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進,孔冬秀
(1.南京審計大學 文學院,南京 江蘇 211815;2.南京審計大學 金審學院,南京 江蘇 210046)
在古代漢語中,“由”是個多功能虛詞,既有介詞功能又有連詞功能。現代漢語學界一般將“由”視為單純的介詞,認為它只具有介詞用法,行使豐富的介詞功能。
學界關于的“由”的共時研究較多,多歸納其意義、用法兼及“由”字句相關問題考察;歷時研究也有涉獵,多順帶提及性質,總體考察并不充分。專門討論“由”歷時演變問題的簡括如下:馬貝加《近代漢語介詞》(2002)(1)參見馬貝加《近代漢語介詞》,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7頁、90頁、111頁、249頁、292頁、309頁。基于歷時視角將“由”的意義和用法分散在各章節中進行探討,總體而言是分散性的且“由”多種語法意義間的相互衍生關系沒能予以揭示;史冬青(2008)(2)參見史冬青《先秦至魏晉時期方所介詞“由”的歷史演變》,《菏澤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第123-127。對“由”在先秦兩漢的使用及發展演變情況進行了考察,但其研究僅局限于“由”表示方所義的發展演變問題;鄭麗(2008)(3)參見鄭麗《因果連詞“由”“由于/於”的來源與虛化過程》,《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80-83頁。、許迪(2012)(4)參見許迪《“由”的語法化歷程》,《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134-136頁。專門討論了“由”的來源與語法化問題,總體粗疏,只論及“由”部分意義和用法的語法化情況,未能對“由”豐富的語法意義進行整體性的歷時考察。
有鑒于此,本文基于歷時視角系統考察“由”各語法意義的來源、發展演變和相互衍生關系。具體研究如下幾方面問題:“由”的語義來源、語法化及介詞義的形成;“由”連詞義的形成;“由”豐富的意義和用法之間具有怎樣的內在語義關聯及衍生關系;歷時、共時層面“由”的語義與詞性分野。
現代漢語中“由”是個典型的介詞,介引體詞性成分或非小句的謂詞性成分,與其介引的賓語構成介詞短語作狀語,修飾其后的動詞,行使豐富的介引功能。古代漢語中的“由“除了行使介引功能還同時承擔關聯功能,表明主句與分句之間存在因果語義關系,因此本文將古代漢語中的虛詞“由”視為介—連兼類詞。
(1)其克從先王之烈,若顛木之有由蘗。(《尚書·盤庚》)
(2)今在析木之津,尤將復由。(《左傳·昭公八年》)
由上分析可知,“由”最初用為名詞,本義是樹木新生的枝條,作動詞時泛指“萌生”。句(1)和句(2)中的“由”分別是其名詞與動詞用法。“由”由“萌生”義又引申出動詞“來源、產生”義。
(3)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榮懷。亦尚一人之慶。(《尚書·秦誓》)
(4)欽哉,往敷乃訓,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尚書·微子之命》)
(5)就賢體遠。足以動眾。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禮記·學記》)
“由”的“來源、產生”動詞義在先秦典籍中使用較為普遍,《尚書》《詩經》《禮記》都有用例。句(3)—(5)中的“由”是動詞中心語,意思是“源自、產生”。“由”的介詞義正是由此語法化而來。
一般而言,由單音節動詞語法化而來的同形介詞,多在連動結構的V1位置完成,此為學界共識,也符合單音節介詞形成時所遵循的基本演變規律。
“由”較早使用的動詞義是“來源、產生”,后引申出動詞“出發、經由”的意思,多用在連動結構的V2位置,前面的V1多是運行義動詞。例如:
(6)升降不由阼階,出入不當門隧。(《禮記·曲禮上》)
(7)送喪不由徑,送葬不辟涂潦。(《禮記·曲禮上》)
(8)登席不由前,為躐席。(《禮記·玉藻》)
句(6)—(8)中的“由”都出現在連動式句法環境的V2句法位置,其賓語都是表示處所或方位的詞語;句中的V1都是運行義動詞。這樣的句法位置為“由”向處所義介詞虛化提供了適合的句法語義環境。但從漢語句子信息焦點分布位置來看,此時的“由”位于V2的句法位置,承擔了句子信息焦點的職責,因此這里的“由”動詞功能強,“出發、經由”義具體。
有時,由“由”充當V2成分的連動結構中還用“而”來連接,例如:
(9)故《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其致一也。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禮記·禮器》)
(10)欲察物而不由禮,弗之得矣。(《禮記·禮器》)
句(9)(10)中的V2“由”與其前的V1結構經“而”連接,這里的“由”仍是動作性很強的運行義動詞,充當句子的謂語。但有時,由“而”連接的“由”字連動結構,“由”處于V1位置,例如:
(11)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12)欒盈將入晉,晉人不納,由乎曲沃而入也。(《春秋公羊傳·襄公二十三年》)
句(11)中的兩個“由”在意義和句法功能上存在一定的差異。“又惡不由其道”中,“不由其道”小句作賓語,“由”是小句的核心謂語,動詞功能強,意義具體實在;“不由其道而往”是個由“而”連接的連動式,“往”承擔句子信息結構重心職責,這里的“不由其道”不具備獨立小句功能,處于動詞前狀語的句法位置,易被整體分析為狀語從而使得“由”在意義和功能兩方面逐漸邁向虛化的征程。句(12)中的“由”與此類同。當這類連動結構中不再出現連接成分“而”時,原先由“由”構成的“V1+N1”動詞性及充當謂語的功能進一步削弱,最終降類為作“V2+N2”前的狀語。例如:
(13)王麻冕黼裳,由賓階隮。……上宗奉同,瑁,由阼階隮。大史秉書,由賓階隮。(《尚書·顧命》)(按:隮,登上、升上;賓階:西階;阼階:東階)
(14)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孟子·告子章句下》)
(15)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孫子·地篇》)
句(13)-(15)中的“由”處于“V1+N1+V2+N2”句法環境中,這類句子體現出如下三大特點:一是動作行為的關聯主體都是具有強施動特征的人;二是“V2”是運行義動詞;三是“由”的賓語均為意義具體的處所詞。這三個特征決定了此類句子里的“由”具有兩解性特征,即既可以理解為運行動詞“出發、經由”,也可以理解成處所義介詞“從、經由”。若“由”按動詞理解,則句(13)中“由賓階隮”意思是國君先途經賓階再登往君臣相見或祭祀之所,“賓階”是動作主體行經的具體之地;若“由”按介詞理解則“由賓階隮”意思是國君經由賓階從而登往君臣相見或祭祀之所,“賓階”是動作發生所經由的場所。同理,句(14)(15)中的“由”均可作動詞與介詞兩解性特點。
當“由”所在的句子這三個限制特征消失時,即“由”所在的句子主語擴展為非施動性主體或“V2”為非運行義動詞或“由”的賓語不再是具體的處所詞,“由”的兩解性消失,只能做介詞理解,表示相對抽象的起始義、經由義。例如:
(16)知象由心變,以此觀心,可以成女嬰;知碗由心生,以此吸神,可以成爐冶。(《關尹子·七釜》)
(17)受業之紀,必由長始,一周則然,其余則否。(《管子·弟子職》)
(18)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列子·仲尼》)
以上三句中的“由”不能再作具體的運行義動詞理解,其唯一的作用就是為動作行為引進發生的起始、經由或途徑,“由”的賓語不再限制為具體的處所詞,名詞句(16)、形容詞(句17)、動詞(句18)充當其賓語。
視角即觀察事物的角度或立足點,或表示從某人角度出發去看問題或依據某個視角去看問題。“由”的視角義從其處所義衍生而來,是認知隱喻的結果,動作行為的起始、經由或途徑隱喻言談的視角、行事的依據。例如:
(19)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莊子·天下》)
(20)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孟子·離婁章句下》)
(21)百里徯,秦國之飯牛者也,穆公舉而相之,遂霸諸侯;由是觀之,賤豈可賤,少豈可少哉?(《管子·小問》)
(22)由此言之,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可。(《鬼谷子·捭闔》)
(23)由是論之,失國之主多如宣王。(《呂氏春秋·驕恣》)
句(19)—(23)中的“由”引進視角或依據。先秦時期,視角、依據義介詞“由”在使用時顯示如下兩個特點:
第一,“由”的賓語由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充當的用例很少,如句(19)(20);“由”的賓語差不多都是由代詞“是”和“此”充當,幾乎形成一種固定用法,即句(21)—(23)中的“由是觀之”“由此言之”“由是論之”。
第二,“由”構成的視角義介詞短語修飾的謂語動詞在數量上具有封閉性特點,主要集中在視覺類動詞“觀”和言說類動詞“言”與“論”上,其中以“觀”充當謂語中心最為普遍,使用頻率最高,而言說類“言”與“論”偶有出現,其它類動詞尚未發現。我們對《十三經》、先秦諸子及《戰國策》《楚辭》《國語》等文獻進行窮盡性檢索,得出此類“由”的用例如下:

項目視角、依據義介詞“由”文獻出處左傳戰國策孟子管子鬼谷子韓非子莊子呂氏春秋商君書晏子春秋用例數量由此觀之8214321由是觀之342541由此言之1由是論之1
由表可知,視角義介詞“由”在先秦時期的用法主要集中于視覺類動詞“觀”作謂語的“由此觀之”中,幾近固定用法,共檢索到40例;言說類動詞“言、論”作謂語的用例僅僅檢索到2例。
需要指出的是,現代漢語中的準固定結構“由此看來”正是從“由此觀之”發展演變而來,而“由此看來”在明代就已出現,例如:
(24)由此看來,可以用情來使她亂禮。(明·李昌祺《剪燈余話》卷五)
(25)由此看來,這都是些奇女子,都是脫卻脂粉本色,獨顯英雄伎倆的。(明·羅浮散客《天湊巧》第三回)
清代以來,“由此看來”繼續使用,例如:
(26)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老殘游記》第六回)
(27)由此看來,他乃郎無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愛?(《玉嬌梨》第三回)
表視角義介詞“由”的用法一直保留到現代漢語中,并高頻率地使用在準固定結構“由此看來”中。
介詞“由”的視角義是其處所義進一步語法化所致,是認知隱喻和主觀化雙重作用的結果,動作行為的起始、經由或途徑隱喻言談的視角、行事的依據;在這一發展演變過程中,“由”體現出說話人“自我”表現的成分漸次增多,主觀化逐步增強,言談的視角體現的正是“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3]。
“由”語法化為介詞最早形成的是處所義,表示空間上的起始或經由。后又演化出時間義介詞的用法,表示時間的起始。
(28)大夫而饗君,非禮也;大夫強而君殺之,義也,由三桓始也。(《禮記·郊特牲》)
(29)圖紙進退,愿由今日。(《國語·晉語》)
(30)退無罪人乎道路率徑,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亂。(《墨子·明鬼下第三十一》)
句(28)—(30)中的“由”均表示時間義,其后的賓語可以是普通名詞(句28)、時間名詞(句29)、代詞(句30),這些“由”共同的作用是介引動作行為的起始時間,由此可見“由”的時間介詞的用法最遲在戰國時期就已形成。“由”的時間義從其處所義衍生而來,內在的語義衍生機制是認知隱喻,當說話者用識解空間起始的方式去識解時間的起始、將空間域的起始投射向時間域的起始時,時間介詞“由”形成。
時間介詞“由”構成的介詞框架“由……至……”也在這一時期出現,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從……到……”,整體表示時間,只是用例較少,我們只在《孟子》中發現兩例,例如:
(31)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矣。(《孟子·盡心下》)
(32)由湯至于武丁,賢圣之君六七作。(《孟子·公孫丑章句上》)
“由”最初的動詞義是“源自、產生”,“源自”即根源,根源即事件的原因,由此引申出原因義動詞的用法,在句中充當核心謂語。這樣的“由”先秦文獻用例很多。
(33)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詩經·節南山》)
(34)隨之見伐,不量力也。量力而動,其過鮮矣。善敗由己,而由人乎哉?(《左傳·僖公二十年》)
(35)吉兇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左傳·僖公十六年》)
以上三句中,“由”是動詞,獨立承擔所在句子或小句謂語中心的職責,后接名詞或代詞賓語,表示原因,意為“根源于……,因……而起”。但當“由+N”結構位于動詞或動詞性成分之前充當狀語時,“由”經歷非范疇化,游離動詞范疇,實現了功能降類,從充當動詞謂語降類為功能性成分,獲取介引范疇功能,與介引的賓語一起整體充當其后動詞的狀語。例如:
(36)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左傳·莊公十四年》)
(37)男女之別,國之大節也,而由夫人亂之,無乃不可乎?(《左傳·莊公二十四年》)
(38)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禮記·禮運》)
(39)圣人由此知言之不可兼也,故博為之治,而計其意。(《管子·宙合第十一》)
有時,此類“由”后接成分不局限于名詞或代詞,還有謂詞性成分,例如:
(40)藏甲之國,必有兵遁,市人可驅而戰。安國之兵,不由忿起。(《慎子·逸文》)
以上五例中的“由”失去獨立充當謂語的功能,“由”與其賓語位于核心動詞前整體作原因狀語,“由”經歷非范疇化過程,實現由動詞向介詞演進的范疇轉移,原因義介詞功能形成,其唯一的作用就是介引動作行為的原因。但此類用例,先秦時期使用頻率并不是很高,可視為“由”原因義介詞用法的萌芽。
可見,原因義介詞“由”是從“源自、產生”義動詞直接語法化而來,萌芽的時間為戰國時期,因此與“由”的處所義、時間義、視角義介詞用法之間不存在相互衍生關系。
“由”用作對象介詞時,引進動作行為的經手者或施事者,有“歸、靠”的意思。“由”引進經手者用法語義來源于動詞“源自、經由”義。例如:
(41)茍反,政由甯氏,祭則寡人。(《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42)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尚書·大誥》)
(43)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榮懷,亦尚一人之慶。(《尚書·秦誓》)(按:杌隉,即傾危不安)
句(41)-(43)中的“由”是動詞,可以理解為“源自、經由”的意思,充當所在小句的核心謂語,該小句均為受事主語句,賓語是施事,主語是受事,受事在前,施事置后;同時,這里的動詞“由”又可以理解為“歸、靠”的意思,“政由甯氏”意為政權歸甯氏掌管,“爽邦由哲”意即清明的國家靠哲人創造、掌管,“邦之杌隉,曰由一人”即國家的傾危歸一個人決定。“由”引進動作行為經手者或施事者的介詞用法正是由此語法化而來。
“由”作“歸、靠”意動詞使用時,其賓語由施事者充當,動詞“由”僅行使作謂語的功能,而施事者施行的具體動作行為隱含在動詞“由”中,并沒有體現出來。如句(41)中的“政由甯氏”,意思是政權歸甯氏掌管、負責,施事者施行的“掌管、負責”這一動作行為是隱含的,動詞“由”本身并沒有將其傳達出來,而是由所在的受事主語句整體呈現出來,句(42)(43)中的動詞“由”同此。但當“由”所在的受事主語句需要明晰化施事者所實施的具體動作行為時,則“由”的意義經歷從隱含到呈現的歷程,動詞“由”具體動作行為義勢必要在表層的句子結構中得以體現。“由”的意義“從隱含到呈現”導致其句法地位因之發生改變,例如:
(44)禮義由賢者出。(《孟子·梁惠王下》)
(45)軍中之事,不聞君命,皆由將出。(《六韜·龍韜·立將》)
句(44)(45)中的“由”與獨立作謂語的“由”雖然在意義上都有“歸、靠”的意思,但施事者關聯的動作行為體現方式迥然不同。“由”獨立作謂語時,施事者行使的具體動作行為是隱含的,由整個受事主語句予以傳達;而句(44)(45)施事者行使的動作行為由動詞“出”予以明晰化;施事者動作行為明晰化的句法后果是,該動詞占據了核心謂語地位,此時“由”獨立作謂語的功能弱化,又因“由+賓”處于該動詞前狀語的句法位置,“由”的詞匯義弱化,語法義強化,唯一的作用就只能為該動詞引出施事者,“歸、靠”義對象介詞功能形成。
戰國時期,還出現了受事位于動詞之后的介詞“由”用例,例如:
(46)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皆能用非其有也。(《呂氏春秋·離俗覽第十九》)
語料檢索過程中我們發現,戰國時期對象義介詞出現頻率很低,只能認為這幾例“由”是其對象義的萌芽。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由”引進經手者或施事者用法使用頻率才逐漸提高,臻于成熟。例如:
(47)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史記·項羽本紀》)
(48)勝獨以為嘉備宰相,諸事并廢,咎由嘉生。(《漢書·何武王嘉師丹傳第五十六》)(按:勝,龔勝,人名;嘉,王嘉,人名。)
(49)聞弟為郡守,政教威恩,不由己出,動任臧洪,洪者何人?(《三國志·魏書七》)
“由”用作對象介詞,引進動作行為的經手者或施事者,表示“歸、靠”的意思,自戰國時萌芽產生并一直沿用至今。
前文分析,“由”的原因義介詞用法從原因義動詞語法化而來,原因義動詞從“由”的“源自、產生”義動詞引申而來。動詞“由”表原因時,后接名詞或代詞,意為“根源于……,因……而起”。語料分析發現,這類表原因的動詞“由”在虛化出原因義介詞用法之前,后接的成分除了名詞或代詞,也大量后接謂詞性成分和小句,而且這些用例出現年代較早,普遍使用在原因義介詞形成之前。例如:
(50)過由人,而怨由細。(《國語·晉語》)
(51)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左傳·桓公二年》)
(52)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尹文子·大道上》)
句(50)中第二個“由”后接形容詞“細”,句(51)(52)中“由”后接主謂短語,這四個“由”意義上還保留“根源于……,因……而起”的意思。句法功能上,“由”的主語部分即被陳述部分在形式上較短且都具有體詞性功能,如句(50)中的“過、怨”、句(51)中的“國家之敗”、句(52)中的“失者、得者”,因此這里的“由”動詞功能強,仍充當句子或小句的核心謂語。
連詞作為典型的功能詞,最基本的作用就是行使關聯功能。“由”單獨作謂語行使陳述功能時,“由”與其前的被陳述部分(主語)是關系緊密的句內關系;但當“由”的主語部分即被陳述部分在形式上擴展為小句甚至是結構更為復雜的復句時,“由”的被陳述部分從語形長度較短的名詞或代詞擴展為語形長度較長的小句甚至是復句,“由”將陳述與被陳述部分連接起來的作用凸顯,此時“由”作動詞表原因的陳述功能逐漸減弱,表原因的關聯功能逐漸增強,因而“由”與其被陳述部分逐漸由關系緊密的句內關系發展演變為關系相對松散的句際關系。例如:
(53)刑罰中則民畏死,畏死,由生之可樂也。(《尹文子·大道下》)
(54)紂為黎丘之鬼,而戎狄叛之,由無禮也。(《韓非子·十過》)
(55)夫賣者滿市,而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商君書·定分第二十六》)
(56)如此,雖戰勝而國益弱,得地而國益貧,由國中之制弊矣。(《尉繚子·制談第三》)
“由”作動詞時,其被陳述部分是語形長度較短的體詞性結構。但句(53)中“由”的被陳述部分“(民)畏死”已擴展為小句,而句(54)—(56)中“由”的被陳述部分擴展為更為復雜的復句,這里的“由”體現出的更多的是篇章連接功能,將前后兩個部分關聯至一起,因而這里的“由”逐漸具備了連詞的功能,有“因為、由于”的意思。但這些連詞“由”在表原因義時均用在表結果意義的分句或復句之后,這與現代漢語原因連詞使用時的常規位置存在差異,現代漢語中原因連詞的優勢語序是原因分句位于表結果分句之前。
現代漢語中,原因連詞在行使關聯功能時,優勢語序是原因小句在前,結果小句在后,但漢語史上原因連詞“由”在行使關聯功能時卻與此相反。語料檢索顯示,先秦漢語中,“由”做連詞表原因時,大多數是原因部分在后,結果部分在前。馬貝加(2002)指出,“連詞‘由’是從用于V后面的‘由’衍生的”[4],馬先生指出的這種傾向性符合語言事實。
但我們在先秦文獻中也發現連詞“由”表原因時用在結果之前的情況。例如:
(57)是以上下有禮,而讒慝黜遠,由不爭也,謂之懿德。(《左傳·襄公十三年年》)
(58)故若顏闔者,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呂氏春秋·貴生》)
(59)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由其武議在于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焉。(《尉繚子·武議第八》)
句(57)-(59)中,“由”關聯的原因分句均位于結果分句之前。但總體而言,此類用例出現頻率較低。我們認為,無論“由”關聯的原因分句位于整個復句之前還是之后,并不影響“由”是原因連詞的詞性認定,這種關聯位置形成的動因主要是由語言信息傳遞特征決定的,下文會做詳細分析論證。
吳福祥(2011)指出語言形式的多功能性是指“語言中某個編碼形式具有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而相關的功能”[5]。語言形式的多功能性是人類語言的一個普遍特征,虛詞的多功能性也不例外。多功能虛詞的形成多是歷時語法化的結果,某個語言項在歷時演化階段會經歷多個不同的虛化過程,每一次虛化都可能增加一個新的語法意義,這些意義積淀在共時層面就體現為這個虛詞的多功能性。這些新的語法功能與原語言項之間形成多種復雜的語法化模式,有的語法意義由原語言項直接語法化而來,有的語法意義由已形成的語法意義再語法化而來。在多功能虛詞“由”連詞功能形成問題上,鄭麗(2008)認為,原因連詞“由”從其原因介詞用法進一步虛化而來,同時她又指出“連詞‘由’也可能是表‘來源、源于’義的動詞‘由’直接虛化而成”[6]。許迪(2012)將動詞“由”的語法化歷程概括為“動詞>介詞>連詞”[7]。本文考察結果顯示,“由”的原因義連詞用法并非其原因義介詞用法進一步語法化的結果,而是從“根源于,因……而起”動詞“由”直接語法化而來,語法化完成時間是戰國時期,這與“由”的原因義介詞形成時間基本相仿,因此我們認為“由”的原因義介詞與原因連詞之間沒有衍生關系。本文的考察結果支持了鄭麗關于連詞“由”形成的第二種猜測,即連詞“由”直接來源于動詞而非介詞再語法化的結果。
先秦時期,原因連詞“由”在關聯因果分句時,原因分句既可以位于整個復句之前也可以位于整個復句之后,但以后者的使用頻率為高,即說話者在使用“由”表達因果關系時先說結果再表原因是優勢選擇。我們認為,無論“由”關聯的原因分句位于整個復句之前還是之后,并不影響“由”是原因連詞的詞性認定,這種關聯位置形成的動因主要是由語言信息傳遞特征決定的,原因分句在前還是在后取決于語言信息傳遞的實際需要,是信息傳遞的連貫性、順暢性、清晰性原則的具體體現。陸儉明(2018)指出,就句子結構與句子信息結構間的關系來說,各種語言呈現共性特征,即“已知信息在前,未知信息在后”[8]。我們認為當說話者將“由”關聯的結果作為新信息進行傳遞時,“由”表結果的分句置后;當說話者將“由”關聯的原因作為新信息進行傳遞時,則“由”表原因的分句置后。例如:
(60)視無見,聽無聞,由國無市也。夫市也者,百貨之官也,市賤賣貴,以限士人。(《尉繚子·武議第八》)
(61)凡民之不畏死,由刑罰過。刑罰過,則民不賴其生。生無所賴,視君之威末如也。(《尹文子·大道下》)
例(60)(61)分別是包含連詞“由”的一段語篇,“由”關聯的復句分別是這兩個語篇的內部組成部分,從信息結構的角度看,各個子句有機整合成一段結構銜接、語義連貫的信息流。這兩段語篇清楚顯示,“由”關聯的原因分句之所以一定要置于結果分句之后,一是為了傳遞新信息的需要,一是為了結構銜接、語義連貫的需要。例(60)是由兩個復句構成的語篇,在第一個復句中“國無市也”表原因,緣何要置后,一是言者認為其重要,故作為新信息進行傳遞;二是為了構筑語篇的需要,因為“國無市也”只有在第一個復句中被置后才能緊接著作為舊信息被置于第二個復句句首(即“夫市也者”)從而開啟新的話題,以保證整個語篇信息流的信息銜接與流暢傳遞。例(61)更是如此,這是一個由三個復句構成的語篇,“由”關聯的原因分句只有置后才可以與第二個復句的句首舊信息相呼應,從而開啟下一個新的話題。如果將例(60)(61)中“由”表原因的分句置于表結果分句之前,就會得到如下兩個新的語篇(60′)、(61′):
(60′)由國無市也,(故)視無見,聽無聞。夫市也者,百貨之官也,市賤賣貴,以限士人。
(61′)由刑罰過,(故)凡民之不畏死。刑罰過,則民不賴其生。生無所賴,視君之威末如也。
從語言信息結構視角看,以上兩句有違漢語篇章信息結構的要求,因為如果讓表原因的“國無市”與“刑罰過”置于第一個復句的句首,則整個語篇信息流的順暢傳遞被阻斷,結構上的連貫性也被打亂。
由此可見,“由”關聯的原因分句無論是位于整個復句之前還是之后,并不影響“由”原因義連詞的詞性認定。“由”原因義連詞功能的形成時間是戰國,與其原因義介詞更能形成的時間大致相仿,前者不是由后者進一步語法化而來,均是動詞直接語法化的結果。
“由”的本義是樹木生出的枝條,用作名詞。作動詞時意思是“萌生”,引申出動詞“源自、產生”義,而“源自、產生”又引申出動詞“原因”義項。
漢語史上,“由”有介詞和連詞兩種虛詞用法。作介詞時“由”主要有如下幾種意義用法:引進處所、視角、時間、原因、依據、對象,是個典型的多功能語言形式。做連詞時,表原因,關聯原因與結果。
介詞“由”的處所義、對象義由動詞“由”的“源自、產生”義直接語法化而來;介詞“由”的原因義用法由原因義動詞語法化而成;介詞“由”的視角義、時間義是其處所義進一步語法化而來。
連詞“由”從“根源于、因……而起”義動詞直接語法化而來。“由”的被陳述部分由語形長度較短的名詞或代詞擴展為語形長度較長的小句甚至是復句,是動詞“由”語法化為連詞“由”最重要的動因。
一般來說,連詞與介詞相比,其意義更為虛靈,因為就虛化程度而言,與名詞相關的語言成分虛化程度低于與小句相關的語言成分,即沈家煊(1994)所概括的“與名詞有關的低于與小句有關的,如介詞低于連詞”[9]。但這條語法化程度標準,只能視為一個多功能語言形式虛化程度的大體趨勢,而非絕對。本文的考察結果也不完全支持這條虛化程度標準,因為原因義連詞“由”并非原因義介詞“由”進一步語法化的結果,二者都是由原因義動詞直接語法化而來。
綜上,“由”的動詞義與多種介詞義及原因義連詞之間的語義衍生關系圖示如下:

現代漢語中,虛詞“由”只有介詞的用法,古代漢語中形成的原因義連詞用法并沒有延續至今。究其原因,主要是“由”的原因義連詞用法被原因義連詞“由于”替代(“由于”的形成將另文討論),原因義連詞“由于”的興起致使原因義連詞“由”的衰落直至消失,從而形成現代漢語中“由”和“由于”在連詞用法上的共時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