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溜五

◎王生文

順溜五在村子里是個很特殊的人，他沒有嫡親的子女，卻有五個孩子認他做爹，不論走到哪里都有孩子叫他，一聲爹長一聲爹短的，趕上年盡臘底，還有大人牽著孩子去給他拜年，每逢這時，順溜五仿佛是村子里最幸福的人。

順溜五做的是五個孩子的寄名爹。

這要從老隊長說起。老隊長過四十才得一個晚子，看的比星星還重，誰知撫養起來不順溜，不是發燒就是咳嗽，三天兩頭往醫院抱。一天，一個算命先生從門前經過，老隊長病急亂投醫，忙把他請進屋里給孩子算命。算命先生一番子丑寅卯推演下來，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把隊長臉都嚇白了：“這孩子不光順溜，恐怕還有性命之憂，除非……”

“除非什么？”老隊長急急忙忙打斷算命先生的話。

算命先生毫不含糊地說：“除非趕緊給孩子認個寄名爹。”

認寄名爹是當地的習俗，據說認了寄名爹，孩子一切的不順溜就能得到轉移，因而一般情況下是沒有誰愿意當寄名爹的。

老隊長就是這時候想到順溜五的，他不是叫順溜五嗎？認他做寄名爹孩子一準順溜。老隊長腳下生風，去找順溜五。

順溜五蝸居在村東的一間土磚房里，平時與老隊長的聯系就是不打折扣地接受分派的生產任務。他見老隊長走進自家門，慌忙拖過一把破舊竹椅，見上面有灰塵，便自己坐上去蹭了蹭，然后請老隊長坐。老隊長順勢坐了下來，主動給他一支煙，他受寵若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老隊長笑著說：“接吧，這煙不錯的，給你開個葷。”順溜五這才接過煙，用幾根指頭轉著看，好像是要看出煙的不錯在哪里。老隊長劃著火柴點燃自己的煙，然后把火舉到順溜五面前，順溜五湊上去點燃煙，才開了一口葷，不想被煙霧嗆到了，等緩過來，忙問：“隊……隊長，你……找我有、有事吧？”

老隊長也不繞彎子，直說來意，最后說：“你要是不想做我孩子的寄名爹，我再去找別人……”

老隊長說去找別人是假的，順溜五卻真的急了：“隊、隊、隊……”

老隊長誤以為順溜五說的是一連串的“對”，轉身要走，順溜五一把拉住他，終于將那個“長”字吐了出來，老隊長明白了，一笑，要他慢慢說，他受了老隊長的安撫，不急了，接著說：“我、我這順溜、溜五的號還、還是你、你給起的，只要能……能讓你、你孩子順、順溜起來，這、這個什么爹，我……當了。”

老隊長怕順溜五反悔，趕緊折回去抱來孩子，當著幾個看熱鬧的人說：“你們見個證，從今往后，順溜五就是我孩子的寄名爹了。”照說這認寄名爹大小也算個儀式，老隊長應該叫順溜五的尊姓大名，也許是老隊長想討個好口封，依然叫他順溜五。說完，老隊長把病懨懨的孩子遞給順溜五：“去，讓你寄名爹抱一抱。”順溜五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沒模沒樣地抱在懷里，傻呵呵地笑，一看就是沒抱過嬰幼兒的人。

“順溜五，這下好了，你又當爹了。”

“順溜五，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了。”看熱鬧的人沖他喊。

順溜五連聲“嗯”個不停，還左右轉了幾個半圈，直到孩子在他懷里哭鬧，才還給老隊長。

說也湊巧，認寄名爹后，老隊長的孩子當真一天比一天順溜起來，他不止一次對人說：“看來這寄名爹還真認對了，順溜五就是順溜。”老隊長的話給人以啟示，那之后，村子里陸續有四戶孩子也不怎么順溜的人家，都相繼認順溜五做了孩子的寄名爹，他們說順溜五這名字叫得好，能順溜五個孩子。順溜五哪里想到那個名字竟含有如此吉祥的意思，以至好長一段日子比撿了個金元寶還高興。

其實，順溜五是有過一段當爹的經歷的。

順溜五自打開口說話就落下個不順溜的毛病，尤其遇上緊急事，口吃就更厲害，臉憋得通紅卻常常吐不出一個字，因為這，勉強上完三年級就輟學了。不念書就替生產隊放牛，有一次隊長叫他的姓名，不想他竟連答應一聲“嗯”都結巴得不行，隊長樂了說：“你說話怎么這么不順溜，要不，以后就叫你順溜五吧。”五，是他的排行。一旁的人聽了，紛紛附和，那好那好，說不定一叫順溜就真順溜了。也不知眾人話里真誠的成分有多少，反正從那以后，人們正話反說都叫他順溜五了。

順溜五不只說話不順溜，命運也連遭不幸。還未成年，父母就先后撒手走了，快三十歲時，好心人牽線給他說了個拖油瓶，不想夫妻恩愛女兒讀書的日子才過三年，因為難產女人和嬰兒雙雙不保，他又成了光棍。順溜五很疼愛女人帶來的孩子，孩子一聲聲叫他爹，他一聲聲應著，應得很順溜，女人死后，他尋思著要加倍對孩子好，一定不讓孩子受任何委屈。可就在這時，孩子的伯父來了要帶走孩子，理由是他們不放心把十二三歲的侄女交給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順溜五就那張嘴哪里說得過人家，只得同意放棄孩子的撫養權，臨了，順溜五眼淚一抹，掏出全部家底交給孩子大伯，叮囑他以后不管多困難一定要送孩子念書，并說以后分紅了還會來給孩子送錢的。孩子大伯大概沒有想到順溜五會給他那么多錢，態度立馬轉變了，甚至帶孩子離開時，還朝順溜五流著淚不停地鞠躬。也許是順溜五的舉動感動了孩子大伯，回去后他真的把侄女兒送到了學校，卻讓自己的女兒在家養豬做家務。送走女兒后，沒人叫他爹了，順溜五好長一段時間失落得很，哪兒想到，不出一年，一下子平添出五個孩子叫他爹，他又打起精神來了……

不過，除了認寄名爹，大多時候，順溜五是一個被遺忘的人，因為他從事的工種與大家不同，公眾的視線里很難看見他，這又是他特殊的一個方面。

但關鍵時刻總有人想起他來。

這不，剛開春，公社一紙通知書頓時讓整個生產隊陷入了恐慌，原來是上級要求派一個勞力去參加鴉關鐵路（屬枝柳線）會戰。恐慌因謠言而起，謠言說鴉關鐵路工地每天炸山飛起的石塊都要砸死人，為了保護“工人老大哥”的性命，上級就征發“農民兄弟”去替死。

會開了幾個晚上，誰也不肯上鐵路。會戰民工集結在即，老隊長見派不出人，把手一揮，吼道：“抓鬮，誰抓到了誰去。”哪知這平時管用的最后一招也失靈了，誰都不把手伸向扔在桌上的二十六個紙團，好像每個紙團上寫的都是一個“死”字。

“為什么不派順溜五去？”角落里冒出這樣一句話。

昏暗的油燈炸了一下，燈花的火星濺在桌上，會議室明亮起來。

“是呀，順溜五可以去的……”

叫喊聲連成一片，大家把目光投向老隊長，老隊長摸了摸頭，呵呵一笑：“我還真忘了他呢。”停了停問，“派順溜五去可以，但鴨子交給誰放？”

原來這幾年順溜五一直在替生產隊放鴨子，鴨棚搭建在荒涼的野外，當初也是因為誰都不肯去放鴨子，老隊長才把一根竹篙塞給他的。

“這放鴨子除了受凄涼困不到老婆，又不會死人，要不，我們抓鬮吧。”有人提議。

這提議立刻得到了一致贊同，二十六個紙團眨眼間被搶一空。

就這樣，參加鴉關鐵路會戰的差使落在了順溜五肩上。

辦理交接時，順溜五笑著對來人說：“伙、伙、伙計，放、放鴨子日守……河坡，夜守孤、孤棚，風吹……雨淋的，苦、苦著呢。”

“我手氣背，抓到那鬮了，有什么辦法？”

“你、你可以去……去修、修鐵路啊，還、還可見、見見世面，多、多好的事，想和我換……換嗎？”

來人連連搖頭。順溜五見了，也跟著搖頭，嘆了一口氣，才把放鴨子的竹篙交給來人，接著又一五一十交代了放鴨過程中要注意的一系列事項，比如，暑期如何防止鴨子癱腳，怎樣讓鴨子不下軟殼蛋天光蛋，等等，想了想又叮囑來人說：“伙、伙計，生產隊的開支就指靠這些鴨……鴨子了，你可得上……上點心。”

來人接上話說：“順溜五，該上心的是你，聽說修鴉關鐵路每天都要炸山炸石頭，可危險呢。”

順溜五一笑，哦了一聲說：“你該、該不是……怕炸山炸、炸石頭……才不肯……和我換、換吧？放、放心好、好了，既然敢炸山炸、炸石頭，就一定有……有人上心，哪有什么……危險。”

順溜五壓根不知道派他去鴉關鐵路的原委，還以為是老隊長念及他當寄名爹的好處才照顧他去的，回家把幾件皺巴巴的衣服往包裹里一裹，門扣一系，興沖沖往公社結集去了。

他一走，最惦念他的是那個放鴨子的人，他巴不得順溜五很快回來接替他，他說這放鴨子孤舟僻野的，風吹日曬，責任又大，簡直不是人干的活，他愈是怨就愈是惦念順溜五，惦念狠了，就罵順溜五是不是死了怎么還不回來。

順溜五當然沒有死，中秋節前，老隊長去公社開會帶回了一張大紅紙和一個消息。大紅紙上寫的是感謝信，寫感謝信的是順溜五駐扎的當地生產隊，感謝的對象是順溜五所屬的公社、生產隊和順溜五本人。所有人伸長了脖子，擠著要看感謝信上的內容，老隊長見狀，反而把大紅紙一折，喊道：“都別擠，排成隊，我來念給你們聽。”

原來順溜五駐扎的那個山村，有一片夾在兩山之間的水面，三十多畝，一直廢棄著，順溜五看見后深感可惜，主動去找隊長，建議他們利用這片水面養鴨，并幫著算了一筆經濟賬。那隊長動了心，可是又提出技術上的問題，順溜五一聽，拍著胸脯說他來帶徒弟。就這樣，那個祖祖輩輩沒有養過鴨的山村，第一次養了兩百多只鴨，順溜五說到做到，每天從工地上下來，就幫著去管理鴨子，向放鴨人傳授技術要領，僅僅幾個月下來，收益就顯現了，集體經濟得到了“壯大”。

聽完感謝信，大家都樂了，嚷嚷聲一片：

“這個順溜五，真有他的，幸虧在家只是放鴨呢。”

“可不是？現在他學會了修鐵路，說不定哪一天還要去非洲的那個什么亞指導人家修鐵路呢。”

“要真的去非洲，就是翻譯人員難找，他那口話誰翻譯得過來？”

老隊長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也高聲嚷了一句：“怎么，還有一個消息都不想聽了？”現場立馬安靜下來。

“這個順溜五啊，讓我怎么說他好，他要是這時站在我面前，看我不幾拳打倒他……”老隊長賣了個關子，故意打住話，吸了口煙，才繼續說，“當地一個寡婦不到三十歲，長得貌美不說，家計富裕得很，人家見他心量好做事不惜力，有意招他上門，他偏偏說自己有一個女兒五個兒子，人家一聽，就知是在拒絕她，不再理他了，你們看，這么好的一門親事……”

這則消息，吊起了好多人的胃口，他們嫌老隊長沒講清楚，紛紛提起問題來：

“順溜五是不是去幫那寡婦做事了？”

“寡婦肯定留順溜五吃飯了吧？”

“吃飯有什么稀罕，我看他肯定還吃了寡婦的豆腐……”

“你看看你們，都什么德行？”老隊長拉下臉，嚴厲斥責那些興奮不已的人，“順溜五要真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人家還會看上他？當地生產隊還能給我們寫感謝信？”老隊長說完，把手中的大紅紙揚了揚，大紅紙迎著風，像一面旗幟。

旗幟端正地貼在公屋正面的墻上……

一轉眼已逼近農歷年底，一天，一行干部模樣的人神情凝重地來到生產隊，其中有公社黨委書記，老隊長認得他。

公社黨委書記主動握住老隊長的手，剛開口就哽咽起來：“李懷五……同志，他……”

“李懷五怎么樣了？”老隊長搖著公社黨委書記的手急切地問，這回他沒有叫他順溜五。

“他是好樣的……為了救一位階級兄弟的生命……光榮犧牲了……他是我們公社的驕傲……”

接著，一位鐵路局的干部講述了李懷五舍己救人的英雄壯舉：“本來是最后的一次爆破炸山了，一切像往常一樣進行得順利，施工人員聽見哨音后走出掩體，紛紛進入工地開始清理石塊，有位民工和李懷五分在同組，就在他俯身清理石塊時，一塊被炸松的巨石正好從他身邊的山坡上滾下來，讓剛剛直起身的李懷五發現了，只見他幾步跨上去，用肩膀推開了那位民工，自己卻被巨石砸中了……”

“其實，他只要大喊一聲就可以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不開口喊，而是……”鐵路局的干部補充著說。

“因為，李懷五說話不順溜……”老隊長本想對鐵路局的干部這樣說，可是自責與愧疚讓他說出的是另外一句話：“是我們這幫自私鬼把不順溜推給了他……”

一時間，聞訊趕來的人都傷心地哭了，尤其是那個放鴨子的人，一邊哭一邊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頭，說李懷五是撞了他的咒語……

下葬時，在老隊長的提議下，五戶認李懷五為寄名爹的人家集資為他樹了一塊高大的石碑，碑身正面刻著 “寄名爹李懷五大人之墓”，“寄名子”起初只有五個名字，后來凡有小孩的人家強烈要求將自己孩子的名字添上去，因而碑的左側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姓名，不僅如此，自給李懷五立碑后，村子里不管誰去世，也不管多么德高望重，子孫都自覺不給逝者立碑……

孤碑立于野，像一座突起的異峰，每至清明節，會有人提盒朱漆去把碑身后面的八個字涂上一遍：“順溜他人，舍你其誰？”

補記：十年后的一個清明節，一輛吉普車停在村口，從車上走下一對年輕夫婦，他們身著城里人的衣服，手里拿著鮮花和一些祭品，經村里人指引，他們找到李懷五的墓碑，并畢恭畢敬在墓碑前跪下，叩頭，尤其是年輕女人還抱著墓碑悲悲戚戚哭了一場，方才離去。從那年起，每年清明節祭祀李懷五的人群里，總少不了那對夫婦，沒有人詢問他們是誰，現在在哪里工作，好像村里人都認識他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