦予了人的情感與品性?!缎℃?zhèn)的馬》一詩中,山里的馬卸了貨,就輕輕松松地回到山里去了;而小鎮(zhèn)來的馬,卻“可憐兮兮地,/載上了魚,/還要去遠方。/一路被罵,被罵也要/一路馱著走下去?!笨吹竭@匹可憐的馬兒,讓人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那些馱著生活的重負、為了衣食勞碌不堪的人們。更令人唏噓感嘆的是《麻雀媽媽》:
一個小孩子/捉住了/一只小麻雀。//這個小孩子的/媽媽/在笑著。//小麻雀的/媽媽/在看著。//麻雀媽媽站在屋檐上/一聲不吭地/看著這一切。
落于人類之手的小麻雀,變成了孩子的玩具。短短幾句,一個平靜之中暗流涌動的場景如在眼前。麻雀是一種極為活潑的鳥類,總是啾啾唧唧叫個不停,而此時麻雀媽媽卻一聲不吭。不動聲色的緘默之中蘊含著深沉的痛楚。孩子母親的笑和麻雀媽媽的沉默無聲形成了略顯殘忍的對比。在人類的力量面前,麻雀是多么弱小而無助。這幅場景其實無形中也有詩人的身影,她像一個旁觀者,用無比平靜的口吻敘述著。末尾的重章疊句卻讓人感覺到,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麻雀媽媽的身上,無形之中流露出對麻雀的悲憫之心。
金子美鈴始終對自然充滿懷戀,大自然在她的詩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如《栗子、柿子與繪本》:
叔叔寄來了栗子,是丹波山上的栗子。
栗子中夾了一片,丹波山上的松葉。
阿姨寄來了柿子,是豐后鄉(xiāng)下的柿子。
柿子蒂中,爬進一只豐后鄉(xiāng)下的小螞蟻。
我的家在城里,從家里寄來了漂亮的繪本。
可當我打開包裝時,除了繪本,還有什么呢?
栗子和柿子既是來自家鄉(xiāng)親人的饋贈,也是來自大自然的饋贈,它們都攜帶著自然的氣息。栗子中夾著松葉,柿子里藏著螞蟻,大自然是豐厚的、有生命力的,而書本卻只是書本。象征著文明的書籍在自然面前,顯得單薄而貧瘠。類似的還有《車窗外》:山林中,野漆樹的葉子紅得發(fā)黑,“看起來有點兒嚇人”;田野上,熟了的柿子紅中泛黃,“看起來就很美味”;而天空中,車燈投射的光“是寂寞的紅,了無生氣的紅”。人類制造出的紅色燈光,是單調、寂寞、了無生氣的;大自然之中的紅卻千姿百態(tài),生機勃勃。
奧爾罕·帕慕克在《天真的與感傷的小說家》一書中寫道:“天真的詩人與自然融為一體,他們率真地寫詩,幾乎不假思索;詩從自然造化而來,自發(fā)地流入天真詩人的筆端?!睙o疑,金子美鈴便屬于“天真的詩人”。
此外,死亡是金子美鈴詩歌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意象。
死亡歷來是日本文學中常見的元素。無論是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還是村上春樹,他們的作品中都時常充斥著死亡的意象。在《挪威的森林》中,村上春樹寫道:“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p>
金子美鈴的詩亦是如此。這既是文化的熏染和傳承,亦源自她對灰暗人生的悲哀和絕望。早逝的父親、忙碌的母親、寂寞的童年、不幸的婚姻……那些天真、輕盈、憂傷或者凄冷的童詩,是她超脫痛苦、自我慰藉的一扇窗口。她并不因為寫給兒童,就避諱沉重。死亡為她的詩歌增添了仁者的悲憫和智者的哲思。例如那首最為著名的《大漁》:
朝霞小霞/大豐收,/大羽沙丁/大豐收。//岸邊熱鬧得/像廟會,/海里卻要為/上萬條/沙丁魚/辦葬禮了吧。
這首《大漁》以人類豐收的喜悅和海里哀傷的葬禮作對比,快樂和悲傷并列,生與死共存,字里行間彌漫著對魚兒的憐惜和關愛。漁民捕魚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但美鈴看重的不是人類的豐收,而是大海里無數(shù)生命的死亡。這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控訴,卻舉重若輕,以輕逸平和的詞句緩緩道出。
《蠶繭與墳墓》則被西條八十視作金子美鈴的“絕唱”。在詩中,她以無比歡暢的口吻描寫了墳墓:蠶寶寶要到“又窄又小的蠶繭里去”,可是蠶寶寶很高興,因為“它變成蝶兒/就可以飛翔啦”;人要到“又陰又暗的墳墓里去”,可是“好孩子/會長出翅膀/變成天使”。這首詩暗示了美鈴的自殺傾向,她已不堪重負,想要用死亡求得解脫,以無所畏懼的心境奔向黑暗的墓穴……
西條八十稱金子美鈴為“童謠詩的彗星”,可這顆星辰卻因婚姻的不幸而過早隕落。離婚時,美鈴唯一的條件是年幼的女兒歸她撫養(yǎng)。丈夫起初答應了,但很快又反悔了。1930年3月10日,他來接走女兒的那天,金子美鈴在一種平靜的絕望中,服安眠藥自殺。
自20歲發(fā)表第一首詩歌,到27歲離世,金子美鈴一共創(chuàng)作了512首童詩。她就像自己筆下的“啞蟬”,不停地寫歌,“默默地在樹葉上寫歌,/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寫歌,/一直寫著誰也不會唱的歌?!保ā秵∠s》)在秋天到來之際,啞蟬的生命如落葉般飄零。然而那些寫在樹葉上的歌,卻仍舊深深地打動著我們。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