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女性理想的路徑與歧途

⊙韓 昀［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喜寶》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話便是“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其實我并不貧乏”。借由喜寶之口，亦舒說出了女性理想的三個層級：靈魂、財富和肉身。與此同時，亦舒也看清了到達這三層理想須面對的重重困境。借喜寶之經(jīng)歷，亦舒書寫的是對女性實現(xiàn)理想的考量和對女性命運的希冀。

一、娜拉問題的再追問

喜寶說：“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通過對《喜寶》及亦舒其他小說的閱讀，我們很輕易地便能發(fā)現(xiàn)，小說中主人公們對金錢的執(zhí)念。喜寶的母親姜詠麗一直獨自為母女倆的生計操勞奔波。在喜寶看來，“老媽的生活過得很苦”。在喜寶大約才會走路時同浪蕩子父親離婚，靠著在機場從空中小姐做到地勤的工作一路把喜寶供上劍橋。作為母親的她看似完成了她將女兒撫養(yǎng)長大的使命，可是，在劍橋攻讀法律的喜寶依然在為去劍橋念書時的學費、生活費殫精竭慮，走上了母親為生計憂慮的閉環(huán)。一方面在劍橋讀書的她是驕傲的，仿佛由此看到了知識帶來自由的夢正向她開啟；另一方面她太過清楚擁有這樣學歷的她在畢業(yè)回港之后，亦只能成為一個普通的白領，在迅猛發(fā)展的香港都市之中，為這樣點滴積攢財富所付出的是身體和內心的雙重疲累。當內心矛盾的喜寶看到勖存姿放在抽屜里大量的紙幣時，她看到了財富最直觀的模樣，她心動了，承認自己是拜金的，她說：“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就這樣，將自己出賣給了勖存姿。

可以說，喜寶的故事是與金錢纏繞在一起的，這是文學史上圍繞女性命運討論已久的一個命題。在“五四”時期，魯迅便在作品中展現(xiàn)了對于女性命運的思考。在《娜拉走后怎樣》當中魯迅提到，娜拉走后的結果“不是墮落，就是回來”。自娜拉的命運，大部分人看到的是她對自由的追尋，而魯迅借娜拉點出“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直指對于女性權利的獲得，獲得經(jīng)濟權的絕對基礎地位。大膽做夢的前提必須是經(jīng)濟上的富足，而人類是永遠不滿足的，填滿這些物質空缺是以一定的經(jīng)濟條件為前提的。財富對處在物欲橫流的香港都市女性而言，就是理想生活最直接的一個代名詞，大量的財富確定了物質生活的充裕。但是“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喜寶走上的正是為了金錢賣掉自由的這條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喜寶是娜拉命運的延續(xù)。

亦舒作為魯迅的忠實讀者，她用女性自我審視的方式對娜拉問題進行再追問。她讓生活在20世紀年代末香港的喜寶走出家門，不同于娜拉走出家門前對于門外世界無盡的憧憬，喜寶清楚地知道門外的社會對女性有多殘酷，她深知無法只靠學成而獲得足夠使她立足社會的經(jīng)濟實力，她依舊需要成為男人的附屬才能解決這一問題，擁有了賺錢的能力并不能使女性在財富積累的道路上一帆風順，至此，女性獨立的經(jīng)濟權利依然沒有獲得。如果說去劍橋讀法律是喜寶獲得財富能力的路徑，那么因為她面對前路的畏難與軟弱，使她依然走上了成為勖存姿情婦的歧途。這說明，亦舒無法在物欲橫流的香港為喜寶找到通往財富的真正路徑，于是“委身于人”似乎又成為最便利的選擇。從“五四”提出女性解放的問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即使女性今天在社會上努力打拼獲得了獨立的經(jīng)濟權，但回歸到家庭的時候，她們依然為社會傳統(tǒng)規(guī)定女性所承擔的“身份定義”所累，她們在獲得獨立經(jīng)濟權之后依然沒有獲得她們所期望的獨立人格。

二、子君式的悲劇如何避免

毫無疑問，開始亦舒是希望喜寶成為人格獨立女性的。她賦予了喜寶過人的靈氣和能力，勖聰恕第一次見她時便被吸引，后面遇到的丹尼斯·阮、漢斯·馮·艾森貝克、宋家明，甚至是勖存姿爭先恐后地甘做喜寶裙下之臣，她極富吸引力，令人過目不能忘。在打網(wǎng)球時，勖聰慧夸她“簡直是第二個姬絲愛浮特”。普通小市民家的她靠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劍橋著名的圣三一學院，并攻讀法律，這些都是普通女性所不具備的。但因為她為了獲得理想生活，用青春去換財富，又因為這“契約精神”而失去了精神的自由，最終使自己淪為了勖存姿的附庸。但不要忘記，喜寶愿望清單的第一項是“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金錢主導之下的社會，什么都可以買，唯有人發(fā)自內心的情感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所以這份情在喜寶看來彌足珍貴。而此刻的喜寶已經(jīng)成為勖存姿豢養(yǎng)的一只金絲雀。她的生活是圍繞勖存姿展開的，又回到了傳統(tǒng)“主內”的女性語境當中，勖存姿的喜好成為了左右她選擇的權重。當她的精神為此所累，就意味著她不是一個擁有獨立人格的女性，她的選擇被迫印上了勖存姿“附屬品”的印記，她靈魂的一部分總是自覺地“被出賣著”。

喜寶在“人格獨立”上兜的這個圈子，像極了呼喊著“我是我自己的”走出家門的子君。子君為反抗家庭專制，打破舊習，追求民主、科學、自由而走出家門，奔向涓生給他描摹的那個理想。但走出家門后的子君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找到精神的安放之處，尋找無果后，她只能把她靈魂交流的熱望放回到涓生身上。但這熱望隨著她與涓生的社會生活無法同步而逐漸消散，子君只有不斷重放回憶，甚至完全沉浸其中才能確認自己的選擇無誤。這時，她的精神已經(jīng)附屬于涓生，她呼喊著的“我自己”也只剩空空的軀殼，她只有親手將之葬送，才能獲得解脫。喜寶雖沒有像子君一般葬送自己，卻也在出賣青春之后，重蹈了子君式的悲劇。

在亦舒看來，女性人格的獨立是實現(xiàn)女性理想路徑上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而人格的獨立是與經(jīng)濟獨立分不開的，這是避免子君式悲劇的重要一環(huán)。首先不再成為家庭當中“主內”的對象，在經(jīng)濟上不再依賴男人的給予，擁有支付自己日常吃穿用度的能力，才能參與到社會生活當中。從這個意義上看，喜寶同子君一樣，在邁出家門之后，又回到了深宅之中，她們沒有變成接觸社會的人。人始終是社會的動物，并不是依附于誰便能終身無憂，精神養(yǎng)料來自社會交往。當喜寶遵守“被買走青春的人”的自覺時，她擁有獨立靈魂的理想也就破碎了。《喜寶》并沒有提出獲得財富和獨立靈魂的方案，反而續(xù)寫了一種女性不斷陷入其中的重復，這恰恰是在思考女性命運時需要我們重視的。她展現(xiàn)的正是我們當下需要面對，不容忽視的一種現(xiàn)實困境。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女性在追求理想時，時常陷入救贖與放棄的兩難抉擇之中。

三、救贖與放棄的兩難抉擇

在通向理想的路徑之上，靈與肉的糾纏始終將喜寶放置在深淵邊緣。喜寶比娜拉和子君幸是在于她的生活不因家庭而完全封閉，她雖把自己鮮活的青春賣給了勖存姿，卻并不意味著形成了以家庭為單位的封閉契約。喜寶是可以選擇面向并參與到社會當中，以獲得社會人格的方式去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但是不勞而獲的優(yōu)渥誘惑實在太大，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總是擁有優(yōu)先支配社會資源的權利，成為懷抱財富的上流社會中的一員無疑是喜寶人生理想的一部分，所以喜寶選擇了出賣自身，放棄救贖去保證自由支配財富的能力。

就靈魂而言，勖存姿開始并沒有管控，他只想得到喜寶靈性而鮮活的青春。所以，每次碰到真心為喜寶傾心的男人，可以說都是給喜寶選擇自我救贖的機會，但每一次，都因為喜寶充滿良知的，自覺已經(jīng)“被出賣”而錯了過去。而在最后碰見漢斯·馮·艾森貝克的時候，喜寶以為自己又能獨立地去愛了，可是這時候的勖存姿已經(jīng)陷入了對喜寶更深層次的迷戀當中，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纏繞在一起，出于不同理由被動地依附于對方。勖存姿甚至為了獨占喜寶，設局槍殺了漢斯。喜寶的主動救贖之路隨著漢斯的死亡，連同著她因目睹槍殺而受到的巨大靈魂震顫而被迫終止。此刻喜寶帶著對無辜生命被犧牲的愧疚，放棄了通過真愛救贖靈魂的路途，自覺地將自己封閉在勖存姿的羽翼下，陷入了子君式的自我懷疑之中。

小說的結尾，亦舒老辣的一句“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標志著喜寶對于理想的徹底放棄。雖然喜寶在亦舒的筆下獲得了一個看似開放的結局，讓讀者發(fā)覺，落回現(xiàn)實之時，喜寶身上肩負的對娜拉的追問不了了之、子君式的悲劇依然無法避免，但這其中包含著亦舒對于女性命運深切的無奈和不甘。這結局并不是故事的延續(xù)而是反思的開始，是否意味著女性的獨立和解放始終處在想要獲得的始終是無法得到的這個悖論之中，蘊含著亦舒對于現(xiàn)代社會當中女性生存問題的無盡思考，她提供著可能性，又不斷打破，將讀者帶入反復的思考當中。她用喜寶的選擇、經(jīng)歷向我們展示著她心中的女性理想，同時又將我們帶入到通向理想的路徑上可能存在的悖論當中，向我們展示實現(xiàn)路徑的道阻且長。但我們依然期待看到新一代的喜寶們在各自的路徑上突破悖論，將靈魂、財富與肉身都妥善安置，實現(xiàn)理想的那一天。

①②③④⑧⑩ 亦舒：《喜寶》，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頁，第72頁，第9頁，第49頁，第17頁，第298頁。

⑤⑥⑦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第167頁，第168頁。

⑨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