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翟恒興[浙江海洋大學, 浙江 舟山 316000]
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是宋代最為重要的一個詩歌流派,其獨特的詩歌理念對當時以及后世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辛棄疾的詞慷慨激昂,變化多端,自出新意,素有“詞中之龍”稱號。黃庭堅與辛棄疾,一個開創了江西詩派,一個奠定了蘇辛詞派,一詩一詞,歷來很少有學者將二者聯系起來。但其實對比黃詩辛詞,我們可以從兩者多種暗合中發現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繼承關系。
辛棄疾在江西隱居長達二十年有余,尤以上饒的帶湖和瓢泉這兩個地方為久。同時,江西又是江西詩派的發源地,黃庭堅、陳師道等人名聲頗盛,對南宋的陸游、楊萬里等人都產生巨大的影響。雖說到了南宋中后期,江西詩派的聲勢大減,但仍然能從一些文人的作品中看到江西詩派的蛛絲馬跡。如此說來,博覽群書的南宋詞人辛棄疾處在江西如此濃厚的詩派氛圍中,受到江西詩派的影響也就不足為奇了。
辛棄疾在江西居住時,交友甚廣,這些朋友大多與江西詩派有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同時辛棄疾在創作上博采眾長,不拘一格,在與不同文人的唱和中都會有意無意地受到影響。在此以影響顯著的幾位為例:
1.周孚。《京口耆舊傳》記載:“周孚,世濟北將家,避亂南徙……為詩始以黃、陳為法,而卒歸于杜……辛棄疾少壯時兄事之。”周孚推崇江西詩派的“一祖三宗”,詩歌的審美取向和藝術追求與江西詩派一脈相承。他尤對黃庭堅仰慕備至,如《題豫章黃先生像予嘗作看云圖詩二首》(其一)云:“吾生較此翁,已落二紀后。一時偶蹉跌,千載難邂逅。悠悠牂柯水,冉冉峨眉云。自恨詩語拙,莫慰沉湘魂。”表達對山谷的敬仰和因生年較晚不能與之會面的遺憾,尾聯也暗含以黃氏詩歌傳人自視之意。
周孚與稼軒兩人志同道合,堅持抗戰,交往密切,酬唱不斷。辛棄疾改字,周孚作有《辛棄疾始字坦夫后易曰幼安作詞以祝之》,此外還有 《寄辛幼安二首》 《聞幼安移漕京西》 等作品。因此,稼軒在與周孚的交游過程中,完全有可能間接受到江西詩派的熏染。
2.趙蕃。趙蕃十分推崇黃庭堅和陳師道,其《秀奕以文編垂示簡之》云:“黃陳有正派,舍是復何求?”《書紫微集后》云:“詩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續江西燈。陳潘徐洪不可作,閫奧晚許東萊登。”由此可見,趙蕃在詩歌創作中有意繼承江西詩派的藝術風格。
稼軒隱居瓢泉時,與趙蕃交往最為頻繁,稼軒為趙蕃所作之詞有《滿庭芳·和章泉趙昌父》《鷓鴣天·和章泉趙昌父》等,其中《驀山溪》(飯蔬飲水)序云:“趙昌父賦一丘一壑,格律高古,因效其體。”直接體現了趙蕃對辛棄疾的影響。趙蕃《以歸來后與斯遠倡酬詩卷寄辛卿》云:“狂余更欲誰送似,咫尺知音稼軒是。”直抒胸臆,把辛棄疾稱作自己的知音。所以,趙蕃也是對辛棄疾詞風形成具有重要影響的一個人。
3.陸游。陸游曾在《呂居仁集序》中稱:“晚見曾文清公,文清謂某:‘君之詩,淵源誕自呂紫微,恨不一識面。’某于是尤以為恨。”曾幾親自傳授他黃庭堅詩法,陸游詩云:“律令合時方帖妥,功夫深處方平夷。”這正是從黃庭堅開始一脈相承的詩歌理論,可見曾幾傳授給他的就是江西詩派的嫡傳心法。陸游與辛棄疾可謂是忘年之交。1162年,辛棄疾于敵營中生擒張安國,給陸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186年,辛棄疾讀到陸游的 《臨安春雨初霽》,被陸游的才華所折服。辛棄疾六十三歲時到陸游家中拜訪,兩人談詩詞、論北伐,一見如故,相見恨晚。1203年底,韓侂胄欲招辛棄疾去臨安商討北伐大事,辛棄疾臨行前,陸游趕寫一首《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為他送行。在兩人多次往來中,辛棄疾在文學創作上自然會受到陸游潛移默化的影響。

黃庭堅追求語必生造,意必新奇,如蘇東坡《泗州僧伽塔》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表達世事無常,人應保持平常心的道理。山谷《宮亭湖》則有:“左手作圓右手方,世人機敏便可爾。一風分送南北舟,斟酌鬼神宜有此。”這是山谷對人生坎坷的另一番理解,由坦然順應環境變為主動適應環境,將蘇軾坦然曠達的心境變得積極主動,機敏靈巧,頗具辯證思維。其中,“左手作圓右手方”“一風分送南北舟”更是生新出奇,駁繆反常,因此錢鍾書評價這首詩為“山谷四句,翻案也”。




辛棄疾對“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反用其意”等技巧運用之嫻熟,有力地證明他在文學創作上深受黃庭堅的影響,彰顯稼軒在藝術上的創新精神,也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

學古編簡殘,懷人江湖永。
非無車馬客,心遠境亦靜。
挽蔬夜雨畦,煮茗寒泉井。
春去不窺園,黃鸝頗三請。
立朝無物望,補外儻天幸。

本應是花紅柳綠的晚春,在山谷筆下卻充滿了清冷平淡的氣氛。“非無車馬客,心遠境亦靜”,來自陶淵明的《飲酒》,體現詩人遠離世俗,過上“挽蔬煮茗”平淡生活的愿望。其中雖有“黃鸝”“翠嶺”這些色彩鮮明的意象,但在此詩中卻沾上了凄清冷寂的基調。


詞的篇幅雖短,但意境清新,語言淡樸。在風景和人物描寫上,沒有綺麗藻飾的言辭,卻產生了動靜相生、形神俱到的效果。“柳密露濃”“沙灘宿鷺”“明月疏星”為“靜”,“露濕征衣”“魚蝦入夢”“浣紗人影”為“動”。全詞在動靜結合中展現了一幅清新淡雅的鄉村夜景圖。此外,還有清新柔美的田園詞《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清平樂·村居》,溫婉唯美的相思詞《鷓鴣天·代人賦》,清麗凄婉的閨怨詞《臨江仙·手捻黃花無意緒》等,都是稼軒清麗婉約之風的代表作。

韓生畫肥馬,立仗有輝光。
戴老作瘦牛,平生千頃荒。
觳觫告主人,實已盡筋力。

詩將肥馬和瘦牛對比,前者肥碩強壯,象征著當朝身居高位卻沉迷享樂的官員;后者瘦骨嶙峋,默默耕耘,象征著屈居下僚、奔波忙碌的失意之士。顯然,作者屬于后者。詩中“生”“肥”,分別與“老”“瘦”形成鮮明對比,妙趣橫生,頗具調侃詼諧的意味。同時詩人借瘦牛表達了自己郁郁不平之情、抨擊時政之意以及歸隱田園的愿望。所以,“寓莊于諧”是山谷在特定政治環境中傳達激憤之情的一種巧妙方式。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首先題目就頗為新穎,似乎喝酒不怪自己貪杯,反倒怪酒杯緊跟自己,頓時,一個俏皮可愛的老頑童形象浮于讀者眼前。全詞記錄了詞人與酒杯之間趣味十足的談話,塑造了一個妙趣橫生、機靈可愛的“杯”形象。其實作者的意圖并不在于寫戒酒經歷,而是通過戒酒這種搖擺不定的心情來表現自己對南宋政權的失望和壯志難平的憤懣之情。以滑稽幽默寫愁苦哀情,著實是一篇“寓莊于諧”的典型之作。

① 〔宋〕佚名: 《京口耆舊傳》(卷三),清刻守山閣叢書本。
② 王德龍:《南宋文人周孚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09年版碩士學位論文,第21—22頁。
③ 〔宋〕周孚:《蠹齋鉛刀編》(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⑦ 〔宋〕趙蕃:《淳熙稿》(卷七,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⑤ 〔宋〕趙蕃:《章泉稿》(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 〔宋〕陸游:《渭南文集》(卷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⑨ 〔宋〕陸游:《劍南詩稿》(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⑩ 參看莫礪鋒:《江西詩派研究》,齊魯書社1986年版,第229頁。

? 繆鉞等: 《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334—336頁。

? 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9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