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瞳 [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春琴抄》是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代表作,初發表在《中央公論》1933年6月號上,同年十二月,由創元社出版單行本。小說講述了盲女琴師春琴與徒弟佐助二人相互依靠扶持的故事,意在道出二人在師徒關系之下、盲目與明眼之間所生發的幽微人性和復雜情態。也正是這部作品中展現的人與人關系的復雜性和唯美性,標志著谷崎潤一郎的創作已由初期作品對惡魔主義式的純肉體美的尋求,轉向微妙的精神與肉體的交流。在發表《春琴抄》的同年,谷崎潤一郎發表了著名的藝術隨筆《陰翳禮贊》,而小說《春琴抄》正可視為作家與之在作品創作上的對話——盲女琴師春琴與徒弟佐助的師徒關系正是一種隱喻,在這段看似端嚴的關系之下暗藏著一個“陰翳”的情感世界,正如小說中盲目者通過眼中朦朧晦暗的視野進入內里世界,師徒關系的隱喻反而沉默地彰顯著人與人之間無可名狀的沖秘美感。
中日文化交流古自有之,涉及文學、典籍、藝術、思想、宗教、民俗、科技等方面,而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古代思想的核心,在與日本的文化往來之中自然占據著重要位置。據《古事記》(成書于712年)與《日本書紀》(成書于720年)的記載,百濟人王仁曾在應神天皇十六(405)將中國典籍帶入日本。自此,儒家思想對日本社會歷史的各個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王家驊在《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中將其概括為三個方面:疏于抽象的世界觀思考、充實感覺經驗的認識論,以及富于感情色彩的倫理觀。而作家選擇在小說《春琴抄》中搭建師徒關系這一儒家倫理結構,正體現了日本重“誠”重“情”的倫理觀念。
主人公春琴與佐助的師徒關系并不似中國人心目中“天地君親師”的師從關系。首先,春琴與佐助本為主仆關系,而后春琴才正式開班授課與佐助締結了正式的師徒關系。然而春琴與佐助之間的主仆關系并沒有因此終止。其次,中國古代儒家思想中的師者形象,是傳道授業解惑者,而春琴在小說中被描寫為一個德行不過硬的師者。春琴的師德不佳,徒弟佐助便是助長之人,無論春琴如何施虐,佐助也并無怨言。
因此,并不尋常的師徒關系作為一種隱喻式的克制機制,使得春琴與佐助的情感因隱秘而生發出了動人美感。
小說中盲女春琴與佐助之間一直以師徒名義朝夕相處,而在師徒關系之下則暗藏著二人無可名狀的多種情感糾葛。在儒家文化的語境下,常有“師徒父子”“師友”等外延,意謂師徒關系本身也暗示著其復雜性,也因其復雜性才促成了概念遷徙的可能,即隱喻的形成。
在當代隱喻研究中,隱喻常被稱為“概念系統中的跨領域映射”,即指隱喻“涉及人類情感、思想和行為的表達方式在不同但相關領域間的轉換生成”。而隱喻的運作方式又取決于結構特征,其中分為兩個方面:第一,隱喻結構需要兩個對象,即隱喻的載體與主旨;第二,這兩個對象屬于不同的領域。兩者既需相似性,又需差異性。而師徒關系與夫妻、母子,甚至引申至明與暗等關系之間所能使讀者產生的聯想與疏離感,我們不妨可將其視為春琴與佐助二人情感糾葛的一種隱喻,
首先,以春琴與佐助的師徒關系為載體的是二人的夫妻之實。小說中,春琴與佐助二人在旁人眼中一直恪守師徒之道,禮儀、稱呼一直未曾改變,但其實二人早有夫妻之實。即便如此,春琴似乎對“夫婦”之稱十分抗拒,更要求將名義落實,“說話稱呼方式都有一定的規矩,若偶有違背,就是下跪磕頭道歉都不輕易原諒,會一直執拗地責怪他的無禮”。從這里也足可得見春琴事實上已用恪守師徒關系的方式默認了與佐助的夫妻之實。另外,小說還曾提到一個細節,即春琴在被燙傷毀容之時佐助未能及時相救,是因為二人分居兩間,并非共處一室,“佐助如同平常那樣睡在與春琴寢室相連的房間,聽到不尋常的聲音醒過來……”這一細節也說明春琴與佐助的夫妻情感一直在師徒關系的限制之下。
其次,春琴與佐助的師徒關系或可為戀母情結的隱喻。春琴被佐助奉若神明,除了恭謹師事以外,二人之間也似應有超越母子、血緣的情感。在春琴正式開班授課后,小說所描繪的空間便縮小為狹窄的二人教學與生活空間,同時春琴的父母、姐妹等血親都被一筆帶過,四個子女也已外托。佐助追隨春琴,表現出了人對父母雙親的天真信任之感。二人如同與世隔絕,以對方為物質與精神的支柱,對方也承擔著自己所需的所有親密關系,結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觀念,便不難令人聯想到春琴與佐助之間類似母子的情感結構。
再次,春琴與佐助之間的師徒關系可引申為明眼人與盲目者之視野與心靈的明暗互見。佐助最初的身份相當于春琴的“眼睛”,后來,佐助成為春琴的徒弟,開始連洗澡等私密之事也照料。因此,明眼人的佐助是明,盲目者春琴是暗。在春琴容顏被毀后,佐助為保證記憶中只留下春琴最美的樣子,于是刺傷雙目,也變成了盲目者,反而進入了一個光明的境地,“由于失去了外界的眼力,取而代之竟打開了內界的眼力”。此時,佐助也喚起了曾經在黑暗的壁櫥之中苦練琴藝的記憶,才明白盲目者或者說春琴心境之光明。從這個意義而言,盲目者春琴為明,而明眼人佐助為暗。
暗藏在春琴和佐助的師徒關系之下的復雜情感關系,在作家谷崎潤一郎的敘述之中以一種隱喻的方式展現出來,而春琴與佐助之間對于師徒關系的努力維系,在外界看來做到了絲毫不逾矩,事實上也將師徒關系這一意義載體與夫妻、母子及明暗對比的意義主旨距離拉遠,從而使隱喻結構內部產生了張力,而正因為隱喻的張力的存在,意義載體與主旨之間反而出現了更為激發認知主體想象力的緊密聯系,使讀者在春琴與佐助二人的師徒關系之下體會到了復雜情感與隱秘美感。
以師徒關系作為情感認知的載體,使得主人公春琴與佐助二人的情感能夠在隱秘狀態下得以交流加深,主人公對彼此的體認、自我身份的轉換及情感的加深都在恪守師徒關系的過程中發生了進一步的變化,這些變化意味著隱喻結構內部張力或緊張感的增強。而作為一種隱喻,在小說中貫穿始終提醒著讀者的師徒關系在緊張感的作用下正會引導讀者探知春琴與佐助之間的情感究竟。
在隱喻結構之中,隱喻載體與主旨之間的相似性越小,隱喻結構之間的緊張感則最強。就《春琴抄》中的師徒關系隱喻而言,佐助追隨春琴而眼盲的情節使師徒隱喻與情感主旨之間的張力最勁。從此師徒二人“才第一次感覺到兩人的心互相緊緊擁抱,彼此交流合而為一”。雖則如此,佐助認為,只有更加卑微地師事,不斷強化師徒關系,才能使容貌被毀的春琴找回昔日的自信,因此更加牢固的師徒關系,代表著主人公之間的關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親密狀態。
在春琴與佐助的師徒關系隱喻之中,還觸發了一種雙重影像,而其中讀者所需的想象活動,正可與作家所推崇的“陰翳之美”相聯系。雙重影像是指“隱喻中的異常搭配,不僅勾起了通常的聯想關系和相對應的意象,還同時誘發了聽話者對新的搭配所構成的意象的想象”。細讀《春琴抄》并通過師徒關系的隱喻載體與情感主旨所形成的隱喻結構,似可展開新的聯想。春琴對于外界、音樂之美、佐助等的認識都來自于觸覺與聽覺,小說中提到,春琴的眼盲并不是先天,而是后天所致,并且春琴對自己的容貌極為自信,想來是對幼時容貌有所回憶。小說中雖未曾對佐助的相貌有所詳述,但在閱讀過程中卻不難想象出一個英俊男子的形象。“美,不存在于物體之中,而存在于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在作家看來,美的真諦無法獨自體現,唯有相互依存、相互映襯,美是物與物之間的有機生態。因此,春琴的美是在佐助與他人的觀照下臻于完善的,那么佐助的形象或許也可從春琴的性格與行為中反觀而來。主人公之間的復雜情感不僅在師徒隱喻的“陰翳”之下逐漸生發,也使春琴與佐助這兩個緊密相連的形象從內而外地清晰顯現。
① 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 版,第776頁。
②③④⑤ 〔日〕谷崎潤一郎:《春琴抄》,賴明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2頁,第53頁,第56頁,第56頁。
⑥ 束定芳:《論隱喻的運作機制》,《外語教學與研究》2002年第2期。
⑦ 〔日〕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