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軍



一
李純一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導師,但我從未叫過他“老師”。白打四十年前與他結識,我就一直稱他為“李先生”。這個稱呼從未改變,直到2019年我最后一次去北京老年醫院看望他,李先生一如既往地叫我“小方”。在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他說:“小方,你的頭發都白了。”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醫院禁止親屬探望,這使2019年我與李先生的見面竟成為永別。
2021年1月15日,李先生仙逝,享年101歲。
李先生是1920年生人,但他常以虛歲算年齡,因此,我們這些學生們都認定他是102歲去世,與他的同事繆天瑞先生(1908—2009)壽年相同。
在音樂圈內,知曉李先生名字的人似乎并不太多。然而,在音樂學術界,尤其是中國音樂史學界,先生聲名顯赫,地位尊享。還由于他的研究涉及諸多學科領域,故在中國考古學、中國歷史學乃至國外漢學界都頗有影響。學者劉再生先生稱他為“樂史三公”之一,與楊蔭瀏、廖輔叔兩位音樂史學家齊名。李先生的論著《先秦音樂史》和《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被學界稱為“開創性著作”“開山之作”“拓荒之作”“先導范例”“標志性成果”等,前書還斬獲第九屆中國圖書獎,可謂實至名歸。至于他入選《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和德國的《MGG》音樂百科全書,獲得中國音樂“金鐘獎”終身榮譽勛章等殊榮,業內人士亦都知曉。
二
李先生教過的學生少,因而他似乎從未有過一呼百應、眾星捧月般的熱鬧和境遇。
他的學生中,蔣定穗是第一個,之后的秦序和我都是他的碩士研究生。秦序師兄畢業后留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工作,有機會常見到李先生。我畢業后赴西安音樂學院任教,雖然不能經常與先生見面,但長期保持通信聯系。
我生性愚鈍,雖然形式上畢了業,但自打1988年離開中國藝術研究院,李先生就不斷指導著我的研究。諸多細節,我在《一位“沒有畢業的學生”——我隨李純一先生學習音樂考古學》小文中業已述及。可以說,我就是李先生“面授”與“函授”教育的結果。
在一次交談中,李先生告訴我,除我們三個嫡系學生外,他還有一些“私淑弟子”。如音樂史學家劉東升、西安琴家李明忠、西北大學教授趙叢蒼、洛陽博物館研究員高西省等都是他十分喜愛的學者。先生與他們亦師亦友,關系密切。
我曾經差一點就成為李先生的博士研究生。當年他為我攻讀博士學位做了不少溝通協調工作,還設想過與他人共同擔任我的博士導師。他甚至以宋新朝著《殷商文化區域研究》為例,讓我思考博士論文選題,并提示我可以從事音樂考古分區研究。遺憾的是,彼時先生業已離休,加之當時各種規定和限制,此事雖幾經努力但最終未能實現。
三
在李先生即將邁入95歲上壽之年時,秦序、李宏鋒二位與我商議,意欲為先生舉辦一次賀壽和研討活動。當時我正在湖北省博物館考察,便將此情告知方勤館長。方館長對李先生十分景仰,他豪人快語,當即表示支持并慨允資助會議籌備和論文集出版事宜。于是,便有了2014年11月在廈門大學召開的中國博物館協會樂器專委會年會暨第6屆東亞音樂考古學會國際學術研討會,其中設立“李純一先生學術思想”研討專題。李先生雖未能蒞臨會議,但通過錄制視頻向大會致辭并闡述了自己的音樂考古學理念。
緊接著是2014年12月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舉辦的“慶賀李純一先生‘九五華誕學術研討會”。活動當天,李先生坐著輪椅來到會場,主持人宣布請先生講話,現場頓時肅靜。他激動地說:“我平生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寶貴的快樂和幸福!”聞聽此言,我的腦海立刻回想起他多次向我述說的“文革”遭遇和不幸,禁不住熱耳酸心,眼眶濕潤。會后我去探望李先生,叮囑他老人家:“您要健康地生活,我們期待慶祝您的百歲壽誕。”此言成真。2019年5月,音樂研究所如期舉辦“音樂考古學的新材料與新問題暨李純一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為李先生百歲期頤頌壽。
這三次研討會,全國有關學者云集。鮐背之年的90歲音樂史學家馮文慈先生發來賀詞,耄耋學者陳應時先生也親臨祝賀。各路學者對李先生學術著作、學術思想和治學方略展開研討。有關研究成果,見于隨后陸續發表的論文和訪談等,并有專題文集輯錄出版。
在依然健在的音樂學家當中,能夠享有如此榮耀者實屬不多。幸哉,李先生!
四
李先生的學術經歷比較豐富,他常自嘲為“雜家”。
先生早年學習古典文獻、訓詁和考古,后來又學習作曲理論。20世紀40年代后期在解放區開始教授音樂史,從此踏上治史之路,他戲稱這是“歷史的誤會”。1957年,李先生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第一分冊出版,后又于1964年出版該書的增訂版。一般讀者認為,既然是“分冊”,作者大概要陸續推出其他分冊,完成音樂通史的著述。然而,大約在60年代后期,李先生的研究開始轉向,將自己的研究范圍限定在先秦。
據我了解,李先生撰寫音樂史的心路歷程是有發展變化的。早期階段,先生也想撰寫古代音樂通史。他確實寫過古代音樂通史類書稿。1953年《元明清時的音樂》撰就,次年完成《中國音樂簡史稿》的寫作。李先生將后書更名為《中國音樂簡史》,并以油印本贈予楊蔭瀏先生,這部書稿現藏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
我指導的研究生余琛曾以李純一先生早期音樂史著述為題撰寫學位論文。她當年赴先生府上登門討教,先生提供了這兩部音樂史的手稿供其復印。《值得珍視的兩部中國音樂史講義手稿——記李純一先生早期的中國音樂史研究》一文便是她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后來,先生的治史理念發生了改變。新中國成立之后,音樂考古材料不斷涌現。這時他意識到,古代音樂史研究僅依靠文獻記載是不能反映真實歷史面貌的,應該充分運用音樂考古材料。為此,他將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音樂考古研究之中。他先是完成《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一書,之后才開始撰作《先秦音樂史》。
他常對我講,每個人的精力、時間、能力都是有限的,中國音樂史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個人要想全部研究精到是無法企及的。他認為,不少音樂通史類著述存在抄抄編編,陳陳相因的弊端。因此,他不主張大家都去搞通史,以為寫通史的時機尚不成熟。他倡導多做一些專題性音樂史研究,在此基礎上再編寫通史。經過這樣的學術思索,他毅然決定將自己的研究目標確定為先秦音樂斷代史。
他告誡我,搞音樂史研究要當“作家”,不要當“編輯”,意思是研究要有所創新。大概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對于主編之類的頭銜,凡有遨約者,先生都一概婉拒。
雖說李先生將自己的專業范圍斷在先秦,但他并非忽視整個中國古代音樂的歷史脈絡,也從未割裂先秦音樂與后世音樂的繼承發展關系。實際上,他在漢代音樂史、中國樂律學史研究方面也頗有建樹。1972年,他赴湖南長沙參與馬王堆漢墓出土樂器的整理研究,并發表《漢瑟和楚瑟調弦的探索》一文,首次闡明漢代瑟以何種音階結構來定弦。另外,他還撰有《中國古代雜技和音樂》,論述漢代以后雜技百戲的發展歷史。李先生通覽朱載堉著作,從中梳理分析,撰成名作《朱載堉十二平均律發明年代辨證》,將以往普遍認為的朱氏十二平均律發明年代(1584年)提前了3年,即1581年。別小看這3年,這是對中國律學史研究的重大貢獻,它關系到朱載堉在世界音樂史和世界科技史上的顯赫地位。
五
1996年面世的《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是20世紀中國音樂考古學的開拓性著作和標志性成果。該書除包括先秦音樂考古資料之外,也涵蓋漢代音樂考古發現,先生將這一時間范圍概括為“上古”。此書是先生的抗鼎之作,寫作時間長達三十余年。1990年,他將書稿交付文物出版社,但由于種種原因拖延七年之久才得以付梓。李先生感嘆,“著書固不容易,而出書也相當困難”。要不是他引據著作權法與出版社交涉,估計此書的出版還會推遲一段時間。
對于這部音樂考古學巨著,他已經做到“皓首窮經”了。他告訴我,新的音樂考古發現是層出不窮的,自己年事已高,恐不能再等了,否則到死也不能完成夙愿,因此他只好先行出版,容待日后再做增訂。
李先生力戒倉促發表文字,他寫完文章后都會先請師母閱讀,且必須放置相當長的時間,期間還要不斷修訂,進行自我駁難,直到自己駁不倒自己才拿出來發表。如前述《朱載堉十二平均律發明年代辨證》一文,發表時已是“二十三年前寫成的小稿”。
對于中國古代編鐘的雙音問題,他始終保留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盡管曾侯乙編鐘明確標出了雙音,但先秦編鐘不一定普遍使用雙音。編鐘的合瓦形凹口鐘體是其發出雙音的關鍵,這是編鐘自身的形制使然。如夏代的銅鈴能夠發出雙音,商代的編庸(編鐃)同樣也能發出雙音,但它們不一定被使用。西周之后的編鐘也并非都應用雙音。后來編鐘的形制發生變化,它不是合瓦體而是正圓形,因此只能在鼓部正中發出單音。
李先生說,他的老友英國劍橋大學音樂史學家畢鏗(Laurence Picken)也同意他的這種觀點。從目前對先秦編鐘的測音情況看,有些編鐘確實是雙音分離不明顯,或是只能發單音。
2007年,我原本想請李先生來天津音樂學院講學,但經過與先生家人商量,考慮到先生的健康和安全未敢邀他前來。取而代之的是,我委派天津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學生赴北京采訪李先生。這次采訪全程予以錄音、錄像,是一份十分珍貴的口述史料。在采訪中,先生指出時下有些音樂考古研究僅做些圖錄畫冊之類,或是僅對樂器測音,這不是他心目中的音樂考古學。他還認為不能拔高古人,也不能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古代。
學生們將采訪錄音整理記錄完畢后,交我審閱校核,之后又呈請先生過目。他刪除了其中的一些段落,內容主要涉及對當時學術界不良風氣和學術腐敗現象的針砭和批評。我猜想先生可能覺得言辭過于尖銳,擔心引起一些讀者的不悅。此文后來以訪談問答形式在《天津音樂學院學報》上發表。
六
依我的認識,李先生的全部學術研究有一個發展的主線,即一手抓古代音樂文獻,一手抓音樂考古資料。
在給我上課時,他多次強調《左傳》是研究先秦音樂史的基礎,必須要精讀。同時,他還要求我學習版本、校勘、訓詁知識,并盡可能了解古文字學和古音韻學的研究成果,他常說這些都是研究音樂史所必備的基本功。
李先生主張有多少材料說多少話,能一句話寫完的絕不要寫兩句。他十分推崇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并舉王氏的《觀堂集林》為例向我講述其中收錄的文章是何等精煉。他說,你看王國維的文章篇幅不長,但字字千金,句句珠璣。李先生自己的文章同樣是惜墨如金,樸實無華,深入淺出。他發表的文章如《說簧》《庸名探討》《中原地區西周編鐘的組合》《雨臺山21號戰國楚墓竹律復原探索》等皆其佳例,這些文章雖然僅兩三千字,但均有創獲,擠不出任何水份。
他講究厚積薄發,這里僅舉《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為例。在出土樂器總體分類上,該書將其分為擊樂器、管樂器、弦樂器三類。在論述每種樂器時,開首即呈現一個型式劃分表,以羅馬數字標型,以阿拉伯數字分式,以英文小寫字母劃分亞式,之后是選擇若干適例加以闡述和探討。讀者看到的樂器型式表是如此簡明扼要,但豈不知背后要經過多長時間的材料梳理和反復研究。李先生積累了數不清的資料卡片和讀書筆記,但用在他書中的材料是經過嚴格挑選的。他告訴我,考古發現的樂器有不少都是“大路貨”。通過排比分析,選擇具代表性的實例進行論述即可。當然,要優先選擇科學的考古發掘品。
七
李先生的學術生命中,始終貫穿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精神。他一生很少為人寫書評或書序之類的文章。在可以數得來的幾篇書評和序文中,他決非一味褒揚而是實事求是,既予以肯定,又指出存在的問題。
1996年,我將自己發表的論文結集出版,請先生作序。他不避師生之嫌,在書序中既對我的工作予以鼓勵,同時又對我文章中存在的草率結論嚴厲批評,至今讀來仍令我汗顏。
他常說,學術面前人人平等,無長幼尊卑之分。呂驥先生是他的老上級,但呂氏在論述新石器時代塤時,將不同地區出土塤的測音結果合并在一起,從而得出母系氏族社會后期已經產生五聲音階的結論。李先生撰文指出,這在研究方法上是不可取的。
李先生嚴于律己,更多的是自我批評。他在1974年寫過一篇批判孔子“克己復禮”禮樂觀的文章,刊于《考古學報》。我曾向他詢及此文,先生十分自責,說這是他人生的“污點”。不難想見,在那個混亂無序的年代,又有誰能一點都不違心呢?
他曾在《先秦音樂史》中引用過“太室塤”,此項材料出自于省吾先生的著錄。后來,我去山東省博物館考察,發現該館所藏“太室塤”為兩面對開的“V”字形吹口,難以吹出聲響,且陶塤銘文疑偽。我將此情告知先生后,他便在前述廈門會議中,以視頻講話的形式做出自我批評。
直到他百歲之時,仍然向我述說《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一書中對于某些樂器的類型學研究,由于樂器標本數量較少導致有些型式劃分還存在問題。
八
李先生平時言語不多,但說起話來堅定有力。他為人耿直,說話從不拐彎。
他靜修儉養,淡泊明志。他生活極為規律,沒有不良嗜好。他說:“生活規律就是最好的養生之道。”年輕時他吸煙,戒煙后便收集各類煙盒,作為業余愛好。他患過胃病,手術后胃僅剩三分之一,故每餐食量很少。在飲食上,他的基本原則是“再好的東西我也不多吃,再不好的東西我也不少吃”。
我認識先生時就知他心臟不是太好。他體型瘦高,怕悶熱,也懼寒冷。我秋冬季隨先生外出考察時,每晚都想法給他加床被子。先生的起居時間固定,基本是雷打不動。他每天清晨三時左右起床,開始研究寫作,或閱讀和整理資料。中午一定要小憩一會兒,下午繼續工作,并抽出時間外出散步或為家里購買生活用品。晚上必看《新聞聯播》,七點半之后便上床睡覺。
先生的生活規律,在秦序師兄和我陪同他外出考察時依然嚴格保持不變。先生聲稱抗干擾能力極強,任何噪音都不能影響他的睡眠。
九
李先生心中總有“文革”的夢魘,一生揮之不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他多次向我述說“文革”中的遭遇。1957年他被內定為“右派”份子,挨批斗、睡“牛棚”、下“干校”,與妻子、兒女三地分居。他曾經寫好遺書幾次準備自殺,但終因對親人的不舍而未自盡。他視自己的名譽為生命。“文革”結束后,先生在8年之內共進行37次申訴,終于在28年后的1984年得以平反。
晚年時的李先生離群索居,自稱過著半隱居生活。他離休后,舉家搬至師母分配的總政干休所小區居住。他對我說,自己寧愿離新源里(音樂研究所舊址)遠一點,免得觸景生情,引發對“文革”的回憶。
在先生“九五”華誕研討會上,他又禁不住重提自己的“文革”經歷。女兒李青擔心他情緒激動影響心臟,趕緊打斷他的講話。
這是李先生這代人的不幸!
雖歷經痛苦和磨難,但李先生始終堅信馬克思主義。在給我上課時,他常引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加以闡釋。他說,什么是歷史唯物主義?音樂史料就是物,這個物不能假,必須要真。真理是具體的,越具體就越深入。不能籠而統之,大而化之。他還以當年的“三講”為例,以為“三講”不能空談,要具體講,一具體就深入了。
或許有人會將《先秦音樂史》與他60年代出版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第一分冊相比,認為二者在唯物史觀和階級觀念方面沒有什么變化,并頗不以為然。但我認為先生的音樂史著述實事求是,符合中國古代社會的實際,恐怕是不能輕易被否定的。
李先生是真正的共產黨人。
他認為做學問不能謬種流傳,以訛傳訛。他主張獨立自主做學問,自己做學問要從難從嚴。“甘于寂寞,不為外物所動”,這是他經常教育我的口頭禪。他對20世紀90年代知識份子“下海”經商頗有看法,總覺得那不是長久之計。他叮囑我要安貧樂道,要甘做中國音樂考古事業的鋪路石。
他早就手書“寧慢爬,勿稍歇”以及“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的座右銘予以自勉。85歲時,他完成《先秦音樂史》修訂版;95歲時,他對《先秦音樂史》又一次補遺,并發表3篇有關編鐘紋飾斷代的研究論文。他的一生,踐行著奮斗不息的“寧慢爬,勿稍歇”精神。
2019年4月6日,先生在北京老年醫院手書與我:“為人光明正大,對黨無限忠誠。要能包容忍耐,也要疾惡如仇,愛憎分明。”這是他為我上的最后一課。同年12月29日,《光明日報》記者劉平安去醫院采訪他,問他“有沒有什么遺憾”,先生答曰:“不能再為黨做事了。”
音樂學家田青在李先生“九五”華誕時,曾題贈“壽”字芳墨,以為先生賀壽。百歲學人李純一先生是偉大而高尚的仁者,他配得上“仁者壽”的榮耀和稱號!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