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家泉村因泉而名。2020年9月,我們慕名前往。村黨支部書記兼村民委員會主任蘇丹在村委會等候,我們一到,即去看泉。山路蜿蜒,汽車顛簸中,陽光在樹枝間跳躍,更有山雀嘰嘰喳喳。下得澗溪,便見一個六角形亭子,亭子下面,鵝卵石間,有泉流涌出來。蘇丹說,這就是胡家泉,一年四季不斷流,你要喊一聲,它還漲起來,汩汩泛水泡,鄉親們叫做喊泉。便有人低頭大喊,喲……喲嗬……果然水泡翻滾,水流似乎也大了。
胡家泉多水,全村三百零三戶九百八十九人,擁有胡家泉、范家泉、黑龍泉、猴子泉等大小泉眼十三個。我們以為,村里最不缺的就是水。事實上,祖祖輩輩都在為水操心。有泉眼沒水吃,是貧困的主要原因。
泉在溝壑,人在山坡。不翻山,起早挑一缸水,能管一天吃喝。翻山越嶺,就不僅是功夫問題,心思都在吃水上面,還能干什么呢。至2018年,尚有王家灣七戶二十六人、宋家梁子五戶九人飲水困難。
喊泉下面,是一汪深潭,泉水漫溢在水草上,都靜著。清亮,遠的云朵近的樹葉一一映照下來。翠綠,草的顏色染了水,仿佛一張綠色的毯子。岸邊,有“水源重地,嚴禁破壞”的牌子,我這才注意到,一只水泵伸進水里。蘇丹說,這是我們的梯級泵站取水口,從這里到村委會是第一級,建于1999年;從村委會到蘇家臺為第二級,建于2008年;從蘇家臺到王家灣算第三級,建于2018年。
基礎是陳尚啟打下的。那時候,他是鎮人大副主席,駐我們村和袁家天坑村。那年雨水不好,莫說種莊稼,連吃飯都成問題。陳主席跟鄉親們說,合同款緩一步,我們湊點兒錢,弄個自來水咋樣?自來水?鄉親們是真沒聽說過。就是把胡家泉的水抽上來,用一根水管子送到家家戶戶的水缸里面。唉,陳主席,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得好大個動用啊。陳尚啟舉手一揮,只要大家伙齊心,胡家泉的水就能倒流。
于是湊錢。陳尚啟掏出兩百塊錢拍給會計,說,我也沒得多的,先帶個頭。陳主席又不喝胡家泉的水,他都這樣上心,我們還有啥話說呢。上山砍柴,下河逮魚,圈里攆豬,剜窟眼打主意,大家伙湊了八千塊錢。說起來不少,離建泵站還差得遠。陳尚啟又是舉手一揮,先上馬,再籌錢。陳主席跟大家伙一起抬石頭,蹲下去,站起來,噗哧一響,他沒在意,照樣抬著石頭往上爬。嫂子們掩著嘴笑。恰有大領導來,都指給大領導看。大領導喊,小陳,褲襠炸線了還在跑,快放下來。陳尚啟不放,硬是把石頭抬到位。大領導是縣長,感動之下,從有限的財政經費中撥出五千元專款。陳尚啟說,豬大腸當頂桿,自己長志氣,事情就好辦。
從胡家泉到村委會,坡高一百八十七米,揚程七十九米。蓄水池厚度達到一米,蓄水三百立方米,能管兩百多戶七百余人以及牲畜飲水。
蘇丹說,我是懷著對自來水的渴望長大的。1999年,我十六歲,初中畢業,看到同學家里通了自來水,飛跑過去,伸手就要擰開水龍頭。同學一巴掌打過來,看你冒冒失失的,莫把我們的自來水弄壞了。我們蘇家臺,在村委會上面,吃不到自來水,晚上做夢,都是噴涌而出的水龍頭。我從此立下愿望,搬到山外面去,最不濟也搬到村委會下面,能吃上自來水。
2002年,蘇丹參軍入伍,在銀川某部隊服役。轉業以后,到深圳宏基集團工作。2008年,村里建設二級泵站,自來水通到蘇家臺。嚴格地說,蘇丹沒有吃到自來水,他沒在家。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山外,城里,才是人生歸宿。
蘇丹回村任職十分偶然。2018年11月,蘇丹趁年休假回胡家泉。此時,蘇丹已在中鐵隧道局工作了十年。蘇丹在辦公室,履行協調聯絡職責。茨河鎮有中鐵四局漢十高鐵九標段三分部項目經理部。領導交待,去看看同事們。
蘇丹抬腳進門,電話跟著打進來。小蘇,剛看到你回來了,這太好了。你是黨員,戶口還在胡家泉。村里正在進行村支兩委換屆選舉,你可要投票,對,投我一票。打電話的是時任村黨支部書記,對蘇丹,他開誠布公。
投完票,蘇丹回到襄陽。和父母吃飯時,又有電話進來。小蘇啊,還沒走吧。嗯,沒走就好。老書記讓我向你表示歉意,他的票數沒有過半,不能成為候選人,我們需要重新投票……老書記還有一個請求,提名你當候選人,以后回來工作。打電話的是村婦聯主任。蘇丹答應逗留幾天,參加下一輪投票,沒答應提名。
遺憾的是,第二輪投票,仍然未能推選出正式候選人。擬任候選人得票寥寥,信任票都投給了蘇丹。
蘇丹向黨員們深鞠一躬,對大家的信任表示感謝。但是,他沒想回來。在中鐵隧道局,已然得心應手,怎么會回來呢?
群眾認可,領導自然不會忽視。沒等蘇丹拔腳,茨河鎮黨委政府主要負責人約定蘇丹見面。領導說,相比于領導村民,我們更愿意你在外面發展,走到哪兒,你都是胡家泉村的驕傲。但是,鄉親們信任你,這種信任是不容辜負的。先作為候選人,如果不能獲得法定票數,你再走也不遲。蘇丹說,我雖然走南闖北,還是簡單。我以為,領導的話,只是權宜之計,最終,他們會有慎重安排的。我以為,鄉親們只是憐惜弱小,他們怎么可能把胡家泉的前程交給一個黃毛小子呢。
2018年11月26日,蘇丹全票當選為胡家泉村黨支部書記,繼而,當選為村民委員會主任。走馬上任,蘇丹提出胡家泉村的發展思路:讓外面的人想進來,讓進來的人留下來。
蘇丹帶領新一屆村支兩委,籌資三萬元,建設蘇家臺到王家灣三級泵站,解決了七戶二十三人飲水困難。籌資四萬元,建設宋家梁子蓄水池,解決了五戶九人飲水困難。籌資一百七十八萬元,硬化三點七公里鄉村道路。
面對稱贊,蘇丹赧然一笑。錢,不是主要困難。大背景下,這些都是有政策支持的,差一不足,我們再想辦法。
村里修主路,各家各戶修門前的路。有人不干。千百年都走過來了,不修不照樣走?我跟他們算賬。一個雞蛋一塊錢,這是提到鎮上,擱門口賣不出去。刨去時間和車費,能賺幾個錢?我們把路修好,農家樂開起來,一盤炒雞蛋能賣二十塊錢。農民認死理,這也賺不了幾個錢。我說,不光是雞蛋的事,還有雞肉、羊肉、豬肉。還是不干。陳主席說,不管啥事,干部帶頭就好搞。我先蓋房子,把父母接回來。我動員堂弟蓋房子。堂弟叫蘇磊,畢業于華中科技大學,現在黃石一家大型企業工作,本來沒打算在老家落窩的,經不住我勸,蓋了小別墅。
我打趣,這比在中鐵隧道局難多了,怎么挺過來的?蘇丹抬手看表,到飯點了。他說,我們去吃飯,順便看一株古樹。
古樹在蘇家臺。我們停好車,就有一位老者過來迎接。蘇丹介紹,這是我們老書記胡家傳。我的成長,離不開胡書記引導。我們的工作,離不開胡書記支持。胡家傳憨憨一笑,說,沒做啥事兒。
一生能做啥事兒?一件足矣。1973年,二十三歲的胡家傳擔任大隊團支部書記兼民兵連長,時公社黨委書記問他,能不能干件大事?初生牛犢,又有組織撐腰,上天入地都不在話下。胡家傳拍胸脯。黨委書記說,你帶人,把黃板泉的水引到袁家天坑來。黃板泉到袁家天坑隔一座山,翻山不行,劈山更不行,唯有鉆山洞。胡家傳說,那時候人心齊,喊一聲上,大家伙都上。沒技術沒設備,只是硬上。上百個勞力,苦干一千個日日夜夜,是的,白天加黑夜,鉆通高兩米、寬三米、長五百二十米的引水隧道。通水那天,袁家天坑兩百多個男女老少一起趴下來,嘴扎進渠溝,長長地飲一氣。
胡家傳引水有功,先到襄陽地區農業技術學校進修,后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胡家傳說,我當書記那幾年,想過建蓄水池,宋家梁子人少,成本太高,建不起。陳主席建泵站是在后來,我挺不住,自己不干了。
蘇丹上任,茨河鎮黨委政府領導跟胡家傳做工作,小伙子沒經驗,你帶著走一程,幫襯幫襯。于是,擔任村黨支部副書記。
胡家傳說,農民見識淺,這是農村工作的難點。我一輩子在村里,比小蘇熟悉一點,幫忙梳理梳理,別的干不了。
抬頭看古樹,是一株銀杏。昂揚葳蕤,跨屋脊,過山嶺,遮去半個天空。微風過處,綠葉似與白云攜手起舞。近看樹牌,樹齡一千四百年。茨河鎮古樹眾多,號稱“百年古樹千株,千年古樹百株”,以大和老來看,算不得出眾。蘇丹笑道,它的出眾之處,在于樹上長樹。順著蘇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銀杏樹丫間,一株黃連兀然挺立,不大,亦然繁茂。
這真是神奇。某年月日,一只鳥兒銜了種子,正馭風而行呢,一聲鳴叫傳來,鳥兒受到驚嚇,黃連順嘴滑落。巧合的是,黃連不偏不倚,剛好落在樹丫里。冬去春來,黃連生根發芽。銀杏并不知道,一株幼苗在懷里生長。它只是努力地扎根大地,讓自己長得更高,長得更壯。黃連知道,自己的根在銀杏身上,有銀杏才有自己。大風里,自己幾欲傾倒,是銀杏伸手扶著。暴雨中,自己差點跌落,是銀杏緊緊抱著。太陽出來,黃連卓然向上。它甚至想,有一天,也要長成銀杏的樣子。
飯后,我們到樹下小坐。暑熱尚勁,每個人都是一身汗。蘇丹說,不慌,坐一會兒就涼快了。胡家傳笑著,搬椅子過來。蘇丹補充道,老書記總是說,只有活成一株大樹,能讓人歇涼,才算沒有白活。我說,你為大家伙操心,也算一株大樹嘛。蘇丹趕緊搖頭。我現在,頂多算那株黃連,還在老書記懷里呢。
許建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第十屆簽約作家,湖北省百名文學人才。短篇小說《農耕時代》獲得第六屆湖北文學獎·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