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峰磊

金庸與古龍,新派武俠文學的兩位大宗師,武俠小說這片浩瀚星空上的南辰共北斗。探究兩位武俠文學大家作品的主旨、內涵、意蘊和風格,歷來是武俠小說研究者并愛好者或端坐書案,或茶足酒酣,道之不盡,說之不完的永恒話題。
金庸小說作品猶如一幅氣韻生動,筆墨豐神的國畫,善作工筆,含蓄蘊藉。無論是作為傳統文化主流意識形態的儒釋道佛,還是作為非主流思想體系的諸子百家,都能在金庸小說中占有一席之地。
武俠小說獨有的武打描寫,在其作品中從始至終,無不洋溢著詩意化、性格化、哲理化和情趣化的多元文化色彩,透過文白相兼、雅俗悠長的文字,你能一覽俠士的道義壯舉和武者的一招一式,甚至能熟練地記誦每種武功的招數名稱和俠客的江湖名號。比如西山一窟鬼、明教五散人、梅莊四友、黑風雙煞、玄冥二老、桃谷六仙、江南七怪、乾坤五絕;比如星宿老怪丁春秋、瀟瀟夜雨莫大先生、君子劍岳不群、老頑童周伯通、赤練仙子李莫愁、蝶谷醫仙胡青牛、昆侖三圣何足道;比如九陽神功、彈指神通、獨孤九劍、凌波微步、打狗棒法、唐詩劍法、龍象般若功、降龍十八掌、黯然銷魂掌……
古龍的作品從整體創作上看,更接近西方現代以線條、色塊、構成來表達和敘述人性的一大藝術形式——抽象畫作。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和其他人物,大多在與敵手對壘中,秉持物我兩忘的境界,能在一剎那便準確地洞察敵手武功的破綻。在這種狀態中,心劍合一,一矢中的。
正因為古龍筆下的“武功”有這些“快招”,所以他筆下人物“武功”風格別具一格:無招無式,快如光電,重在氣息,一舉擊破。你看不清招式,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刀動了一下,對手已經倒下。你只明了陸小鳳一指制敵,李尋歡例無虛發,只記得西門吹雪刀快如疾,楚留香輕功極佳。
金庸以真實歷史年代或事件為背景,巧妙絕倫地借用歷史人物、文史掌故與百家通識穿插于小說敘事情節。讀者在品讀時,能一看便知是哪朝哪代,何時何地,誰人作皇帝,誰人是臣子。
金庸知識淵博,通古博今,兼容中西,文思敏捷。他繼承古典武俠小說之精華,開創了獨辟蹊徑、情節曲折、描寫細膩入微且深具人性真理和豪情俠義的新派武俠小說先河。金庸于政治、哲學、宗教、歷史、國學、電影等諸方面皆有廣泛深度研究,在他的作品中,他將琴棋書畫、詩詞典章、天文歷算、陰陽五行、奇門遁甲、儒法道佛等國學經典內核,別具匠心地鑲嵌入其表里,在有意無意間,凸顯了著書者無與倫比的卓著才華與超然才情。
古龍的小說則是無史無年代的架空式植入,小說中亦無傳統文化的影子和因子,很少出現真實的歷史人物。他的俠客沒有來歷,宛如孤星,仿佛自天地肇始、江湖開辟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冷冷地佇立在那里。古龍所要表達的是,其他點綴花絮都不在話下,唯有故事精妙最足可道。
金庸筆下的主角,往往經歷少年成長,荊棘坎坷,奇遇學藝,再到絕世奇俠。成長軌跡清晰完整,循次而進。
個性放蕩不羈,爽朗豁達的華山派首徒令狐沖從豪氣憤青,到重傷不治,再到學了獨孤九劍和吸星大法,孤傲狂放;至情至性的神雕大俠楊過從寄人籬下的孑身孤兒,到得遇劍冢武學圣手,而后獨創奇技,獨步武林。這些大俠無一例外都歷經由懵懂、逆境、“藝成”到“俠變”的人生旅程。
古龍的主角相較金庸主角櫛風沐雨,破繭成蝶的跌宕路途而言,似乎要遜色幾分。他們幾乎都是在出道之際即為抵達巔峰之時,小說的前前后后也基本不敘寫初年學藝、經年成長等閱歷。“小李飛刀百發百中”,已成古龍打斗情節的定式和慣例,李尋歡出道之初就排在兵器譜第三位;謝曉峰憑借絕世天賦,身在居室中,便已然稱雄天下第一劍客;楚留香也只因天分奇高,練就絕世神功,仿佛從不知習武的辛苦及悟道之艱難。
金庸筆下的愛情如水,綿綿久久,你看那塞上風云,江南煙雨。風陵渡口,絕情谷底。聚賢莊內,冰火島中。牛家村旁,蒙古包里。
金庸的武俠小說,幾乎囊括了人世間各種各樣可歌可泣,可憐可嘆的愛情模式。以至于幻化出累世愛戀,隔代情緣。比如楊不悔與殷梨亭,楊不悔和母親紀曉芙,對殷梨亭充斥著難以言表的虧欠和愧疚感,她對殷梨亭的感情是由虧欠而生憐愛,因愧疚而生情愛;比如趙敏與張無忌,先為刀劍相加的敵手,后是至死不渝的戀人,兩人波折起伏的感情之旅即使人艷羨,又令人向往,所謂坎坎坷坷,纏綿悱惻。描唇畫眉,耳鬢廝磨……
“金庸小說中的愛情不只經典,更具深廣。一部作品通常會表現出多組,多種,多層次的愛情。金庸寫愛情之廣,愛情之深,愛情之奇,可以跟世間任何言情大家一決高下。”孔慶東先生的評價一語中的,入骨三分。
古龍筆下的愛情如火,沒有那么多必然與偶然的理由,有時候一個笑容一個眼神就足可相守相依。雖不至于從一而終,但相戀時也必定沉醉廝磨,干柴烈火。他筆下的那些愛情伴侶,不管是有果的還是無果的,都讓人溫柔或猛烈地疼在心口。
蕭十一郎與沈璧君,人間情癡終成對;傅紅雪與翠濃,天涯兩隔恨斷腸;小魚兒與鐵心蘭,痛徹心扉成宿命;李尋歡與林詩音,萬般不舍全真情。古龍式的江湖愛情都不完美,都有些許遺憾,些許無奈,些許悲情,些許凄涼。這或許正是古龍在現實的際遇中飽嘗愛與恨的冷暖后,映射到他的小說作品中的人生投影。
金庸寫大俠至純,古龍寫奇俠至神。
金庸久負盛名的射雕三部曲及《書劍恩仇錄》、《倚天屠龍記》、《碧血劍》的主題架構在于借郭楊喬張袁五俠及其群俠之形象闡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中心思想和宏旨。小說中主角及其群俠都是身懷絕技,見義勇為,舍己助人,雖萬人吾往矣的真俠客,大英雄。他們悲天憫人,俠肝義膽,為天下蒼生而精進武學,為民族大義而爭相奔走。
郭楊喬三俠中的郭靖是金庸小說群俠人物中,落筆著墨最豐沛,細節描寫最完善,人物形象最傳神,時間跨度最久遠的主人公。在他的身上,集中了金庸小說所有大俠所具備的同質化特征:生性良純,忠厚寬和,待人坦誠,剛直孝義,于黯然凄苦時降生,于危機動蕩中成長,于家國大義中升華。認定一種信念必定赴湯蹈火,懷抱一個理想毅然出生入死。一代大俠窮盡一生堅韌而執著地踐行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終極武俠精神。
古龍寫的主角,則都是接近神一樣的人,他們穿梭在紅粉知己的溫柔世界和殺伐詭譎的風雨江湖之間,他們女人緣極好,江湖朋友亦多。此時是豪客,彼時搖身一變為玩家,而更多時候扮演的則是俠者。青衣長臉下,來去無影蹤,一張俊俏臉,迷倒芳華叢。
比如李尋歡、陸小鳳、花滿樓,他們幾乎都不曾有明確的信仰,口號或“主義”,他們獨步江湖,有意或無意地卷入各種門派之爭和高手之斗。然而,不論他們如何手起刀落,即“神”且“奇”地去橫掃舊怨,擺平新仇,也僅僅只是身在江湖中,涉足江湖事罷了。
金庸人物寫實,古龍主角寫意。
金庸小說中的人,都是在現實生活中游走,具有復雜多面人性的人,好人不見得白璧無瑕,完美無缺,壞人也并非讓人咬牙切齒,恨入骨髓。譬如李莫愁,她本是一個絕艷、單純、癡情的女子,因傾心于嘉興陸家莊莊主陸展元,是以此生篤定只愛此一人。可惜她所愛之人,無奈將之拋棄。她由愛生恨,極盡趕盡殺絕之能事。譬如張無忌,身為兼具“正教”和“魔道”雙重因子的失祜孤兒。張無忌少年英杰,鋤強扶弱,樂善好施,俠義超群。但在曲折蜿蜒的人生旅途中,他結連遭逢多段感情糾葛而不能善處,而他恰恰是一個一遇感情就優柔寡斷的人,故而,對他所愛之人和愛他之人,一負再負。遙想當年漢水喂飯之恩,好不悲傷!
金庸小說中的好人常常因性格,經歷而造成缺陷凸顯,弱點分明,壞人亦可通過其造化弄人的前塵往事,使人叢生惻隱,扼腕嘆息。
古龍小說則不然,主角霎時登場,霎時隱遁。師承、過往、來歷一應不詳,無跡可尋,往往以灑脫,不羈的形象在江湖中亮相,以一呼百應的號召力在江湖中立足。你不明他來自何處,也不知他將去向何方。由此可見,古龍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不著眼于詳盡如實、細針密縷的摹寫現實,而著重以簡潔的筆墨表現人物的神韻和抒寫人物主觀的情致。他把角色描寫的重心始終放在渲染一種對主要人物和關聯人物,仰望驚嘆的“現在時”意境中,而不去用寫實的筆調歷數主人公或配角的“過去式”和“履歷表”。
金庸主體家國義,古龍主題江湖情。
金庸小說高揚閎闊深遠的家國情懷與精神,用以鋪墊主人公的“大俠”成長之路。小說主角無一例外的都有著極負國家、民族擔當意識的家國之念。他們一生有情有義,為人篤定,為情堅貞,為國忠誠,人生坎坷悲壯,胸襟氣吞山河,提倡人道和平,為拯救世人而自我毀滅,為保全家國不惜殺身成仁。他們都是心系蒼生、悲天憫人、格局境界超越國界和民族的俠義英雄。而大俠郭靖和喬峰,便是燦若星辰的江湖群俠形象中走向楷范和頂端的精神人格代表。
古龍小說的人物主角抑或是配角,則很少有家國之感,他們生在江湖,也死在江湖。他們沒有家的意念,更沒有國的區分。他們不識天下大義為何物,只在快意恩仇中徜徉。偶爾因厭倦無休止的殺戮,打斗而決意退隱,古龍就借主人公之口,果斷且意味深長的一聲嘆息或莞爾一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何能自處?
風格不同,不代表孰優孰劣;面貌不一,不意味孰高孰低。新派武俠四大宗師,金古占據兩席,足見其風華絕代,地位尊崇。而金庸筆走龍蛇,高揚宏旨,倡一代風氣,在承前啟后之中,則更具開宗立派之功,擎旗扛鼎之名。想看弘構博遠,俠義家國一脈的武俠作品,必定觀金庸;想看肆意瀟灑、愛恨情仇相關的武俠作品,更適合覽古龍。
古龍嗜酒如命,熬夜娛情以為常事,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便以48歲之盛年,駕鶴西游,撒手人寰。英年薄命,文緣難續,傲世鬼才的猝然離去,教人不勝惋惜。
而金庸譽聞天下,富甲儒林也以期頤之壽于公元2018年功德圓滿,魂歸道山。在襄陽古城遍燃蠟炬的那一刻,世人皆嘆“江湖再無金大俠”!
由來枯榮有序,人世無常。但看花開花落,水流不斷。
奈何斯人已去,江湖寂寞。然則俠義永存,金古不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