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海,肖金玉
(嶺南師范學院,廣東 湛江 524048)
從2016年我國全面放開二孩政策之后,二孩生育帶來的增量只持續了兩年。2019年,全國出生人口1465萬人,人口出生率為10.48%,是自1949年以來中國出生率的最低值。年輕群體生育意愿在不斷下降,且研究結果顯示:一半以上家庭沒有生育二孩的意愿[1]。而生育決策是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之間的橋梁,因此生育決策成為直接影響生育行為的關鍵因素[2]。生育決策的代表性研究是成本效益理論及其應用[3,4],其中撫養成本和教育成本是影響生育決策的主要因素[5,6]。目前,生育決策研究有一定的學術積累,但依然不能解釋一些現實問題,例如,中國城市居民是如何做出二孩生育決策的?人們為什么會做出不同的生育決策,甚至放棄生育二孩?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對生育決策及其影響因素進行深入探討。本文從風險的視角對生育決策進行分析,提出了生育風險的類型,探討了基于可接受風險的城市居民生育決策過程,并給出了降低生育風險的建議,為生育政策的完善提供參考。
城市居民在生育決策過程中,效益與風險是相伴而生的[7]。與生育二孩可能面臨的風險各異相比,幾乎每個家庭生育二孩的效益基本相似,歸納起來主要有三點:一是有利于父母養老;二是有利于一孩成長;三是有利于家庭和諧。就二孩生育來說,城市居民都非常清楚其生育效益,因此生育效益并不是影響生育決策的主要因素,而生育風險才是城市居民生育決策面臨的關鍵問題。目前學者們在人口風險的研究上有兩個視角,一是區域人口風險[8],它是從宏觀尺度研究區域人口發展過程中面臨的各種問題;二是婦女妊娠風險[9],它是從微觀尺度研究婦女生產過程中的具體危害。這兩個領域中的風險均與生育風險不同,因此有必要厘清生育風險的概念。
筆者認為,生育風險是指人口生產過程中的不確定因素對人們生育行為的影響。首先,人口生產的決策是以個體為基本單位進行的,因此生育風險不同于區域人口風險和婦女妊娠風險,其差異就在于風險的研究主體不同。第二,生育風險強調了風險是不確定的,正是因為婦女生育及孩子成長具有較長的再生產周期,至少要經過18年,因此其中有很多不確定事件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第三,生育風險專指對個體生育行為的影響,這些影響可能阻礙或促使個體生育行為的發生;同一個人可能面臨不同的影響,不同個體面對同一影響的程度也不同,從而做出不同的生育決策。第四,生育風險不同于生育成本,其內涵和外延比生育成本都要豐富。
1.2.1 健康風險
健康風險,是指孕婦及嬰兒面臨的健康風險。對性別偏好越來越弱化的城市居民來說,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才是目標。客觀上來說,一個家庭能否生育健康的二孩,夫妻雙方尤其是妻子的身體狀況是至關重要的先決條件。城市居民中“雙非”家庭是全面二孩政策的主要受益群體,其不愿意生育二孩的最主要因素為身體原因[10],部分婦女由于有了生育一孩的經歷,甚至造成了一些身體傷害而選擇不再生育。城市家庭中超過35歲的準二孩媽媽在不斷增加[11],超過35周歲的生產者被認定為高齡產婦,高齡產婦生產不僅對自己身體有不利影響,也會影響胎兒健康。因此,在生育二孩的決策過程中,城市居民變得越來越理性,甘愿冒險生育二孩的女性越來越少,因此健康風險是城市居民生育決策首要考慮的風險,部分會因為健康風險主動放棄二孩計劃。
1.2.2 經濟風險
經濟風險,是指城市居民因為生育二孩支付的直接成本給家庭生活質量帶來的不利影響。每個家庭對生活質量的要求有高有低,但多養一個孩子,就多一份實實在在的支出,這是無法回避的現實。二孩生育的直接成本包括懷孕生育費用、撫養費用、教育費用。生育二孩的直接成本越高,家庭生育風險越大,生育意愿越低。不愿意要二孩的家庭,幾乎都提到了“經濟壓力大”這一共性問題,大多數城市居民生育二孩的直接成本超過38萬元[12]。雖然各個城市和家庭生育二孩的成本會有差異,但是二孩生育肯定會降低家庭生活質量,這是大多數城市居民不得不面臨的經濟風險。城市不斷攀升的房價、越來越高的養育費用讓很多家庭“生不起”“不敢生”。
1.2.3 照料風險
照料風險,是指嬰兒出生之后不能得到有效照料從而給父母帶來的壓力。影響生育二孩的孩子照料顧慮包括:老人力不從心(31.2%),自己沒有時間(47.8%),對保姆不放心(21.0%)[13]。“沒人幫忙照顧孩子”是影響城市居民不想再生孩子的重要因素。目前的主流養育模式是由老人幫忙照顧[14],老人照料模式發展出兩種形式:一種是“候鳥型照料”,另一種是“留守型照料”。相對于“自己照料”方式的家庭,“候鳥型照料”的家庭二孩生育意愿提高42%。“留守型照料”對二孩生育意愿產生了反向的作用[15],尤其是伴隨著留守兒童引發的悲劇不斷發生,更加劇了這種反向作用。在父母無法提供支持的家庭,如果自己又沒有時間照顧二孩,那么其生育意愿就會顯著降低。
1.2.4 工作風險
工作風險,是指二孩生育對女性工作的不利影響,主要體現為女性職業發展的中斷效應和沖突效應[16]。很多符合“單獨二孩”生育政策的家庭仍然選擇不生育二孩的原因之一就是女性就業壓力,這種情況對于“全面二孩”政策同樣適用[17]。二孩生育使女性更難于兼顧工作和家庭,其職業發展可能會被迫中斷或者工作發展空間受到擠壓[18],城鎮女性因懷孕而失去工作的比例很高[19],二孩生育帶來的家庭沖擊工作的風險大于一孩,特別是對已經生育一孩且年齡稍大的女性來說,其職業處于穩定上升階段,更不愿意放棄現有工作。調查顯示:有31.2% 的女青年很在意生育二孩后失業,還有27.2% 的被訪者很在意生育二孩會阻礙自身事業發展[20]。總的來說,“全面二孩”政策放開后,部分城市女性考慮到工作風險,不得不放棄生育二孩。
1.2.5 成長風險
成長風險,孩子的成長風險有很多種,包括身體、心理和才干等方面。與孩子的心理和才干成長相比,身體健康更為可控,隨著城市居民生活水平及醫療條件大大改善,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健康風險相對不大。本文主要探討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面臨的教育風險,因為教育極大地影響著孩子的心理和才智。中國家長們在孩子身上付出大量的時間和金錢,讓孩子參加各類輔導班、興趣班,只為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城市居民由于擔心孩子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生育二孩的行為。目前,無論是在幼兒園需求量上還是在對幼兒園專任教師的需求上,學前教育資源配置都存在著巨大的缺口[21]。對于優質教育資源的追逐,很多時候成為城市居民是否生育二孩的一個重要考量。
1.2.6 心理風險
心理風險主要是指可能生育二孩給三口之家帶來的心理壓力,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夫妻雙方面臨的心理壓力,二是第一個孩子面臨的心理壓力。即使上述5個風險都可以得到很好地處理,但如果處理不好心理風險,生育二孩依然遙不可及。生育二孩不僅是“花錢且身累”的事情,更是“心累”的事情。當夫妻中有一方不能承受這種心理成本時,都有可能影響最終的二孩生育決策。因此,很多年輕父母的生育觀念是“一個就夠了,不會再生了”。即使夫妻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心理壓力,如果無法跨越第一個孩子由于生育二孩而產生的心理壓力,二孩生育計劃仍可能“流產”。如果大寶明顯排斥有弟弟妹妹,父母還一意孤行,影響的不單是親子關系,還會給老大造成心理陰影。大寶給父母的心理壓力有時候成為了影響生育二孩的最后一根稻草。
1.2.7 生育環境風險
生育環境風險主要是指當人口生育政策、生育文化觀念與人們的生育行為不一致時,家庭所付出的各種生育代價,它是復合風險,這些代價可能是身心代價、經濟代價、夫妻工作代價、孩子成長代價等。生育環境風險不同于上述6種風險,這種風險只有在人們認為生育環境嚴重影響其生育行為時才出現,其對家庭生育決策也有很大影響,甚至會大大超出上述6種風險的影響。
在人口生產過程中,人口政策是影響家庭生育的一個重要生育環境因素。當人口政策與居民的生育意愿不一致時,政策環境風險就會出現,此時人們選擇繼續生育或者不生育都可能面臨一定的代價。例如,“全面二孩政策”對于想生2個及以上孩子的人來說,就比較容易接受。但對于只想生一個孩子的夫婦來說就是一種環境風險,因為不想多生,可能會面臨其他家庭成員的責難甚至非議。因此無論是生育政策寬嚴與否,接受政策環境風險的人都會繼續生育。
中國“多子多福”“男孩偏好”等傳統觀念對很多居民的生育行為有著重要影響[22]。文化環境風險是在當現有子女數量、性別與家庭生育文化不一致時,家庭因為繼續生育而要面對的各種生育代價,這些代價有政策的影響也有非政策的影響,其又分為主動接受和被動接受。例如,“一孩政策”實施期間,很多因“男孩偏好”影響而出生的非政策內孩子除了被罰款之外,還沒有辦法上戶口、沒有辦法正常工作甚至生活。當父母能坦然接受這種環境風險時,會繼續生育。“全面二孩政策”實施后,部份一孩家庭由于生育成本攀升不太愿意生二孩,但是由于受到生育文化的影響又不得不接受生育環境風險而繼續生育。
綜上所述,本文的生育風險包括了社會、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是對生育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不利情況的綜合反映,這些風險將極大地影響城市居民的生育決策。
在人口經濟學家看來,家庭生育決策被認為是基于“經濟人”的行為方式來進行的,理性地追求效用最大化目標是家庭生育行為經濟分析的基本前提,而效用最大化是理想狀態。雖然彭希哲探討了風險最小化原則在生育決策中的應用,同樣無法解決“多小的風險是最小?”這一問題。現實生活中人在決策時,其行為判斷來源于有限理性,在這種條件下,人們所尋求問題的答案只能是滿意解,而無法得到最優解。在這一理念下,生育風險及其可接受性正是能解決城市居民二孩生育決策的有利工具。
目前可接受風險研究主要集中在公共安全和自然災害領域[23],沒有在人口領域中的應用,這也是本文的落腳點和創新所在。可接受風險的研究以英國健康與安全委員會為代表,其提出的可接受風險框架被很多學者采用(見圖1)。因此,生育風險也可以參考這一框架,將其分為3個不同區域。不可接受風險位于三角形的頂部,其風險被城市居民認為難以承受,而不考慮二孩生育效益對家庭的影響;可接受風險位于三角形的底部,其風險在城市居民的承受能力和可控范圍之內,而且二孩生育效益是居民考慮的主要因素。可忍受風險位于兩者之間,在這一區域,二孩生育的風險不可忽略且生育效益與之難以權衡;如果城市居民計劃生育二孩,只有將風險控制在合理可行盡量低的水平(即符合ALARP原則)。可接受風險的理念在生產生活中隨處可見,同樣適用于人口生育決策研究。

圖1 生育風險的可接受框架
經濟學、社會學等都是從單一視角解釋人們的生育決策,本文打破學科障礙,從風險視角探討基于可接受風險的城市居民二孩生育決策。因為可接受風險本身就是一個涉及到社會、經濟、心理、倫理等多個因素的概念[24]。可接受的生育風險是指,一個家庭可以接受的由于生育孩子而產生的對其經濟基礎、身心健康、工作環境、孩子成長等方面的影響。家庭在生育孩子的過程中,會面臨各種各樣的風險,這些風險是不能被徹底消除的,因此人們在生育決策時只能根據自己的承受能力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某種生育風險,從而做出適合自己的生育決策。筆者認為,城市居民生育決策過程包括生育風險分析、生育風險評價、生育風險決策,只有經歷3個過程才能做出符合家庭實際的生育計劃,直至孩子出生(見圖2)。

圖2 城市居民生育決策過程
城市居民在二孩生育決策之前,首先要對自己將要面臨的風險進行分析,可以是定量分析也可以是定性分析,比如因為生育二孩而增加的月均花費是多少?母親因為工作中斷或沖突導致家庭收入減少的損失是多少?這些可以定量分析。生育風險分析之后就要根據個人情況進行風險評價,比如現在很多高齡產婦在計劃懷孕之前都會進行身體檢查,其中有一些產婦被醫院告知生育二孩有風險,但是到底接不接受這些風險,要取決于城市居民自己的可接受風險程度。
生育風險可接受程度直接影響著家庭生育風險決策;只有當生育風險可接受時,城市居民才會做出繼續生育的決策;當風險不可接受時,城市居民將做出不繼續生育的決策;當風險可忍受時,城市居民可能做出繼續生育的決策,這取決于每個家庭的抗風險能力。當然每個家庭面臨的生育風險有很多,首先城市居民會根據生育風險的重要性排序找出主導風險,然后對影響生育的主導風險進行風險分析和評價,最終依據其可接受程度做出是否繼續生育的決策。例如家里有父母可以照顧二孩的年輕夫妻來說,其主導風險應該就是經濟風險和工作風險等,而照料風險和健康風險相對容易接受的多。
在國內外生育決策研究中,成本論和文化論都占有一定地位。但是各有各的缺陷,成本論和文化論都不能很好地解釋在“一孩政策”時期,為什么富人和窮人都存在超生的現象?而可接受風險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工薪階層來說,超生意味著嚴重的政策環境風險,比如丟掉工作和高昂的社會撫養費,而富人和窮人幾乎不擔心工作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對于富人來說,多生育孩子的經濟成本、社會撫養費與富人的收入相比只占一小部分,完全在他的可接受范圍之內。對于窮人來說,一是其撫養孩子的經濟成本低,大部分在他的可接受范圍之內;二是農民超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傳統文化觀念影響,雖然其會面臨政策環境風險,比如孩子是“黑戶”且要做“超生游擊隊”以逃避處罰,但這些都在他的可接受范圍之內,為了按照傳統文化理念滿足自己的生育意愿,其他所有代價都不會考慮那么多了。
在二孩生育決策的過程中,城市居民考慮的問題主要包括:妻子的身體適不適合再生,生了之后有沒有錢養,生了之后有沒有人帶,生了之后工作怎么辦,生了之后能不能健康成長,家庭成員贊成不贊成生,生育環境影不影響生,這些問題構成生育風險的主要類型。在居民明確了自己面臨的生育風險之后,就要進行可接受風險水平的判斷,只有生育風險在家庭的可接受范圍之內,才能做出繼續生育的決策。本文將可接受風險理念引入城市居民的生育決策當中,完善了現在的人口生育研究,可以更真實地反映城市居民對全面二孩政策的響應。為了降低城市居民生育風險,尤其是更具有共性的照料風險、工作風險、成長風險和生育環境風險,筆者提出以下建議:
近年來關于要不要全面放開生育的討論十分激烈,十九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的《決定》提出,“優化生育政策,提高人口質量”。優化生育政策首要解決的問題應該是優化生育決策權,把生育決策權歸還給公民個人和家庭[25],即全面放開生育,取消生育限制。具體來說,就是由公民和家庭根據自身能夠承受的生育風險水平,自主決定生育多少個孩子。因為就目前全面二孩政策實施的情況來看,影響公民生育決策的主要風險已經不是生育政策了,而是其他社會經濟風險。
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優先發展教育事業”,“努力讓每個孩子都能享有公平而有質量的教育”是教育事業優先發展的著力點。中國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與家長對孩子教育的重視程度之間存在很大的矛盾,只有教育公平才能化解家長們在“孩子起跑線”上的擔憂,才能降低孩子成長風險。解決教育公平的關鍵問題是要消除師資隊伍差異,一方面是要提高教師工資待遇,建議在地級市范圍內統一教師工資待遇,使得不同學校的同類教師在收入上幾乎沒有差別,從根本上解決學校及教師間的差異分化,讓每個孩子享受公平教育;另一方面是要健全教師輪崗制度,建議中小學教師必須在地級市范圍內進行定期交流輪崗,促進教師資源有序流動,縮小不同地區教育的差距,逐步實現教育公平。
生育保障體現的不僅是國家和社會對居民繁衍生命個體所做社會貢獻的補償,更是保障公民權利的重要標志[26]。無法得到有效的生育保障,是很多城市居民放棄二孩生育計劃的重要原因。完善生育保障,一是加大托育服務供給,依托社區、企業大力興辦嬰幼兒托育服務機構,并將幼兒園階段的教育納入義務教育階段。二是完善父母權益保障,進一步推動落實女性產假哺乳假等制度,可以給予男性同等的生育保障,讓男性也參與孩子養育過程,最終讓年輕父母在工作和照料孩子上都沒有后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