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春瓊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每到梨花紛飛的日子,望著滿校園如雪般的梨花紛紛落下,我便想起了梨花下的那一間小屋,想起梨花下抑揚頓挫的讀書聲。
小屋是我初中三年級的語文老師李老師的宿舍,宿舍旁邊便是一棵梨花樹。那年,正讀初三,正碰到鄉中學要拼校,我們這些在村小學附中讀中學的學生便都一齊到鄉中學就讀。那時,李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只記得那時的李老師大概三十四五歲,黑黑瘦瘦的樣子。附中上來的孩子畢竟與中心校的學生不同,雖然有些同學成績并不差,但卻連插入別班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自成一班。大家多少也有些自知之明,在學校的公共場合便習慣于不吱聲,無論操場上還是飯堂里,我們總是垂著頭,上課也不敢發言,惟恐做錯了什么,惹其他師生嗤笑,使自己敏感的心靈再次受傷。
李老師見狀,多次笑稱我們連走路也在“找金子”,也戲謔我們總像陳景潤一樣低頭思索,小心撞到樹干。大家當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在他的課上開始露出些許笑容;但在別的課上,同學們卻照樣垂著頭。終于有一次,李老師在講臺上發了火,朝著我們大吼。那么和氣的一個人,那回卻漲紅了臉,額頭上的血管也像要爆了出來。吼著吼著,竟跑到教室外面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同學們。過了幾分鐘,他回到教室,頭發凌亂,眼圈通紅,一言不發,轉身在黑板上奮筆疾書:“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之后,便用頭抵著黑板,不再理我們。頓時,教室里一片唏噓聲……如今,他吼我們的話語大多都已忘記,只記得他的諄諄教誨:“你們這樣子哪個可憐你,只能永遠讓人瞧不起!抬起你們的頭,你們不比別人差……要讓人家看得起你,你必須首先看得起自己!”那幾句話如雷貫耳,深深觸動了我們,他的哀傷也震醒了我們,他“我永遠和你們站在一起”的誓詞更讓大家感動。
從此,他真的和我們站在一起:晨風中,他領著大家晨跑,也是當時唯一領著學生跑步的老師;中午,他拿著飯碗坐在同學們中間,和大家邊吃邊聊;課外活動,他把同學們趕到球場,和大家一起打球、嬉鬧;晚自習下課后,他說愿意在教室自學的可多加一節課,自己則坐在教室角落靜靜地陪著我們。靜謐的夜晚,李老師的陪伴,師生共讀的溫馨溫暖著大家;他鼓動我們說,自己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說,要我們都去借來看;他給我們印發古詩文,每天早讀帶著我們抑揚頓挫地朗讀。在他的房間里,我們讀到了古文版的《聊齋》,大家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樣,一有空就會往他房間鉆,有時他那年輕的妻子來了,我們還能在他那里撮上一餐美味,他就像大哥一樣寬容地任由我們把他的房間翻亂……
更難忘的是有一個星期日的早上,同學們早早去他那里借書,遠遠地就聽見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朗讀課文《海燕》,那激昂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鄉村的空氣中微微震蕩著,也震動著我們年輕的心。我清楚地記得,大家不約而同站在小屋門口,屏息凝神,嘴里也在喃喃地讀著:“海燕像黑色的閃電……”渾身好似充滿了力量。在李老師的呵護、寬容下,同學們又綻開了燦爛的笑容,各科成績不斷地上升……
那時教學資料匱乏,李老師便把初中的古詩文打印出來,引導我們學習和背誦。在他的指導下,我懂得了文言文的翻譯方法,懂得了如何賞析古詩詞。他引領我們領略了“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的憂傷,見識了“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曠達。記得在品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詩中的詠雪名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優美意境時,李老師竟然把我們帶到他小屋旁邊的梨花樹下,使勁地搖晃那棵樹。如雪般的梨花紛紛落下,讓我們這些南方的孩子領略了北方大雪紛飛的壯闊場景,從此“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便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李老師熱愛運動,球類運動樣樣精通,受傷也是常事。有一次,他和學生打籃球時把腳扭傷了,一瘸一拐地走,好幾天也不見好轉。一天放學后,媽媽來學校找我,見到李老師的樣子,便回家找了一些草藥讓我帶給他。李老師敷了幾天以后,很快就能跑能跳了。之后便尋到我家,硬是把草藥錢還給我媽。媽媽自然不肯要,說農村草藥遍地都是,值不了多少錢。他佯裝生氣:“大嫂,你家離學校這么近,以后我少不了要麻煩你些事。你這次不要,以后我便不好麻煩你了……”在推讓之間,他把錢放到了我家灶臺上便跑開了。從此,我便對李老師又多了一份敬意。
沒過幾天,他又送我一套四大名著的連環畫冊,圖文并茂、栩栩如生,在農村的小孩中極是少見。我如獲至寶、愛不釋手,迫不及待地和同學們擠在一起翻看。課間,睡前,就連上廁所時都舍不得放下。李老師在我心中播下了讀書的種子,這種子在我心中漸漸生根發芽,在以后的歲月里也不斷影響著我,甚至影響著我的學生。
豈料,在離中考只有短短一個多月時,李老師卻不辭而別,只留給我們一封信,滿篇飄逸的毛筆字里出現最多的就是“對不起”。當時我們縣是有名的貧困縣,工資常常不能正常發放,就有一大批老師涌向了海南等較發達地區。于是我們小小的心中便充滿了對他的憤怒——李老師肯定也和他們一樣去海南了!他不與我們站在一起了!他拋棄我們另棲高枝了!在我們全力以赴備戰中考時,他不再“和我們站在一起”了……
然而,中考前兩天,他又奇跡般地出現學校里,只是比過去更瘦更黑了,我們都不再搭理他,對他的愛已變成了恨。中考那天,他和其他老師把大家送到考場門口,但幼稚的我們卻故意和其他老師說笑,撇下他尷尬地站在旁邊……此后,同學們再也沒見過他。
那年9月份,雖然我的分數遠遠超出了縣重點高中的錄取線,但為了確保能早點脫離農門,我又加入了復讀的行列里。這時,卻傳來李老師住院的消息。不知是心里還存著對他的恨還是相信他很快又會回到我們中間,同學們都沒有去探望他的意識。但不久后,卻傳來李老師病故的消息——原來,他患的是肝癌,中考前夕離開我們是為了去檢查治病。而我們卻誤解了他。聽說在縣城里讀高中的同學去看他時,他還念念不忘我們這些復讀的同學,還說我應該去讀高中,而不應復讀后去讀中師。聽聞此言,我泣不成聲,因為對他的誤解,更因為他對我的關心……
那年復讀后的中考,我各科總分排在全鄉第一、全縣第二,軍校、護校和師范學校都不約而同地向我拋出了橄欖枝。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師范學校,因為我心中始終有李老師那挺拔的身軀、溫厚的笑容、飄逸的毛筆字,我渴望“長大后,我就成了你”。畢業分配時,作為優秀畢業生,在留校和回鄉的分配選擇中,我義無反顧地選擇回到家鄉,回到李老師工作過的地方,站到他曾經站過的講臺上。當我講解古詩詞時,也像李老師一樣,把孩子們帶到梨花樹底下,重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美好回憶;當我指導學生寫春天景色時,也像李老師那樣,把孩子們帶到小湖邊,讓他們觸摸“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垂楊柳,學生的筆下就有了春天的顏色;當學生寫作時,我也像李老師一樣,先自己動筆寫“下水文”,然后再跟學生一起分享點評各自的作文,在師生共賞共讀中享受寫作的樂趣;每當晚自習第四節課,我也像李老師一樣,讓學生安靜地閱讀,自己則靜悄悄地坐在角落,默默陪著孩子們一起閱讀……每當這時候,我總覺得陪伴學生閱讀的不僅有我,還有李老師。
課堂上,我妙語連珠,深入淺出地引導學生學美文、讀美文,享受語文、享受知識的快樂;課下,我是學生的好友,和學生一起運動,傾心長談……我連續多年被各級教育部門、學生家長評為“優秀教師”“最喜愛的教師”。工作之余,不斷學習、筆耕,也偶有豆腐塊見諸報端。我想,這也是對李老師的一種告慰吧。
每當梨花盛開,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李老師,想起那抑揚頓挫的讀書聲。雖然我們與李老師只相處了短短幾個月,但他的博學、公正、公平,卻深深地印在我們心里。“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李老師愛看書,我愛看書,我的學生也愛看書;李老師愛寫作,我愛寫作,我的學生也愛寫作;我的學生上了高中,語文成績常常名列年級前茅;有諸多學生大學畢業后,以筆為劍,以墨為鋒,在競爭激烈的職場中脫穎而出,為自己、也為未來創造了美好的生活……紛紛報捷的喜訊,如朵朵純潔的梨花,綻放著、飛旋著,洋洋灑灑,飄向梨花樹下的那一間小屋。小屋里,仿佛還有抑揚頓挫的讀書聲……
(作者單位:廣西南寧市西鄉塘區育才雙語實驗學校)
責任編輯?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