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思薇 [天津外國語大學, 天津 300270]
21世紀初,阿袁以學院派作家的身份初登文壇。身為中文系的高校老師,她長期浸淫在中國古典文化的氛圍中,造就了獨特的古典氣質,敘述小說的結構也就獨具匠心地帶有古典韻味。
對于阿袁的小說文本可以用古典文學中的結構動力學觀點來分析。在小說的結構運轉中,能看出敘事情節充滿著動態元素,勢能的參與成為小說文本能量釋放的觸媒。“勢能”一詞在《文心雕龍·定勢》篇中最早提出:“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到當代,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又將勢能分為本體勢能、位置勢能與變異勢能,并將它們運用到了文學評論之中。
以《鄭袖的梨園》為例,幼年的鄭袖單純懂事,生活在一個殷實完整的四口之家,但由于父母長期溝通不暢彼此怨懟,使作為女兒的鄭袖夾在二人之間,人物勢能短暫脆弱搖搖欲墜。因此當老師陳喬玲介入的時候,父親、母親、老師這一男二女的人際關系瞬間轉變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位置勢能。老師的插足、家庭的破裂對于鄭袖的心理傷害是隱性卻深刻的,復雜的位置勢能隨之隱匿。直到鄭袖離開家鄉進入大學,以為自己能重新開始生活,但這不過是位置勢能的潛伏階段。當她得知老師蘇漁樵竟道貌岸然地拋棄發妻轉而娶了第三者朱紅果的時候,位置勢能進入爆發階段,鄭袖難以控制的勢能開始變異,演化為了變異勢能,使人物關系逐漸錯位,并一步步地推動著她勾引蘇漁樵,魅惑沈俞。勢能的參與使她想要通過報復朱紅果和葉青這樣的第三者來彌補童年的創傷。然而,就在鄭袖的引誘蓄勢待發的時候,葉青的驟然離世打得她措手不及,“任她鄭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燈火闌珊的戲臺上”。失去了對手的彷徨,也失去了“勝利”的快感,鄭袖的“報復”和葉青的生命一同玉石俱碎。
通過《鄭袖的梨園》可以看出阿袁敘述結構的細膩和講究,勢能和結構相輔相成,勢能在結構進展中獲得豐富,結構也因勢能的變化更具張力,同時還體現了女主人公鄭袖性格的多構性。阿袁通過古典敘述結構中位置勢能的參與,使人物之間的關系仿若一張織就的網,看起來雖有距離,但彼此間情感的纏繞、勢能的轉變緊緊地促成了完整嚴謹的小說敘述結構。阿袁手捏繡花針一面將知識女性不為人知的內心隱疾挑開,一面又將古趣盎然的文本結構縫補填綴。
阿袁小說以語言見長,她將古樸凝練的文言和犀利淺近的白話融合,文筆華美,雅致含蓄。藏策曾評論阿袁的小說:“阿袁的小說看上去就如張愛玲那襲‘華美的袍’——袍是什么?袍就是小說的敘述話語,華美的袍說的是敘述話語的錦心繡口。”同張愛玲古雅的敘述一樣,阿袁從不掩飾自己的才華,在知性的敘事之上,常常引經據典,追蹤溯源。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題目的含蓄雅致。處女作《長門賦》的名字讓人不禁想起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兩篇文章寫盡了古今“棄婦”在婚姻中的悲哀與無奈。《鄭袖的梨園》中女主人公鄭袖一人輾轉于余越、蘇漁樵、沈俞三個男人之間,與楚懷王寵妃鄭袖的重名絕非巧合,說一句紅顏禍水也該當。《魚腸劍》刻畫了孟繁、呂蓓卡、齊魯這三個博士生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的生活,像極了“置匕首于魚腹”“擊之不能斷,刺之不能入”的魚腸劍。這些蘊藉含蓄的題目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直切讀者的內心。
此外阿袁的文學底蘊之深也在小說字里行間中盡顯無余。仿若錢鍾書《圍城》的語言風格,信手拈來的警句,比比皆是的金句,流風回雪般的語言使她筆下的知識女性們在優越的文化氛圍中,活出了世俗與凡塵的氣息——外表展示出小心翼翼的雅的一面,內心涌動的卻是算計與被遮掩的俗的一面。《湯梨的革命》寫:“明明知道所謂要過單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繡花簾子,簾外是采菊東籬下,簾內是姹紫嫣紅開遍;簾外是《短歌行》,簾內是《牡丹亭》。”《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寫:“三兒仿照《文選》的方法,把女人分為上中下三品,上品是集三千寵愛的女人,如海倫和陳圓圓那樣,能讓男人為她傾國傾城;中品呢,是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那樣的,能把男人做一個世俗的依靠;最不入流的,就是倒貼的女人,這種女人甚至連街上的流鶯都不如的,流鶯在街上宛轉至少能換來幾只蟲子解決溫飽,而她們呢,辛苦宛轉半天,倒要給男人蟲子,悲慘,比雨果的《悲慘世界》還要悲慘!”

表 阿袁筆下部分人物的專業與性格
從上述例子可以看出,阿袁并不是為了用典而用典,她將歷史典故和敘事語言完美結合,一段段鋪陳綺麗、行云流水的文字,用前人的血淚愛情書寫著今時今地的冷艷靈魂,語言的精妙使阿袁可以在古漢語和現代漢語間穿梭時空、游刃有余。
阿袁筆下的主角多為大學女教師,因此在塑造人物時選擇了一種特別的方式:即把女性人物的研究專業變成刻畫性格的一部分,以此彰顯她們身上婉風流轉、風姿卓越的古典氣質。
由上表可見,人物性格和她們所研究的文學專業有著很好的契合。文學不僅是大學的一門專業,更是思想上層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借助它能間接地反映人們對于現實的解釋。而不同人的性格氣質又影響著她們對于不同文學專業的選擇和研究,體現在阿袁的文本中,呈現出了別樣的文學張力。
如《魚腸劍》的呂蓓卡,風情迤邐又窈窕嫵媚,所研究的專業是浪漫恣肆的《牡丹亭》。文中呂蓓卡的翩翩風姿仿若杜麗娘般搖曳動人。“可呂蓓卡的錦衣,從來都要在明艷艷的燈光下的,要在羌管悠悠的戲臺上的,什么時候甘心夜行呢?”“每次夜宴歸來,呂蓓卡都喜歡一邊洗漱,一邊放上一曲《游園》”。“杜麗娘的聲音,又如水般,彌漫而來”。呂蓓卡和杜麗娘都有著火一樣的熱情,且頗具浪漫主義氣息,但不同于杜麗娘從一而終的情之所至,呂蓓卡更耽溺于男性間的流轉和言辭里的機鋒。杜麗娘與呂蓓卡好似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別,卻都如戲臺上的燈火一般絢爛多姿。
《魚腸劍》中孟繁腹誹:“一個人的性格與思維決定了她的研究對象。”“孟繁突然間有了靈感,她或許可以就這個問題去寫一篇論文的,論文的題目就叫作《略論文學研究者的性格和思維與研究對象的關系》。”誠然,一個人的性格會影響她的研究對象,但根據接受美學理論,研究對象也在潛移默化地反影響著人的性格塑造。在《湯梨的革命》中,研究《紅樓夢》的齊魯經常琢磨紅樓美食:“什么寶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葉小蓮藕湯,什么晴雯愛吃的豆腐皮包子和蒿子稈,什么薛姨娘送給寶玉的酸筍雞皮湯和碧粳粥。”約會孫波濤穿的服飾也頗具紅樓風情:“她那天穿的是《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薛寶琴那一身,紅色的風衣,樣子有幾分像斗篷的,白色的狐貍毛圍領。”齊魯常年研究紅樓,潛移默化地將專業的智慧應用在生活中,舉手投足間是古典氣息和現代精神的交織相遇。
可以看出在阿袁的筆下,研究專業對于知識女性的影響主要集中在衣食住行或人際交往中,并沒有將筆墨著重描寫于專業對于學術的浸染和工作的影響。她們雖研讀著古典文史,內在精神卻在傳統婚戀觀和西方女性觀之間搖擺。她們不僅有知識女性的雅致風骨,更有高校內的斗爭傾軋、有男尊女卑的不平、有文人相輕的排擠、有市井似的爭風吃醋。這些周遭一切的復雜和疏離導致她們逐漸變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流于表面的古典氣質只是審美化了她們的日常生活,個體的孤獨,靈魂的無處慰藉卻使她們的精神慢慢失衡,所以她們雖以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自居,但其實卻好似身處茫茫雪原,漂泊無依。
①②④⑤⑥⑦⑧⑨⑩?? 阿袁:《子在川上》,太白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頁,第297頁,第241頁,第185頁,第53頁,第60頁,第77頁,第48頁,第49頁,第242頁,第242頁。
③ 〔西漢〕劉安:《淮南子·修務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