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月[吉林大學, 長春 130000 ]
“意象”的概念源自《周易·系辭上》,最初表現為哲學范疇上的主客一體化,其背后呈現的是“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思維方式。到了明清時期,“意象”成為通用的詩學術語,且常被用于品評詩詞。進入現代之后,學者楊義最早在《中國敘事學》中將“意象”一詞引入小說研究。在劉以鬯的小說中,其利用意象書寫所制造出的文本情節化、空間化使小說別具特色。筆者試圖探究劉以鬯小說中的獨特意象,解讀其豐富的象征意義,勾連其“意象”與中國傳統文學和西方現代性之關聯。
劉以鬯渴望揭示生活中的丑陋與美麗,他常借用一個意象來達到一種強烈的反差對比,進而表達自己想要展示的真實感受。譬如劉以鬯經常借用“酒”這個意象,將世界分割成酒前的世界與酒后的世界,分割成清醒與迷醉。借由敘述者醉酒之后的狀態吐露真言,表達對于現實世界的不滿憤懣和對于文學界的失望以及對于自我生活壓抑狀態的傾訴等。“酒”意象在文本中承載的是主人公在迷醉與清醒之中對于現實殘酷世界的一種掙脫與反抗。文學家歷來都喜好以酒為介,借酒抒懷。文人愛飲酒,大概是因為酒是一種神奇的東西。酒能使人瘋狂,說出平日不能言的話,做出平日不敢做的事。酒能令人通暢,激發大腦中的一切想象,增添個人的文采。酒還能使人游離于現實世界之外,達到一種飄然而立的狀態。尼采認為酒神精神實際上是一種崇高而偉大的悲劇力量,劉以鬯的小說中常常利用“酒”這個意象讓主人公在酒后抒發不滿和對文學的真正看法,從而在混沌之中完成對于自己的精神救贖。
劉以鬯的《酒徒》就是他利用酒之意象來表達自己對于香港文學界的態度,借此抒發自己內心真實想法的經典作品。在《酒徒》的開篇中,劉以鬯利用酒館、酒和喝酒的人來營造出迷醉的氛圍。敘述主體“我”緩緩道來自己在醉酒的狀態下與酒館里出賣肉體的一個老女人發生了關系。從這一開場,讀者便清楚地感知到一種介于迷醉和清醒之間的氛圍感。以酒之意象引出敘事主體“酒徒”,在文本中進行著公開敘事。酒徒是有顯然的兩個狀態的:清醒狀態下的酒徒是默默無聞甚至想要把自己藏匿起來,他對于自己的愛情不敢爭取和正視,對于身邊的事件充滿疑惑但卻不去證實,對文學界充滿了絕望又不敢起身反抗;而醉酒后的酒徒卻是另一種狀態,是另一種敘事話語。如果說清醒中的酒徒是現實世界的敘事主體,那醉酒后的酒徒則是迷醉世界里的另一敘述者。那些穿插在醉酒后的“胡言亂語”實際上正是作者內心真實的展現,在劉以鬯精心營造的“酒”意象中,酒是敘事者掙脫肉體束縛和現實壓抑的良藥,是清醒與迷醉之間的自我解脫。
在劉以鬯的小說文本中,除了上述的“酒”意象外,還有“夢”意象。如果說,“酒”意象的使用是劉以鬯用來拯救靈魂,那么“夢”意象則是為了展現靈魂。在夢的幻境中展露出的是人物真實的精神狀態,渴望擺脫沉重現實的束縛。與酒的敘事功能一樣,夢是根據故事的不同需要而出現在不同的地方,一步步推動著故事情節,揭露出這個世界的荒誕戲謔,表現著作者真實的精神世界。
劉以鬯根據《西廂記》進行改編,創造了《寺內》,同時,《寺內》也成為劉以鬯利用夢的狀態來表達人物的思想意識而塑造出個性真實人物的成功實踐。在《寺內》的文本中,劉以鬯大膽地借用傳統文化的劇本梗概,同時在仔細研究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學說后將這種有關夢的理論學說合情合理地借鑒到文本之中,以此展現年輕人的大膽與無畏,使主人公由沖破禮教的舊形象上升為新時代的現代青年。李今說:“《寺內》可以說是劉以鬯把弗洛依德的《夢的解析》有意識地應用于文學創作的一次成功的嘗試。”《寺內》的主人公在劉以鬯的幫助下借夢抒發自己真實感受,說出自己掩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潮濕欲望:
她也做了一場夢。 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小偷,輕步走進張君瑞的心房。
張生的夢境成為一個訴說著他對小姐鶯鶯愛慕之情的載體,在潛意識世界里張生被愛情控制著。崔鶯鶯的夢境則是她內心世界的寫照,她的頭腦已經被愛情沖昏,這種性愛給了她驚喜、神秘、美好的體驗,她承受著由高貴的大家閨秀到愛情小偷的身份轉變。這兩個夢的形態是如此的相似,都是利用夢這個意象來訴說隱藏在精神層面的敘述者狀態。
“夢”意象背后掩藏的是以透明的姿態躲藏在文本中的人物,或輕或重、或高或低地訴說著筆者的真正意圖。劉以鬯用夢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的琉璃人生,美麗卻易碎。在“夢”意象之下,我們似乎透過重重疊疊的迷障觸摸到主人公內心的真實,夢的存在是為了展現靈魂,釋放出真實的自己。無論是熟睡中的夢還是白日夢或是理想的夢境,所有類型的夢境最終的目的都是說真實的話,表達真實的情感。
影子是一種光學現象,在生活中,只要有日光的地方物體就一定會有影子,物體和影子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劉以鬯的實驗小說中有一種意象可稱為“影”意象,這類意象主要通過文本的雙重敘述來呈現,表現為小說文本里除了主體敘述者之外,有時還會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其他人物。
例如在《酒徒》中,除了敘述者“我”之外,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位人物叫作麥荷門。麥荷門在《酒徒》中的角色十分重要,貫穿著文本始終。一開始,麥荷門是作為酒徒親密的酒友所出現的,他與酒徒在酒吧里喝酒聊天,他常請酒徒喝酒,并且非常熱絡地希望酒徒給他講解一些文學上的問題。對于麥荷門這個人,酒徒在文中有以下評價:
“麥荷門是個愛好文學的好青年。”
從酒徒對于麥荷門的評價可以看出,麥荷門是熱愛文學的青年,他勇于去實踐自己的文學夢。他積極地籌備文學雜志,希望成為這片土地上文學領地的守衛者。同時他也邀請酒徒做雜志的編輯,酒徒收到麥荷門這種激情的鼓舞而與他一齊投身文學事業的實踐。但很快,酒徒發現麥荷門的才華與審美不足以支撐他的文學熱情,他所籌備的雜志內容也逐漸因為審美能力不足而變了質,這種文學變質使酒徒感到自己的文學精神受到了污染,這種污染不亞于自己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寫一些媚俗的文字。在無奈之下,酒徒辭去了編輯的工作,而重新成為一名庸俗小說的寫手。
酒徒和麥荷門看似是兩個不同的人物,但實際上他們的性格和思想上都有很多交集。比如他們都認為文學是價值的財富,都熱愛文學事業,但二者對待文學的態度和實踐文學的方式不相同,麥荷門是勇敢的實踐者,但自身的素養卻不足以支撐;而酒徒是懦弱的逃避者,卻擁有著極高的文學素養和一針見血的文學評論功底。麥荷門是酒徒的影子,酒徒欣賞他的勇敢,他們時而重疊時而分離。
這種“影”意象在劉以鬯的另一篇小說《追魚》中也有所體現。《追魚》是劉以鬯根據越劇改編而成的一篇小說,寫讀書人與池塘里的魚的追逐故事。文中這樣寫道:
第二日,讀書人放下書本,走去池塘邊,想看魚,看到了自己。
在這段文本中,文中的“自己”可能是讀書人自己在池塘中的倒影,也可能是讀書人與魚的合影。魚在這里做了讀書人的影子,讀書人是想變成魚去到池塘里的。因為池塘里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有貌美的女子,有自由自在的天地,讀書人想去往池塘里,渴望去到一個盡善盡美的世界。這里影子代替了讀書人,讀書人內心的真實想法在日光的照射下展現出來,成為一個沉默不語的影子。
在這類敘事中,影子的存在可以看作是敘事者側面體現出的思想和靈魂,影子直接投射在敘述者的內心深處,洞察著敘述者內心的種種想法,就像是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睛。日光之下本就沒有秘密,一切掩藏在內心的想法和感情都像影子一般與主體緊密相連。無論是《酒徒》里的麥荷門,還是《追魚》中池塘里的魚,都和主體敘事者有無法割裂的重疊之處,劉以鬯利用這種相互照應的手段,增加了人物的立體感。“影”是主體的投射,“影”意象在敘事中的使用更是一種探求內心真實的方式。
在劉以鬯的小說中,他利用多種意象塑造文本的空間化,文本空間化的背后是作者藏于內心的真實感受。這種嘗試使得劉以鬯的小說文本呈現出傳統與現代的糅合之味,具有濃厚的中西混合感,在借鑒西方表達技巧的同時,又從骨子里散發出濃郁的東方韻味。
① 李今:《劉以鬯實驗小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40頁。
②④ 劉以鬯:《劉以鬯小說自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頁,第148頁。
③ 劉以鬯:《酒徒》,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