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薩爸爸過河記

劉繼榮

春日多白云，大白云，小白云，都泊在窗外。

如此良辰，我卻坐在電腦前，為畢業論文撓頭。大哥打來電話，氣急敗壞：“快來，你大嫂加班去了，只有你出山，才降得住這小孩?！蔽乙馀d蕭索：“大哥，你是成年人，要習慣每天都有棘手的事情發生，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這人根本不聽，在電話那頭呼喝：“兒子，你的泥菩薩叔叔已經過河，馬上就到。”聽筒里傳出一聲稚嫩歡呼，我的心都化了：真的，可以辜負白云，可以辜負學問，誰忍心辜負一個深愛你的小人兒呢。

打開電梯門，7歲的小侄兒丁丁已等在門口。我倆喜眉笑眼，先緊緊擁抱，互抵額頭3下，再擊掌、轉圈、扭腰若干次，嘴里一齊輕唱“嗨呀嗨呀”。大哥看得眼熱，羨慕道：“嘖嘖，明明天天見面，每次都好像久別重逢一樣?！蔽乙蛔拢妥兂闪碎_封府的包龍圖，父子倆爭相告狀。老丁說：天氣漸暖，今早決定去替兒子置春裝，出門時，小孩作傻作癡，揪起來倒下去，呵斥還犟嘴。老丁感慨，真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從前兒子多么敬他愛他，如今根本不把爹放眼里。

我深深看他一眼。這幾年，大哥創業不順，又大病一場，雖說身體漸漸復原，但整個人變得易躁易怒，且偏狹多疑。盡管父母兄姊盡量幫襯，大嫂也無怨無嗔，但他仍然邁不過這道坎。時光之河湯湯，他怕。我叫他暫且消消氣，聽小丁怎么講。小丁說他不想去買衣服，想去植物園玩，爸爸就瞪起眼睛罵人。這小孩惟妙惟肖模仿道：“去植物園？什么植物園？我看你想上天沒有地圖，想入地沒有隧道，想成仙沒有丹藥，想成魔沒有魔法……”我驚詫地看向大哥：“老丁，咱倆認識幾十年，沒想到你還擅長說唱，不去組樂隊可惜了?！备缸觽z哧地笑出聲來。

我眨眨眼，吹一聲口哨，建議今天先買新衣，明天去植物園，父子倆皆無異議。一路上，小孩貼我很緊，有說有笑。大哥嘆道：“丁丁從前最親我，連媽媽都不跟，如今我時乖運蹇，竟遭這小子冷落?！蔽倚Φ溃骸吧俚勾蛞话遥闳缃駝虞m大呼小叫，像個炸藥桶，嚇得小朋友落荒而逃?！焙鋈唬謾C叮地一響，是導師的信息，我連忙低頭回復。小孩扯我衣袖：“叔叔，那些花跟我一樣，都姓丁哎?！蔽倚牟辉谘傻溃骸岸∈裁矗俊毙『⒄f：“丁香。”我抬頭，看到對面一片花樹，堆堆疊疊，牽牽結結，開滿了千朵萬朵夢幻般紫色碎花。那些花，它們不姓趙錢孫李，也不姓周吳鄭王，單單姓丁，名香。真令人蕩氣回腸。

我稱贊小孩想象力豐富，是個詩人。大哥冷笑，問小孩既有這份才情，為何語文卷子總得低分。我忍無可忍：“喂，老丁，你說話要公平，小學生考的大都是基礎知識，不考作詩……”大哥咄咄逼人：“高考也不考作詩，詩有什么用？”我有點兒悲哀：“大哥，你難道忘記了嗎？你少年時候，寫了那么多詩，貼滿了南墻?！秉S昏時候，落日照南墻，那些白紙黑字，都被鍍上金邊。大哥以手遮目，似乎欲遮擋20年前的日光。他說人要務實，當年就該多做習題，考個像樣大學，找份安穩工作，好好照顧家人，而不是東闖西闖，過了而立之年，反而成了個自身難保的泥菩薩，還要麻煩家人關照。我黯然，大哥心里有個牛角尖，時不時拿出來鉆一鉆，時光都在里頭打轉，面對如斯好花好樹好人，他也快樂不起來。

在商場試新衣時，我與小孩有商有量，很快買好兩套。小孩想吃快餐，我建議少碰油炸食物，不如買點兒菜回家做飯，他居然也同意了。小孩如此好說話，大哥簡直看呆了，一路上不住嘆息：“你施了妖法，肯定的。”小孩牽我手，響亮地宣言：“我也要做大妖怪，我想吃人……”大哥嚇一跳，動了怒，手指直戳到小孩額上：“你聽聽，他好人不當，想做妖?！蔽矣X得這人小題大做：“罷罷，孩子話而已，他又不是紅孩兒，哪會真的捉人去洞府。”老丁氣得抖衣而顫：“你你你，3歲看大，7歲看老……”我打躬作揖：“施主你去買瓶水，我來開導小朋友，包他打消妄念，可好？”

大哥憤憤而去，小朋友傷心了，兩眼泛紅，牽動著嘴角想哭。我拍拍小孩，問他是否肚子餓，才生出吃人之念。小孩搖搖頭，說：“我第一個想吃的人是舅姥姥，等她從我肚子里走出來，就能像平常人一樣喘氣了?！本死牙延袣夤苎?，每逢冬春發作，連咳帶喘，難為孩子惦記著。我敬佩得不得了，趕忙將頭伸向他嘴邊：“來來來，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排第二名，請吃掉我，叫我寫出一篇好論文?！?/p>

小孩嚴肅地說：“我吃不下這么多?！卑」?，原來是個飯量小的妖。小孩宣布：“第二名是爸爸，我想啊嗚一口吃下爸爸，在我的肚子里，他能聽見一百遍愛你愛你愛你，然后他就變回從前的爸爸，大口吃飯，大步走路，大聲笑……”小孩眉飛色舞，比比畫畫。我一抬頭，發現老丁不知何時已經歸來，他不說話，拿著水，愣愣站在那里，雙目盡濕。正午的陽光紛紛揚揚落在他身上，像一場金色的大雪，愛你，千千萬萬遍。

晚上，大哥發來信息，簡直像奧斯卡致謝辭，感謝老弟，感謝兒子，感謝所有家人。他說，一切都會好的，世間沒有過不去的河，他會努力修復自己，成為眾人的依靠。我打電話過去威脅道：“你的消息我已截圖保存，將來，你可要結草銜環報答的?！彼l出爽朗的大笑：“去你的?！边?，很久沒聽過大哥笑了，從前那個樂觀開朗的人，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