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摘 要]“地理環境決定論”是由孟德斯鳩開始,歷經許多西方學者反復論證才發展起來的一種文化地理學理論,認為世界上所有的文化(包括文學和藝術)的起源、產生、形成和發展,都是由特定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改革開放以后,許多中國學者對“地理環境決定論”展開研究,為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發展提供了理論支持。在“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基礎上,以中國民間文學的部分作品為例進行討論,提出“地理環境制約論”,豐富中國的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有利于推動中國文學地理學的進一步發展。
[關鍵詞]“地理環境決定論”;“反地理環境決定論”;“地理環境制約論”;文學地理學
地理環境決定論,是西方具有廣泛影響的文學地理學理論,一般學者認為,這種理論是由法國偉大的思想家孟德斯鳩提出來的,然而,我們查閱了孟德斯鳩的所有著作和論文,卻找不到這種論述的具體出處。于是,有的學者認為這可能是后人根據孟德斯鳩的著作概括和總結出來的,他本人從未直接提出過“地理環境決定論”。無論是不是孟德斯鳩本人提出來的,地理環境決定論都是一種來自于西方的重要的文學理論。地理環境決定論,不僅是一種關于文學現象的理論,同時也是關于文化現象的理論,更是關于所有人文現象的理論。不過,雖然它的涉及面很廣,但我們往往只是在討論文學的時候,特別是在回顧和總結西方文學地理學發展歷史的時候,才會提到西方學術史上存在過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才會直面這個問題。中國學者雖然知道地理環境決定論,但在許多時候對此卻又都語焉不詳。西方的地理環境決定論,對于我們今天全面認識文學與地理的關系,認識人類現有的文明和文化及其根源,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胺吹乩憝h境決定論”的思想,在西方也比較復雜,可以說具有多種多樣的“反地理環境決定論”,似乎沒有一種統一的思想,或者說一種完全一致的表述。許多學者雖然認同地理環境決定論,然而認為地理環境只是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因素之一,并不是全部的或所有的因素。有的學者對來自于西方的“地理環境決定論”,也明確表示不認同甚至是反對,成為了一種“反地理環境決定論”。所以,不論是在西方的歷史上,還是在中國的歷史上,“地理環境決定論”和“反地理環境決定論”兩種思想觀點一直相持不下,甚至存在嚴重的矛盾。因此,我們在從事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的時候,有必要重提這個問題,并進行更加細致和深入的討論。
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對相關問題展開更加深入的討論。
一、“地理環境決定論”在本質上的合理性
地理環境決定論作為一種哲學思想和美學思想,本身并沒有任何問題,在本質上是符合邏輯的,也具有合理性。文學的發生是由于作為主體的作家的觀察與感知,特別是他們對于社會和自然的觀察與感知,觀察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在哪里觀察的?在哪里感知的?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前者是決定了他表現什么,后者決定了他如何表現。文學的發生問題,一方面是主觀的產生,另一方面是客觀的存在。主觀決定了文學的產生,客觀決定了文學的對象。因此,我們說西方學者提出的地理環境決定論,對于文學而言是沒有問題的,甚至不會存在任何的疑問。如果文學不只是人類才擁有的東西,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文學不是表現我們所知道和我們所想象的事件,那也是另外一回事。《黑暗傳》(胡崇峻搜集整理,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是長期流傳于神農架地區的一部敘事長詩,就其內容和形式而言,它和神農架地區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直接相關,并且也只有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才可以產生,只有在這樣的人文環境中才可以保存。長詩中的許多地名、人物、故事都是現實中存在過的,從哲學與美學建構而言,這部長詩正是神農架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的產物,詩中所有的敘事環境都是由神農架及其周邊地理所提供的。
地理環境對于文學所產生的決定性影響,是通過“人”的中介而實現的,而這個我們所說的“人”,就是作家或藝術家(包括了所有的以文字和語言進行表達的人們)。沒有“人”,就沒有文學作品,也沒有任何藝術作品。任何文學或藝術作品都是有作者的,包括民間文學作品也是有作者的,只不過是我們已經不知道作者的姓名,或者是因為當時或歷代以來,許多人都參與了這部作品的創作,讓它成為了一種集體作品。既然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有作者的,那作者首先就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他們首先會有著只屬于自己的生存環境,并且不同的年齡階段有不同的生存環境。一般而言,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祖居地、出生地、成長地、讀書地、發展地、寫作地,有的人還會有自己的客居地、流放地、流亡地等,因此,每一個人(包括所有的作家和藝術家)的生存和發展,都只能是在地理環境基礎之上,才有可能性。有的作家也許具有超越性,但無論是如何超越,也不可能超越地球之上,不可能超越于太陽系之外。人類的現代科學技術已經高度發達,通過航天飛機發回來的照片,我們知道了地球之外宇宙空間的大致情形,然而也只是一種印象式的了解。不可能像對自己生活多年的老家和自己工作多年的地方,或者自己多次旅行的地方所知道的那樣細微。一般人是如此,作為人的作家也同樣是如此?!峨p合蓮》(《中國民間長詩選》第一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是湖北咸寧地區流傳的一部民間長詩,雖然我們無法確知作者的名字,然而仍然可以感覺到這并不是完全由底層貧民所創作的,應當是由當地的文化人所記錄,并經過了多次的修訂加工,才在民間開始傳唱起來的。其思想水平和藝術形式,都有比較濃厚的文人色彩,并且體現出很高的語言修養和獨立的審美情趣。而這部長詩的內容和形式,則是由鄂南山區的自然環境和兩湖交界地區的人文環境所決定的。
現在,我們所說的地理環境,和從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交通條件和通訊條件都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所以,我們可以走得更遠、看得更多,我們可以與更多的人取得聯系,可以有更大的生活圈子,可以有更多的朋友圈子。在這種條件下,我們的世界擴大了許多倍,但這要在自己有條件獲得更大的信息量的時候,才有可能實現,因而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存環境是完全不同的,每一個人所創造與使用的環境也是不一樣的。然而,不論你的環境有多大的改變,它總還是自己的環境,這樣的環境正是與你相關的,能夠影響甚至決定你的現在和未來。前天的環境和昨天的環境不同,今天的環境和明天的環境不同,然而它在本質上還是環境,環境正是我們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沒有人可以超越于自己的環境之上。人們會面對共同的環境,但每一個人的環境卻只是個人化的,因為每一個人適應環境的能力不同,他所接收的環境也并不一樣。我們都到過黃鶴樓,然而每一個人所認識的黃鶴樓是不一樣的,正因如此才有不同的文學作品的產生。許多人都去過美國,然而每一個人所認知的美國,也是不一樣的,甚至有很大的區別,這也正是許多有關美國文學作品都不一樣的原因。黃鶴樓還是一樣的黃鶴樓,美國還是一樣的美國,并沒有發生什么很大的變化,同樣的環境卻產生著完全不同的效果,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前理解與前視野的不同所造成的,也是由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先天因素所造成的;共同的環境產生著不同的結果,讓我們每一個人的環境都是個性化的存在與呈現。同時,不同的時間也具有不同的環境,同樣是珞珈山,春天的珞珈山和夏天的珞珈山完全不同,秋天的珞珈山和冬天的珞珈山完全不同;即使是同一天,早上的珞珈山和晚上的珞珈山完全不同,月光下的珞珈山和太陽下的珞珈山完全不同,一個人不可能重復進入時間的長河,也就是這樣的道理。因此,從宏觀的角度我們可以說文學是由地理環境所決定的,從微觀的角度我們也可以說文學是由地理環境所決定的,這樣的判斷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
文學的地理環境決定論不僅是符合邏輯的,也是符合科學的,同時也是具有美學本質的。從宏觀上來說是邏輯的,也就是說作為作家的人是環境的產物,作為精神創造的文學也是環境的產物。文學的地理環境決定論,從本質上來說是科學的,因為環境通過人的身體之機能和印象之保存,同時通過情感和想象的作用,通過語言和文字的表現,文學作品才得以產生和存在。文學的地理環境決定論,從性質上來說又是美學的,因為文學是作家審美的產物,包括審美印象、審美情感、審美想象和審美表現,而所有的審美都是一種環境的審美,或者說是不能離開環境的審美。而不論是邏輯性的、科學性的還是美學性的,文學都是通過作家主體的創造而由環境所決定的,特別是由地理環境所決定的。環境包括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地理環境,但它們都是在地理的基礎上形成的,沒有地理就沒有環境,人也是環境的一個部分。因此,我們說地理環境決定論是一種至關重要的理論,也是一種人與地理關系中的重要哲學理論。科學的、哲學的、美學的,這就是我們對于西方“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基本認識,體現了中國文學地理學者的基本態度。如果我們不承認文學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或者說文學與地理之間的重要關系,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就缺失了基本內容,文學地理學作為一門重要的學科就缺失了科學性。無論文學、文化和地理之間的關系是如何曲折和復雜,但地理決定著文學和文化,而不是文學、文化決定著地理,只是在“決定”的程度上,也許存在這樣那樣的差別而已,而這正是需要我們重點討論的問題。
二、反地理環境決定論根據的末端性
“反地理環境決定論”在西方和中國,也都具有相當的市場,特別是在強調主觀主義哲學思想比較過頭的時代。在西歐諸國,地理環境決定論是受到重視的,許多杰出的批評家和學者都表示不同程度的認同,并且在研究具體問題的基礎上,得出了自己的結論。然而,在西方特別是前蘇聯地區,有一批學者卻一再地反對“地理環境決定論”,并且在思想界和學術界也形成了相當的聲勢。他們強調人在世界上的主體地位,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人類可以脫離環境而生存和發展,也可以只靠主觀而創造自己的文化和文學。不過,后來的歷史已經證明,這種理論所具有的反科學性、反邏輯性和反美學性。持“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學者的主要根據,在于人們認為在世界歷史上有一些重要的文化與文學現象,與地理環境之間不存在直接的關系,似乎可靠人特別是靠人自身的心智,可以單獨地存在與發展。也不是說不存在這樣的現象,有的人的生存或有的事件的發生,受環境的影響的確不是太大,特定的地理環境對他,也許并不產生一種決定性的作用。特別是在現代化的城市之中,如果一個人從小不出門,也可以通過外來的信息了解世界,也可以從事文學或藝術創作,并且也有可能寫出優秀的作品;那么,地理環境對他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沒有太大的影響或產生重要的影響。然而,這只是一種末端的根據,描述的只是一種極端的現象,而不是一種全面的與科學的根據。在中國文學史上,我們還沒有發現一生都足不出戶的詩人和作家;與此相反,我們倒是發現許多作家和詩人都是喜歡去游歷名山大川的,所以中國文學史上的山水田園詩派人數之多,作品之優秀,影響之巨大,是世界上所少有的。在外國文學史上,我們也沒有發現哪一位作家,可以足不出戶而創作出許多優秀的作品。有的人活動范圍有限,然而他通過自己的大量閱讀,通過與他人之間所發生的不同方式的種種交往,對于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也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所以,不是環境對他不產生影響,而是他所處的環境比較特殊,不具有我們平時所說的環境的全面性和立體性而已。不過,無論是什么樣的環境,他總是擁有自己的環境,包括屋子、桌子、空氣、水和陽光。
有人舉出黑格爾的例子,說他一生生活的范圍不出五百公里之外,似乎是想說明地理環境對于他所產生的影響并不是很大,我認為這種例證是不能成立的。我們需要指出的是,黑格爾基本上是一位思想家和哲學家,而不是一個文學家;同時,他雖然有可能一生只是生活在五百公里范圍之內,但他對于這五百公里之內的觀察和感知,或許是相當全面和充分的。即使不全面和不充分,也不能說明地理環境對于他沒有產生什么影響。思想和哲學這種文化形態的東西,和文學作品這種文化形態的東西還是不一樣的。正是由于這種比較孤寂和相對封閉環境對他所產生的影響,他才有時間和精力來思考相關的哲學和思想的問題,不然他也成不了偉大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因此,我們認為“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觀點,基本上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它是缺少根據的,也是不符合邏輯的。首先,人的主觀能動性是存在的,并且有的時候還很強大,但是具有再強大的主觀能動性的人,也不可能超越于自己的環境。如涉及整個世界的對于自然生態的破壞,就是人類為了自己的欲望,不顧自然界的承受能力而不斷索取才發生的。人類的主觀意識可以發揮作用,但如果發揮出來的是破壞作用,那還有什么意義呢?其次,所有的主觀內容也是來自于客觀,主觀也是環境的產物,沒有脫離客觀之外的所謂主觀。沒有客觀的自然世界,也就不會產生人類,當然就沒有人類的今天。人類今天的身體之健康、心智之健全,都是由于客觀世界所提供的條件才造就的,也是由于客觀與主觀的相互作用而發展起來的。人類可以在自然界所提供條件的基礎上,有限度地改造自然。我們修建一個公園、建設一個社區,讓人類生活得更加舒適,還是可以的;然而,也不可以為了滿足人類無限制的要求而超越自然的承受能力,大規模地改變自然的結構,破壞自然的平衡。再次,“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思想的提出,就本質而言也是由地理環境所決定的。有的人之所以提出反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想法,首先也是出于他們對自然的無知,以及對自我的無知。如果他們像李白那樣去看一看名山大川,雖然可能寫不出杰出的詩篇,但是也可以認識到自然的偉大力量。自然界所具有的偉大的力量,是人類所不能相比的,有了這樣的經歷,就可以讓我們認識到人只能在地球上生存,不能在地球之外,更不可能生活在其他星球之上。雖然有的人提出人類可以移民月球或火星,科學家們也有了這樣的科學幻想,然而,我認為就目前而言那只是一種想象,短時間內是難以實現的,甚至是不可能落實的。其他星球上有太陽光嗎?有空氣嗎?有山水嗎?有土地可以種糧食嗎?有水可以喝嗎?如果把那些提出“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人,讓他們首先移民到別的星球,我想他們也就不會再提出這樣的荒唐之論。最后,“反地理環境決定論”主要是一種時代性的影響,那是在前蘇聯時期,主觀主義哲學思潮盛行一時的時代,由于個人崇拜而產生的錯誤的思想,并不能代表真正的思想家和哲學家的觀點。已經有學者對此進行過研究,他們的研究可以讓我們了解前蘇聯時期“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產生的情況。人類的歷史已經證明,中國古代產生的“天人合一”思想,具有相當的科學性;西方的“人地關系和諧共生”的理論,也具有相當的合理性。
如果我們不能舉證人類可以不受地理環境的影響,如果我們不能舉證作家可以不受地理環境的影響,我們就不可再堅持“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立場,而必須承認人是不能超越環境的。每一位作家不可能超越自己的環境,每一部作品也不可超越自己的環境,因為每一部作品都是作家在特定的狀態下創作出來的,都是作家在特定的身體和心理之下創造的產物。這里涉及的并不是一個寫作地的問題,而是一個歷史的問題、倫理的問題和社會的問題。即使是像李白的《靜夜思》和《贈汪倫》這樣的小詩,也同樣是環境的產物。李白對于環境是相當敏感的,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所以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環境的產物。如果他沒有故鄉,沒有對于故鄉的思念,會有《靜夜思》這樣的作品嗎?如果他沒有汪倫這樣的朋友,會有《贈汪倫》這樣的作品嗎?如果蘇軾不到廬山,他可以寫出《題西林壁》這樣的作品嗎?如果蘇軾沒有到過黃州,他可以寫出《念奴嬌·赤壁懷古》這樣的作品嗎?有人舉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產生的過程,來說明他沒有到過岳陽樓,也創作出了千古名篇,從而認為作家是可以不受地理環境影響的,其實,這篇作品恰好說明作家受到了地理環境的影響。這篇作品是他在鄧州的花洲書院寫的,正是他遠在北方,才有這樣的闊大的境界,才有這樣超常的想象力。他創作此文的時候雖然可能沒有到過岳陽樓,然而他通過文獻閱讀和朋友介紹,全面地了解岳陽樓所在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的山形水勢,加上他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本來就有很深入的研究和相當的認識。
因此,我認為“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論據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它具有的只是末端性。而所謂的末端性,是指持論者是從結果來看,而不是從開始來看;是從孤證來看,而不是從全面來看。如果我們只是從末端的根據出發,就可以推翻從前的科學結論,那任何研究都會失去意義?!暗乩憝h境決定論”本來是不存在問題的,但既然有人提出許多反對的意見,我們就只有進行全面的討論,以正是非、明道理?!暗乩憝h境”是一種綜合性的概念,是指人類所面對的所有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從本質而言,人也是地理環境的一部分,因為人首先也是自然的人,而非社會的人;人的生物屬性是第一屬性,而社會屬性則是第二屬性,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人的社會屬性是由人的生物屬性所決定的。這恰好證明他的一切是由環境所決定的。外在的一切是如此,內在的一切也是如此。他從來沒有上過學,只是請教書先生來到家中教他讀書,他因此讀了許多的書,并且可以通過閱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的內心世界與知識結構,也同樣是由他所接觸的書本所形成的環境而決定的。如果我們在鄂東山區唱陜北的民歌“信天游”,別人就會覺得好笑,因為“信天游”這種形式是屬于黃土高原的;如果我們在東北大平原上唱“五句子”山歌,顯然也是不合適的,因為“五句子”山歌屬于鄂陜和川鄂交界地區,是一種特殊的以情歌為主體的民歌形式。
同時,主觀所具有的能動性是有限的,并且所有的主觀也是在客觀基礎上產生和發展起來的。“決定”這個詞,也具有一種根本性的、根源性的意義,而不是“影響”的同義詞。不過,“決定”一詞是在哲學意義上和美學意義上而言的,而不是科學意義上而言的。一個人具有什么樣的主觀能力,也是由外在的客觀所決定的。首先,人的個性與氣質等天生的因素,就是由遺傳所決定的,而遺傳是客觀的,不是主觀的。其次,一個人的童年或少年記憶,是主觀和客觀相遇的產物,主要是來自于客觀與自然。再次,個人的獨立性和創造性再強大,也不可能獨立于世界之外,而所謂的世界也就是環境,包括了人類自身在內。最為關鍵的是,人類所面對的嚴重問題,正是因為強調主觀而忽略客觀所造成的。所以,地理環境不僅是決定了人類的文學和文化,而且直接決定了人類自身生存的可能性,決定了人類的未來。達爾文的“進化論”作為一種科學思想,已經對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做出了結論,在總體上不會產生任何的問題。而在哲學和美學的意義上,“地理環境”對于人類文化和文學的決定性意義,本來也并不存在問題,只是有的人并不站在哲學和美學的立場來看待,這才產生了思想上的問題,產生了嚴重的爭議。
三、“地理環境制約論”與文學地理學
“地理環境制約論”是一種新的人文地理學理論,是在原“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基礎上,由中國文學地理學者在2018年成都召開的會議上提出來的(2018年11月,第一屆“文學地理學前沿論壇”在成都理工大學召開,筆者做了題為《“地理環境制約論”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修正》的大會發言)。其基本的思想,就是說地球上所有的人文現象,包括文學與藝術以至于所有的文化,都是由特定的地理環境所制約的。這種理論認為,西方的“地理環境決定論”具有相當的科學性,然而用詞太重,對于人文社會科學而言,容易引起誤解,從而削弱文學地理學的存在根據和內在邏輯。而“地理環境制約論”,則從根本上論證了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及其人文社會科學的產生與存在,都不可能離開特定的地理環境而單獨存在,總是會受種種地理環境因素的影響,因此,人類的文化和文學,總是受到特定地理環境的制約,從總體到細節,從外部到內部,從時間到空間,都是如此。
“地理環境制約論”這樣的理論表述,不僅比原來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更加準確,并且也更加科學,特別是當我們把“地理”理解為“天地之物”的時候?!叭恕痹谔斓刂g所見到的一切東西,都是我們文學地理學理論中所說的“地理”,與從前中小學教科書上所講的“地理”概念,并不完全相同。從前的“地理”概念,其內涵多半是“地形”“地貌”和“地質”,完全是指地球的表面所存在的樣態,而中國文學地理學者所講的“地理”,則成為了一個綜合性的概念,超越了原來的所指,更加有利于文學地理學的存在與發展。對于人類的文化和文學而言,地理具有制約的重要意義。也就是說,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文化現象和文學現象,甚至所有的人文現象和思想現象,都是在地理基礎上產生和發展起來的,也就是受地理環境的制約,而所謂的“制約”,也就是決定、規定、影響與形塑。在不同的語言環境中,對于“制約”當然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筆者老家四川省越溪鎮,有遠近聞名的“抬工號子”,它的特點是氣勢宏大、聲音高亢、曲折多姿,并且是以情歌為主,這是與當地高臺深谷的地理環境直接相關的。所謂“高臺”,就是方山臺地的簡稱,一座臺上還有一座臺,其上還有一座臺,重重疊疊,層出不窮;所謂“深谷”,就是臺地與臺地之間形成了很深的溝谷,從下往上看不到天際,從這面到對面可能只有幾百米,講話也能聽得清楚,可是從上往下再到對面,即使花半天時間也難于走到。正是這樣的地理環境形成了越溪“抬工號子”以上的鮮明特點。所以當地人說,汪洋的“抬工號子”雖然評上了省級非遺,但遠不如越溪的“抬工號子”。因為汪洋是丘陵地區,而越溪則是高山地區,高山地區的人們由于呼吸的需要,肺活量更大一些,所以聲調就會更高、音域更為寬廣一些。這就是不同的地理環境對于人的制約,對于人的發聲及其效果的制約。
人是不可能離開地理而存在和發展的,所以人類自始至終受到環境的制約。眼下的人類,雖然自我膨脹得很厲害,但仍然沒有任何人可以離開地球而生活,當然,也沒有人愿意離開地球到外星球生存和發展。人生活在天地之間,離不開陽光、空氣和水,出門就見到山與水,關門就會見到自己的居住環境,所以每一個人都是環境的產物,不論男女老少,也不論古今中外。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環境決定了人類的過去與現在。對于人類文化而言,無論是物質文化還是非物質文化,無論是古典文化還是現代文化,無論是地上的文化還是地下的文化,無論是中國的文化還是外國的文化,都是環境的產物。只是由于文化的產生和形成比人類自身更為復雜,所以我們說它們受到了環境的制約,也就是根本的影響。對于人類的文學而言,無論是中國文學還是外國文學,無論是古典文學還是當代文學,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無論是散文還是戲劇,無論是電影還是電視,也都是環境的產物。只是由于人類文學的產生、形成和發展比人類自身更加曲折與復雜,所以我們說它受到了環境的制約,也就是總體上的影響。而對于文學(包括藝術)而言,所謂“制約”,可以是思維上的影響,也可以是思想上的影響;可以是題材上的影響,也可以是形式上的影響;可以是情感上的影響,也可以是想象上的影響;可以是語言上的影響,也可以是技巧上的影響。漢族長詩《哭出嫁》前面有一個題記,其中說:“《哭出嫁》是在上海郊區奉賢、南匯等縣搜集到的一首民間抒情長詩。當地人有的叫它《哭嫁囡》,有的叫它《哭嫁歌》?!雹龠@首抒情長詩顯然是產生于江南地區,從題材到內容,從人物到故事,從語言到形式,都打上了中國江南地區的深厚烙印。吳言軟語,曲折纏綿,細致入微,毫發畢現,這樣的長詩不可能產生于中國西部邊疆,也不可能產生于北方草原,更不可能產生于嶺南或海南地區。由此可以看出,文學與地理之間的關系,可以是一種直接的關系,也可以是一種間接的關系,還可以是直接加間接的關系,總之是比較復雜的。比起動物與植物而言,世界上最復雜的東西就是人,而文學與藝術則是人類思想與情感的直接寫照,所以它比人類本身更加復雜。
同時,我們說地理環境與文學之間的關系不只是一種決定性的關系,更是一種制約性的關系,為我們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因為制約的途徑和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多層結構的、多個角度的,不僅揭示了文學與地理之間的真實關系,并且為文學地理學的方法論提供了多種可能性。就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而言,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是沒有限定的,可以采用西方引進的文學研究方法,還可以采用中國傳統的文學研究方法,也可以采用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而放棄“決定”而采用“制約”,則讓文學地理學研究方法保留了多種多樣的選項,讓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有了更大的發展空間?!皼Q定”似乎是一種直接的關系,而制約則是一種間接的、曲折的與復雜的關系,文學與環境之間的關系的確是這樣的關系,而不是一種簡單的、直接的關系。首先,地理環境對于文學的制約是通過了作家這個中介,沒有作家就沒有作品,作品中的一切都是作家本人觀察與想象的產物。這就正是文學之魅力來自于作家之魅力的根本原因。其次,所有的作家也都是地理環境的產物。東方的作家不同于西方的作家,中國的作家不同于日本的作家,韓國的作家不同于日本的作家,其原因主要就在于不同的地理環境對人所產生的影響。既然人都是環境的產物,那人所創作的文學自然也是環境的產物。再次,作品里的內容存在之所以不同,也是作為主觀的作家對于客觀的世界的觀察與想象不同,而這個過程是比較復雜的。一個作家寫什么和如何寫,都是由他自己的出生地、成長地、客居地和祖居地等因素所決定的?!栋嬴B衣》的故事不可能產生于中國北方,《江格爾》的故事不可能產生于中國的南方,《格薩爾王傳》這樣的故事不可能產生于東海之濱,《阿詩瑪》這樣的故事也不可能產生于北冰洋地區。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里的語言,就是來自于沱江流域的四川方言和土語,而《哭嫁歌》里的方言則是來自于以上海為中心的江南地區,包括其中的所有的詞語。藝術形式就更是如此,如“信天游”的產生離不開黃土高坡,而“五句子”山歌則離不開秦巴山區和大別山區,“竹枝詞”則離不開巴山蜀水的大江與大河地區。因此,“地理環境制約論”可以更加準確地揭示文學與地理之間的真實關系,對于地理的認識更加復雜,對于文學的認識也更加復雜。“地理環境制約論”既體現了一種新的哲學思想,也體現了一種新的美學思想,對于從前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是一種必要的糾正,也是一種全新的理論發展。
從“地理環境決定論”到“地理環境制約論”,不僅實現了從西方到中國的跨越,也實現了從古典到現代的跨越,讓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理論發展到了現代的階段。文學地理學是中國學者提出和發展起來的新學科,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是由中國學者提出和發展起來的批評理論,體現的是中國立場、中國話語和中國方法,而文學理論中的“地理環境制約論”正是中國話語和中國方法的集中體現和最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