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東勛
日前,拜登政府宣布其對朝政策已基本成形,核心是“經過調整的務實外交方式”。它究竟包括什么內容,朝方如何對其進行評估,目前朝美雙方所公布的信息仍十分有限。在陸續釋放新政策框架的同時,4月28日拜登就施政百日在國會發表演說,稱朝鮮“嚴重威脅”美國和世界安全。5月2日,朝鮮外務省美國事務局長發表談話,譴責美國當權者“此時此刻犯了嚴重決策失誤”,“美國將面臨非常嚴重的情況”。美國新政策框架下,朝核問題似乎再起波瀾。
從2018年以來的朝美會談進展以及分歧中,可以管窺到朝美當前面臨著什么問題。
2018年朝鮮半島局勢突現反轉,6月12日朝美在新加坡舉行首次峰會并發表“共同聲明”,就尋求建立新型外交關系、半島和平機制達成原則性共識。朝美關系的進展鼓舞了朝韓雙方,朝韓首腦在2018年內舉行了三次峰會,并于9月簽署了《平壤共同宣言》,內容涉及消除半島敵對關系、把半島建設成無核和平地區、隨條件成熟恢復開城工業園區和金剛山旅游項目等。但2019年2月朝美河內峰會失敗,讓朝鮮感到猝不及防、十分惱怒。根據朝美雙方所透露的內容來看,美國要求朝鮮在消除寧邊核設施以外“再采取一項措施”,而朝鮮則以永久廢棄寧邊核設施為代價,要求美方解除2016~2017年之間安理會所通過的五項對朝制裁措施中涉及民用經濟和民生領域的各項限制。概括來講,峰會失敗是因為雙方未能就交易條件達成共識。不過,對當時把連任總統作為主要政治目標的特朗普來說,朝核問題已經從安全問題轉為政治問題。他要借朝核問題引起國內關注、獲得選民支持,就必須提高談判門檻。正是因為特朗普的這種個人政治動機,給河內會談增加了變數。因此朝鮮認為,美方沒有做好與朝方協商解決問題的準備,也沒有拿出明明白白的意向和方法。
河內會談失敗后,朝鮮進行了政策調整。在2019年4月最高人民會議的施政演說中,金正恩表示不得不認識到朝美對峙帶有“長期性”,“沒有必要為從制裁中解困而執著于朝美峰會”,朝鮮要“高舉自力更生旗幟,給誤以為制裁能夠使朝鮮屈服的敵對勢力以沉重打擊”。不過,朝方同時強調兩國領導人之間有良好關系。概括來講,此時朝方依然希望通過談判尋求機會,但政策上做了兩個調整:一是整頓國內經濟,為打一場持久戰做好準備;二是談判條件從“解除制裁”轉為“消除敵視政策”。2019年6月30日,朝美首腦出人意料地在板門店舉行了第三次會晤,停擺多月的雙方談判再次啟動。10月5日,雙方工作層面在瑞典再度召開會議。據外界介紹,在此次會議上美國仍堅持“寧邊+α”要求,但以此為條件提出一些補償方案,如可保留朝鮮煤炭和纖維等部分產品出口限制、人道主義經濟援助、簽署終戰宣言、舉行第三次峰會等。對此朝鮮的回應是美方首先要對朝鮮主動采取的停止核導試驗、廢棄核試驗場等措施做出補償,同時要求停止美韓軍演、停止在韓部署尖端武器、停止戰略武器在半島區域的活動等。從結果來看,盡管美方自以為提出了多個“創造性觀點”,但朝方卻感到“非常失望”,朝美談判從此陷入僵局。
2019年12月,朝鮮在西海衛星發射場進行兩次“重大試驗”,宣布進一步夯實核戰爭遏制力。同月,朝黨召開七屆五中全會,主張“不坐等局勢好轉,開展正面突破戰”。進入2020年后朝鮮官方多次發表談話,警告美方“時間不多”、若不撤銷敵視政策,“不一定會發生什么事情”。6月16日,朝方炸毀了朝韓和解的標志性建筑開城聯絡事務所,7月4日朝鮮外務副相崔善姬喊話“已經制定好管控美國長期威脅的更具體的戰略計算表”。7月7日美國副國務卿比根訪韓,表明“美國強烈支持朝韓合作”,實際上把球踢給朝韓雙方。對此,7月10日金與正回應稱“撤銷敵視是朝美會談條件”,“只要不招惹我們,一切都會順利過去”。
朝鮮一直希望利用特朗普的決策不確定性來打破局面,但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以及接二連三的洪澇災害打亂了朝鮮“正面突破戰”的基本步伐,而此時處于競選階段的特朗普已深陷泥潭,無暇顧及朝鮮。朝美會談進入僵局之后,朝鮮進行了多次導彈試驗,并通過兩次閱兵式兌現了“即將目睹新的戰略武器”的承諾。此間,朝鮮極力要展示戰略戰術武器和遠程、非對稱打擊能力,并強調將繼續研發更先進的戰略戰術武器。
雖然2018年以來的朝美博弈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但雙方互動所釋放出的一些信息,為朝美雙方下一輪決策提供了重要參考。
首先,雙方通過多輪談判交換了彼此的“交易清單”,在很大程度上為下一輪討價還價節省了彼此的摸底環節。
其次,針對美國,朝鮮一直想表達通過談判改變朝美關系的意愿,同時朝鮮還透露出了談判越是僵持,朝鮮核導能力越是發展,這將對美國本土安全更為不利的信息;對于美國所堅持的“先棄核、后補償”原則,朝鮮認為是“一心琢磨著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問題”;讓美國意識到制裁不可能是解決核問題的惟一手段。
最后,對朝鮮自身來講,河內會談失敗增加了外交團隊的政治風險,這就意味著今后在談判進程中朝方外交人員必須慎之又慎,寧愿保守、不能激進的思路將影響團隊決策的過程;朝核談判不僅是安全問題,更是政治問題,若在談判進程中美國夾帶私貨,那么談判將變得更加復雜、脆弱。
2021年初,朝鮮在勞動黨八大公開闡明“核力量建設是國家建設征程中必須首先攻占的戰略性制高點”,認為“美國的敵朝政策本心不會改變”,“以強制強、以善對善”才是應對之道。

繼2020年10月10日閱兵后,2021年1月14日朝鮮再次舉行盛大閱兵式,兌現“目睹新的戰略武器”的承諾。
拜登上任以來,朝鮮多次發表態度強硬的對美談話,但也附加了各種條件的限制詞。針對美韓軍演,金與正警告美國“想睡安穩覺,就要從開頭起謹言慎行”。美韓2+2會談期間,朝鮮外務副相崔善姬喊話,對美國“高壓姿態”表示強烈不滿,認為朝鮮“沒有必要同毫無準備的和發生新變化的美國坐在一起”。美方公布對朝政策審議評估完成之后,朝鮮于5月2日連續發表三篇談話,分別針對在韓“脫北者”傳單事件、拜登國會演講中的敵朝言論、美國務院發言人的“人權聲明”。綜合來看,言外之意就是:一、基于當前美國的對朝立場與態度,對政策審議結果無法給予信任;二、就算有可期待的政策調整,只要觸碰“人權問題”,尤其是朝鮮的最高尊嚴,那么一切免談;三、向將于5月21日啟程訪美的文在寅總統施壓,促其做好對美工作。
拜登政府將實現朝鮮半島完全無核化作為對朝政策目標,對此朝鮮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這是朝美新加坡峰會達成的共識,這意味著拜登政府愿意把新加坡共識作為朝美接觸的出發點。拜登政府還主張,對朝政策將是“經過調整后的務實方式”,將在前兩任總統的“大交易”和“戰略忍耐”之外另辟蹊徑。值得留意的是,韓方也對此表示了歡迎。這說明拜登政府的對朝政策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韓國一貫主張的“靈活、漸近、務實”的取向。換言之,美方接受分步走路線的可能性較大。
如此看來,美國對朝政策調整是值得歡迎的,但朝鮮仍感不滿,主要是拜登政府有些結構性因素無法讓朝鮮看好朝美會談前景。
第一,從技術層面來看,雙方討價還價的基數可能要發生變化。拜登政府主張,要通過開放的態度尋求與朝鮮展開外交,取得實質性進展,從而保證美國、其盟友、地區部署部隊的安全。有美國智庫人士表示,“比起全面無核化,更現實的做法是首先就朝鮮停止生產和提取核物質、停止核導試驗和凍結核武器達成臨時協議”。由此來看,對朝鮮核導能力的凍結也許是美國要走的第一步。不過,美國堅信對朝制裁是撬動朝鮮外交的重要杠桿,緩解制裁范圍越大,杠桿效應越是減弱,因此美國對緩解制裁一直非常謹慎。換而言之,現在美國方面主動開始“切香腸”,這可能要降低朝方對美國補償措施的基本期待。
第二,美國決策層政治基因未變,相比特朗普時期,雙邊關系有可能陷入更加復雜的局面。盡管美國提出了“經過調整的務實方式”等技術性問題,但朝鮮更加關注的是如何矯正雙邊關系。朝鮮希望的是在對等關系下做平等交易。但與淡化意識形態、注重雙邊關系的特朗普相比,從拜登政府一系列言行看,它沒有脫離民主黨一貫的“政治正確”。相比“務實”,外交與遏制、朝核與人權并行,也許是拜登政府框定朝美關系的結構性因素。2016年奧巴馬政府曾經以“侵害人權”為由,把朝鮮領導人列入制裁名單。而朝核談判一旦出現這些額外變量,那么整體進程必將難以持續。
第三,拜登政府的朝核政策問題終究是為美國大戰略服務的。隨著朝鮮核導能力的提升,美國對朝鮮“威脅”的認知在上升,但總體而言,戰略議題優先于朝核議題。拜登政府認為美國的頭號對手是中國。從既往經驗來看,在可控狀態下維持朝鮮半島緊張局面,反而給美國提供了拉幫結派的重要契機。換言之,朝核談判破裂后可能出現的局面對美國來講同樣富有誘惑力。
目前,朝美雙方都對彼此比較謹慎,朝美關系進入新局面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自1992年朝核問題爆發至今已近有30年,此間朝美關系已經歷過無數次“戲劇性變化”,就其結果來看,問題反而變得更加復雜,解決問題的難度也在增加。這也許是目前朝核問題的主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