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側身躺在客堂間門口的一張木門板上,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一個老醫生正在給她做手術,大人們都圍在邊上,給老醫生做助手。我牽著妹妹,站在場院的苦楝樹下。妹妹在抽泣,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呢喃著“嚇”。我內心也緊張著,小手捏成一個小拳頭,屏著呼吸,不敢出聲。
我當時六七歲,能記住一些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也能用頭腦想些事情了。大人們永遠在忙忙碌碌,連給奶奶開刀也那么急促。他們的手腳不停,父親和叔叔各端著一個盤子,里面裝著器具和紗布;母親拿了塊毛巾,不時給老醫生的額頭擦汗;嬸嬸站在他們的對面,握住奶奶的一只手,輕聲說著什么。這一刻,我幼小的心中萌發出做個大人真好的念頭。因為他們都能幫上老醫生的忙,用行動愛護奶奶。
午后的陽光照進低矮的老屋,風一縷縷地吹過來,我聞到了苦楝樹的花香,很濃烈,熏得直想打噴嚏。抬頭看著那些細細碎碎的紫色花兒,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好像有群螞蟻在里面爬。
只聽老醫生一聲“好了”,大家都舒了口氣,繃著的臉皮松了下來。我想,原來大人們也緊張,只是他們有事可做,才顯得沒那么慌張。是的,長大后,我發現原來大人也需要膽氣。
父親把一盆紅色的血水潑在苦楝樹下,血腥氣鉆進我的鼻孔,我泛起一陣惡心,趕忙用手捂住鼻子,牽著妹妹的手走到屋檐下。五六只腦袋光溜溜的小燕子擠在我們頭頂上方的窩里,“嘰嘰喳喳”叫得歡。我仰首沖它們做鬼臉,并揮著手,想讓它們安靜,因為我的奶奶剛剛做完手術,她需要好好休息。它們只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叫了。直到一只老燕子飛到窩邊,嘴里叼著一條蟲子,小燕子們發出“啾啾啾啾”的撒嬌聲。我癡癡地看著老燕子給小燕子們喂食,我自小被奶奶帶大,感覺奶奶就是那只老燕子,真希望她快些好起來,可以在立夏那天給我煮咸鴨蛋和做餅吃。
走進屋里,老醫生在整理那些亮錚錚的手術刀、剪刀等器具,他眉目慈祥,頭發灰白,背很寬闊。后來上小學,在課本上讀到《紀念白求恩》,我一下子想起了這個老醫生,他救活了我的奶奶,治好了奶奶的病痛,還治好了村上兩三個農婦的病。在很多年里,老醫生是我家的驕傲,是村人們心目中的神醫。
那一晚,我依舊和奶奶睡,床不寬,我躺在奶奶的腳邊,夜里聽到她在呻吟,我知道奶奶的傷口很疼,心里有點怕。一盞洋油燈在床邊的柜子上微弱地亮著,光暈昏黃,我不敢睜開眼,把身子靠緊里面的墻。奶奶把手伸到我的腳上,捏了捏,說:“乖囡,不要怕,過兩天奶奶就不疼了。”我低低“嗯”了一下,眼淚卻流了出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許是一個孩子的本能反應,對于病痛和死亡的本能恐懼。
2
老醫生怎么來的,我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父親和叔叔搖船送回去的。聽奶奶說,老醫生原是無錫一個鎮上的外科醫生,已經退休,但還被衛生院留用著。父親打聽到有這么一個神醫,特地請來家里給奶奶動手術。
父親心里一直有個遺憾,他總覺得當初爺爺病逝是自己造成的。他每次喝了酒,就會提到這件事。爺爺死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當時爺爺正值壯年,飯量很大,家里還有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大小伙子,集體分的糧食根本不夠吃。爺爺為了給家里省點口糧,搬出去單過了。鬧饑荒的年月,大家都去挖野菜、摘樹葉、剝樹皮果腹。爺爺吃多了樹皮,加上長期挨餓,最后渾身腫得皮膚透亮流黃水,就這么病死的。所以,這次奶奶即使病得不能下地了,父親也沒放棄,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醫治好奶奶的病。
當奶奶能扶著墻壁走出家門時,苦楝樹的花都謝了。地上掉滿了細碎花瓣,奶奶讓我撿了一些,放在她的手掌里,她聞了又聞。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淚水落下來。我不明白奶奶為何傷心,現在想起來,應該是百感交集,她為自己能活著而感到滿足。
我攙著她,她將瘦弱的身子挪到樹干上,貼得很緊,說,接接地氣真好,有時候,人還不如一棵樹來得有勁。
那一年的立夏餅,奶奶沒能親手做,是母親做的。吃完立夏餅,父親讓我和妹妹坐在大籃子里,給我們稱體重,這樣的重量和大人的體重相比,輕得可憐,我覺得有點沮喪。
父親找了把斧子,來到苦楝樹旁,砍下一根和我小手臂一樣粗的樹枝,給奶奶做了根拐杖。她很開心,說,蠻輕巧的,有了它,走路也輕松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拐杖成了奶奶行走的支撐,直到她離世,我看著父親含淚將拐杖連同奶奶的衣服放在一起點燃了,燒成灰燼。
3
我問奶奶,苦楝是苦的嗎?奶奶嘆息著說,它和人一樣,在世上活著,苦是苦了點,但它的用處多著呢。在我慢慢長大的過程中,對苦楝的“苦”也有了更深的認識,那些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細節,總讓我想起奶奶說的“苦”,其中也包含對人生的迷惘和對生命終結的恐懼。
那年月,我常常會腹痛,奶奶說,孩子肚子里有蛔蟲,看她小臉蛋上那一團團白印子,夜里睡覺還磨牙,給她煮些楝樹皮湯喝吧。我怕痛,更因聽奶奶說村上的伙伴阿秀蛔蟲多得游進腦子里,得了腦膜炎,便張大嘴巴喝下那一小碗又苦又澀的樹皮湯。這藥,也不能說是藥,因為它只是一個土方子,甚至連土方子也不是,它只是人們在艱苦生活中積累的經驗。倘若用量不當,它是有毒的。
鄰村一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阿明,上小學三年級,聰明勤奮,每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在家里也是父母的好幫手。有天他放學回家后,肚子疼得厲害,他知道是蛔蟲痛,便去弄了許多楝樹皮煮湯,喝了不少,當父母從田里收工回家時,他已經不省人事。后來,他被安葬在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土崗上,那里滿地墳墓,舊的,新的,大的,小的。土崗上也有兩三棵苦楝,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有人特地栽種的。我始終沒敢走近那里,即使是楝子成熟期。那些楝子是苦楝的生命果實,我看著有膽氣的孩子去采摘,我為我的膽怯感到自卑,直至后來,我也始終無法戰勝這種對死亡的恐懼。
苦楝樹的果子,開始是綠色的,到了秋冬季變成黃色,橢圓形,有光澤,果皮容易剝離。它在我的童年是有功之臣,我的部分學習用品和偶爾的小零食都是用賣了楝子的錢買來的。那時候,我的生活中布滿了苦楝的身影,一年四季,彼此不離不棄。它對我,對我們一家都很有用。即使是那些枯黃的落葉,也會成為我們燒飯的燃料,而灰燼又可用來肥田。它的芳香,溫暖著那些苦澀的日子,讓每個日子有了生機和希望。
沒過多久,老屋拆了。新蓋的房子在這片場地的前面,苦楝還在那里,只是它生活在背陰處了。奶奶常常會提醒我給它澆水,她說,它也是一條性命,要讓它永遠活著。就這樣,隨著我的長大,苦楝也越來越高大,只是后來,它結的果子無人問津了,供銷社不再收購楝子。再到后來,供銷社也變成了個體承包的商店。在此期間,老醫生還來過三次,一次依舊是給奶奶開刀,切掉了她屁股上一塊小骨頭。這一次,我負責握住奶奶的手。我還擔任了給奶奶換藥上藥的職務,我將一根香一樣粗細的藥條小心地旋轉進傷口里,傷口是一個很小很深的洞。我那時大約八九歲。到了十一歲,老醫生來給我的舅媽動手術,我在上學,回來時,舅媽已經做完手術后躺在床上,我站在床前唱了首歌,她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老醫生最后一次來我家,不是來看病的,是我父親特地請他來吃蟹的。我當時在鎮上讀初三,轉眼之間竟過了將近十年。老醫生聽說我學習成績還行,希望我考醫學方面的專業,今后可以把他的一些行醫經驗傳授給我。父親把他的想法告訴了我。我搖著頭說,不行的,我害怕。父親說,怕痛不要緊,但不能怕吃苦,不能膽怯。
奶奶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拄著拐杖走過來,笑著說,孩子膽子小一點沒關系,只要心地善良,干什么都行。奶奶的這句話,我記在了心里。
深秋回老家,后窗的苦楝樹變得清瘦單薄,撿起一片落葉,黯淡的黃,經脈凸起,輕輕撫摸,微溫,可以嗅到生命的氣息。樹上掛滿了果子,黃得好看,西風吹過,似有一股苦澀味在空氣中飄蕩。我深深吮吸著,這苦味。
王茵芬: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著有散文集《青花瓷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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