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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遠方

2021-07-28 12:35:26嚴立群
湖南文學 2021年7期

嚴立群

林正光后來回憶說,自己大概從上四年級開始,就沒有正兒八經好好地上過課了。林正光在一個縣級小城里讀書生活,在這之前,小城一直靜謐安寧,從早上開始到晚上睡覺,小城整天像個少女一樣,羞羞答答半遮半掩著,陽光照在石板街上,有些閃耀的碎銀光芒。太陽每天靜悄悄的從小城的小街頭走到小街尾,又從小街尾走到小街頭,把小城的時光就這樣悄悄地走完了。但“四清”工作組進駐學校后,小城街上的氛圍就有些詭秘了,人們開始了在街頭巷尾的大聲爭執,有的人開始在街上像螃蟹一樣橫著走路,有的人在大街上聲嘶力竭地舉手喊口號,有的人低著頭在街上用躲閃的目光收斂著自己的顏容,不敢抬頭見人。從此,林正光讀書的學校開始了各種運動。

林正光記得那時候自己特別喜歡打籃球。盡管知道自己個子不高,踮起腳也就是一個一米六七的小個子,今后不可能以籃球為職業謀生,但他還是拼命地打,一天到晚和幾個要好的男同學泡在籃球場上。帶球過人像一陣風,防守的人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過去了,離三秒區還有幾米遠,球出手也投成了空心籃,簡直就是神了。大人都喊他們這幾個天天混在球場的男同學作球油子、球痞子。

大人們也拿他們沒辦法。書讀不成了,又都還半大不小,能去做什么呢?只要不是學壞,打籃球就打籃球吧,總比那些整天在街頭巷尾轉著圈順手偷摸東西、轉手就賣掉換成香煙或白酒下館子的小混混強百倍了。由此,林正光得出一個結論,自己小時候,是一個中等偏上的人,是一個被潮流推著走的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但總體上還是過得去的人。

等林正光他們玩得得心應手已經不想再讀書時,突然又被學校召了回去,學校開始了復課鬧革命。那時候全國人民喜迎黨的九大勝利召開和喜迎非洲人民送給偉人的芒果,都要拿出實際成果來喜迎。林正光跑到大街上去看機械廠為喜迎“九大”制造出來的一臺汽車。那時候全國拖拉機廠都沒有幾家,一個小縣城能造出汽車那真是“九大”鼓舞出來的奇跡,特別能鼓舞人心,把全城人的心都鼓得快蹦出胸腔來了,跳得老高。林正光混在人群中,踮起腳看自己縣里造出的汽車,但人太多,怎么也看不到,就跟著汽車的屁股冒出的濃煙跑,跑一會兒,真追上了。汽車不跑了,壞了,跑不動了,幾個創奇跡的師傅圍著轉了幾十個圈也一籌莫展,最后用一臺真正的洛陽拖拉機廠出的拖拉機把汽車拉走。圍觀的人作鳥獸散,索然無味。林正光要復課了,復什么課呢?他本來就沒讀什么書,過去上的課一會兒停了,一會兒又停了,斷斷續續的知識都碎成了片,都化成了籃球飄上了天,都化作年輕的荷爾蒙變成了汗水滴進了泥土。林正光知道,自己這一生與瑯瑯的讀書聲已經相去甚遠。實際上,復課剛開始也是走走形式。名義上課是復了,但今天學生搞軍訓,明天學生去農場搞勞動,不知哪天學校又傳出一陣風聲,說學校原做過國民黨駐軍的軍火庫,國軍撤退時,在學校埋藏了一些來不及帶走的槍支彈藥和電臺。這下可是大事件了,學校革委會領導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學校進行了全面動員,全校師生在校園挖地三尺,一時間挖得校園滿目瘡痍,到處是深坑和深壕,自然除了土什么都挖不出來。后來又開始填坑,這下全校師生都沒了積極性。開始像打足了雞血精神十足地挖,都有一顆挖金元寶一般的心,現在像雞血藥效已經過期,耷拉著腦袋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半天鏟不了一捧土。挖坑填坑,整整耽誤了半個學期,等剛在教室坐下來,很快又要畢業了。那時邊復課邊進行教學改革,小學有讀六年的,改革后有讀五年的,初中高中各兩年。四年讀完六年的課的,到中學時小學五年六年的又合在一個初中班讀。總之很亂,老師也不知道要從哪里講起,初一班成了個大雜燴。幸虧那時不用考試,老師拿著這些五花八門的學生也沒辦法考。反正大家都在混,老師也混,學生也混,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上頭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等待著新的教學大綱,等待著新的教學規則出來。

似乎大家都在等待遠方,等待遠方出現奇跡。

很快,林正光在不知不覺當中就要初中畢業了,但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剛到校還不到一年,怎么過去三年現在兩年的初中就要畢業了呢?老師告訴他,過去停課鬧革命的時間也算進去了,不算進去沒辦法,后面還有班要畢業,如果那些歲月不算,一個學校就會留出空白了。林正光這才明白,自己是填那空白的畢業生。就在這個時候,小城的街上到處都刷出新標語,“堅持四個面向的方向”,“學生要面向基層,面向邊疆,面向工廠,面向農村”,“一顆紅心,四個打算”等等。那時全國的大學都停止了招生,新的大學招生辦法都沒出來,什么時候大學恢復招生也是遙遙無期。但有一條規定非常清楚,那就是高中畢業就可以叫知識分子,是知識分子就一定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林正光不愿意到農村去吃那個苦,所以早早就選定不再讀書,而是去面向工廠,做一名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進工廠當工人,氣宇軒昂地當領導階級,拿國家工資,吃國家糧,不愁衣食住行,那種日子說有多美就有多美。不說別的,光是國家糧食指標就有很大的區別。學生每月只能憑糧本到糧店購二十七斤半大米。而一般的工人,最少可以每月領三十斤大米。如果分到碼頭當裝卸工,每月就可以領到四十五斤大米,簡直要把人肚皮撐破了。

這么好的事,何樂而不為。

那時候,工人階級的政治地位是最高的,學校由工宣隊進駐,老工人管理學校,一遍兩遍地在臺上不厭其煩地給學生講過去受的苦,講得老淚縱橫。造反組織也是工聯最厲害,工人團結,個個都有勁,一般人不敢惹,所以說話干脆,一言九鼎,有權威。偉大的共產主義運動的導師馬克思列寧毛主席都說了,工人階級是最徹底的無產階級,是最革命的,所以也就是當之無愧的領導階級。這種歷史定位,給工人撐了腰、長了氣,說得工人腰粗膽壯,氣吞山河。

所以林正光光榮地當上了工人,而且是國營工廠的工人。那時候沒有私有企業,都是國家開的廠,開的店,但工廠和職工也有區別。有國營工廠,也就是全民所有制工廠,有集體所有制的工廠,甚至還分大集體小集體,小集體就是那些街道工廠,是最缺乏保障的。進國營工廠就是國家職工,有保障,但是需要國家指標,有指標限制,調動人員進出都要經過勞動局。集體職工保障就差些,像是二媽生的,街道工廠就更差,今天還在上班做事,明天說不定就歇工了,開不下去就散伙了。而國營職工在當時就是鐵飯碗,誰也不能砸碎的飯碗。

林正光就是端上了鐵飯碗。

林正光進的是小城國營印刷廠,做的是裝訂工。

不久,林正光當初剛進廠子的興趣就都丟失了,取而代之的感覺是很迷茫。他感覺到自己還是在夜空中摸索,他努力想睜大眼睛看清楚一下方向,但一切努力都沒有用處,天依舊很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有了一些恐懼,晚上做夢出了一身大汗。他覺得這種工作太枯燥,整天就是將一令令的全張白紙,根據印刷平板機和圓盤機的需要,裁成一疊疊對開、四開、八開、十六開,甚至三十二開大小的紙。一令紙有五百張。要將一令令的白紙送到切紙機里,切紙機的刀片很寬,很亮,閃著寒光,很瘆人,被電動馬達帶著從上面切下來,把拳頭厚的一疊大紙像切豆腐一樣切得整整齊齊。操作時如稍不注意,用手送紙進去沒及時收回來,咔嚓一聲,就從手腕處將手切斷了。

裝訂工還是個巧手的活,就是要將薄如蟬翼的油封紙印好的單據一聯聯分揀套好。套聯單是技術活,是靠熟練的感覺。聯單有很多種類,都有不同的要求,完全要靠裝訂工人的手感,靠感覺非常靈敏的手指頭。從第一聯到第三聯,有的甚至還有五聯單七聯單,一疊疊依次排好。每一聯每次揀到手的只能是一張,多了就亂號了,發票等都是有號碼的。熟練的裝訂工,只看見兩只手像蝴蝶在花叢中飛一樣上下翻舞,越飛越快,快到旁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聽到手下油封紙發出嚓嚓的聲音。

那時小城的印刷廠還沒有高端的機器,很多裝訂任務都要靠手完成。

裝訂工還有一個拿手的活就是開膠,膠是牛膠,熬得稠稠的,黃乎乎的像不怎么雅觀的東西。一本本的書裝訂好后,不論線裝還是釘裝,后面都要開膠,開完膠才能貼封面。這也是一個熟練的技術活,把一疊疊碼得高高的書背面疊平,然后開膠。膠不能厚也不能薄,厚了起坨,薄了粘不住封面,干了后書的四邊切齊,封面是封面,書是書,成了兩塊皮了。

林正光心里活泛,把這些活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很快就掌握了,成了一名熟練工。但那時林正光拿的是學徒工資,每月十八塊五毛,這在現在連一包煙錢都算不上。但那時候物價低,住的是廠里的集體宿舍,住和水電都不用自己花錢,吃的是廠里食堂,打一份葷菜也就兩毛多錢,一個月頂多也就是十元錢的飯菜票,就已經吃得很好了。那時沒什么高消費,打過仗的南下干部很多,他們也就是三四十元一個月。縣委書記屬二十一級國家干部,一個月才六十多元。林正光算了一下,按當時的規定,工廠學徒三年出師,可評為一級工,這以后還得慢慢熬,幾年加一級。別說八級工了,就是五級工六級工,還要熬到什么時候呢?

遠方真的在很遠的地方,但能不能等得到呢?

給林正光分配的師傅就是學校工宣隊隊長李師傅。李師傅是個苦大仇深的老工人,在舊社會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受資本家剝削壓迫,被人瞧不起,家里兄弟姊妹多,冬天里只能擠在一床被子里,稍像樣一點的衣服就一件,誰出門誰穿。解放后李師傅家里生活有了改善,分了地主資本家的浮財,衣能遮體了,但還是因為家里人口多,吃飯經常有了上頓沒下頓的。他就到處作報告,痛哭流涕地訴說舊社會沒飯吃,吃了上頓沒下頓,經常餓得前胸貼著后背,邊說邊撩起衣服露出一根根凸出的肋骨,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到現在還沒吃飯。弄到后來,人們都聽糊涂了,不知道李師傅說的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李師傅不知是先天性的還是被資本家老財主打的,反正他有一只腳有點瘸,走起路來一只腳總是在畫圈,但這并不影響他喝酒和作報告。他喜歡喝酒,不管在什么場合,只要有酒,飯有沒有都可忽略不計,經常是在一種微醺狀態下給林正光傳授技術。李師傅還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喜歡流鼻涕,而且流的是濃鼻涕。李師傅喜歡用力往外一扯,用手把鼻涕扯很長,然后用力一甩,能甩很遠,具體甩到哪里他就不管,再將甩過鼻涕的手在一雙有泥土顏色的破舊布鞋后跟上一擦,就若無其事地該干什么又干什么。林正光每次都能從那些即將出廠的印刷品上聞到師傅的鼻涕味道,那種濃稠的,腥腥的,還帶點咸味的,實在叫他忍不住想嘔吐。

這不是林正光想要的遠方。

他不能為五斗米茍且。

林正光要去當兵了。

那時候林正光覺得全中國大陸只有兩個偉大的階層,一個是工人階級,是革命最徹底的階層,是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領導階層,這是馬克思說的,同時工人階級也是享有一定生活福利待遇的既得利益階層。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更偉大更不顯山露水的偉大階層,那就是部隊和軍人。這是國家的鋼鐵長城,是國家的棟梁支柱,不僅在政治待遇上軍隊軍人不可動搖,經濟待遇上更是比一般的工人更勝一籌。供給制,什么糧食都不缺,管飽。穿衣服也不用布票,里外統發。看病不用自己掏錢,還有漂亮的女軍人當護士圍著你團團轉,不知道有多幸福。再則,軍人工資待遇更比地方要高得多,只要提了干部,馬上一個月五十四塊五,當一個小連副,就是二十一級干部,可以拿六十二塊五,比一個南下的小城書記還不少。

這些應該都是林正光想要當兵的原始動機。

但僅是動機而已。

真正要在小城里當一個兵,那是非常不容易的,遠遠比進一個國營工廠當一名全民所有制的工人難多了。小城一年僅招二十多個吃國家糧的城鎮兵,其余大部分的招兵指標都下到了農村,下給了農業人口中的青年。小城每年符合招兵條件的多,幾百幾千,有的甚至一年年地招上了,一年年地體檢過關了,政審也過關了,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但最后是沒那么多指標不能去。林正光車間的裁紙工丁小山就是這種情況,已經連續三年了,都過了,但沒去成,不是指標給領導子弟了,就是烈士子女入伍要優先照顧。這是擋在林正光路上的一座險峻的大山,根本無法翻越。

林正光叫上最好的同學王建軍想辦法。王建軍是和林正光一起長大的同班同學,是一起混的球痞子之一。但王建軍有一點和林正光不一樣,林正光的父母親只是小城的普通職員,但王建軍的父親是南下干部,扛槍扛過來的,后來當了縣長,文革當中被打倒批斗還踏上一只腳,現在又結合進班子了。當初林正光這一幫玩球的同學只有王建軍沒進工廠,繼續去讀高中。高中畢業時,全部同學都下了農村,但王建軍憑著自己能唱歌能表演的突出才藝,被小城文工團招了去,當上了一名演員,成了一名文藝戰士。王建軍本來也長得好,高高挑挑的,白嫩得掐得出水,再加上端正的五官,那一雙略帶笑意的眼睛,給人帶來很多舒暢的感覺。這樣的人在舞臺上一站,八路軍服裝一穿,寬寬的牛皮帶往腰中一扎,就是一名燒炭的張思德。陜北風味的歌劇《張思德之歌》硬是把王建軍在小城唱紅唱紫了。

林正光有些泄氣地對王建軍說,你可以作為文藝兵特招,我可怎么辦呢?不會拉也不會唱,部隊怎么會要我?再說還有個丁小山,今年又報了名,第四年了。小城總共只這么幾個指標,不可能讓印刷廠一下占兩個,到哪里也說不過去。

王建軍說,事在人為,你不管怎么樣也要去試一下。聽說部隊也有籃球隊,和文工團一樣,你也可以爭取一下。今后如果我倆在一個部隊,一個演出,一個打球,星期天還可以在一起,那多好。

林正光眼睛一亮,一下就來勁了。

王建軍說,我知道接兵部隊的人住在哪個招待所,我們今天就去找他們,要他們帶我們走。我爸爸南下時,因為年齡小,部隊南下還要打仗,就不肯要他,他硬是死纏著部隊領導,跟著南下部隊跑了幾天,部隊才收下他的。

真的?

這還有假?

那我們馬上去找接兵部隊領導。

林正光迫不及待了。

接兵部隊的領導很喜歡王建軍,幾句話就說得王建軍眉開眼笑,聽說王建軍還是小城的主要演員,硬要王建軍當場亮了一下嗓,唱一曲。王建軍隨口唱了幾句《張思德之歌》里戰士稱贊張思德的唱段:老張老張,好老張,提起老張我暖心房暖心房……

那種以陜北信天游為基調的主弦律,很快把人就帶到了西北荒涼的高原,那個戰爭年代,讓人感動得難以釋懷淚水四橫的年代。歌聲高亢,聲情并茂,裂帛繞梁,服務員都被吸引來了,擠在窗口看熱鬧。

接兵首長是陜西人,眼睛里含滿了淚水。

看到林正光時,接兵首長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幾遍,說你這樣怎么也不像打球的,要個子沒個子,要肌肉沒肌肉。

王建軍說,他靈活,反應快,跑得快,投球準,善于打組織,是我們的球隊長。

接兵首長說,不管你們怎么說,我們都要看實際的東西。這樣吧,明天找個籃球場,我們接兵部隊出幾個人,你們也叫幾個人,我們打一場。正好我們出來后很久沒活動了,打打球活動一下筋骨。

第二天的這場球打得出神入化,林正光仿佛已被拒在兵營外,心里積下了仇恨,他想自己反正當不了兵了,眼睛都充滿了血。球痞子們都發了瘋,打解放軍一點也不心軟,像發泄仇恨一樣往死里打,一個個風暴似的進攻和進籃得分,打得接兵部隊的球員如風卷殘云,空著手在球場上不知所措。

首長把大手一揮叫停說,行了,行了,不能再打了。

球賽停了,首長說了一句話,當兵就要有這股子狠勁。

那一天,林正光和王建軍都如愿穿上了新軍裝。冥冥之中,林正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遠方,正在向自己微笑和招手。

剛開始那些年,林正光不是打球就是訓練,每天幾身臭汗。他球性好,但礙于身高之弱勢,再加上部隊從地方專業隊招了幾個球員進來,他就從主力隊員成了一般隊員,打得比較吃力,表現一般。這時,他覺得遠方離自己越來越遙遠。而王建軍不一樣,到部隊后唱起了樣板戲,而且演的李玉和楊子榮郭建光非常受廣大基層干部戰士歡迎,下部隊演出越來越多。同在軍部,林正光都覺得王建軍越來越忙,同時也離自己越來越遠,幾乎找不到他。

正在這時,鄧小平重新出來主持工作,對軍隊提出了要縮水消腫的要求,全軍軍以下單位都不能再有專業或變相的專業文工團和籃球隊,林正光的“遠方”崩塌了。

解散前,軍部的有關部門還算是負責任,并沒有將他們直接下到部隊去當兵,而是送到教導大隊去培訓。教導大隊是培訓軍事骨干或班長排長的地方,在軍校還沒恢復招生之前,那里也是部隊干部的搖籃。林正光和王建軍同時分到了教導大隊,但是同樣的軍訓,對林正光就是玩游戲一般。他接受能力強,反應靈活,體能好,不管是單兵動作還是班排進攻訓練,他都應對自如。那種單杠雙杠的體育器械更是小兒科,球隊的體能訓練中,這個是必練的項目,所以更得心應手。王建軍不同了,他那副細皮嫩肉白面書生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個下力氣的人,練一個刺殺動作手都被木槍托磨起豆大的血泡,雙手紅肉直翻,一碰,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珍珠,嘩嘩往下掉。林正光沒辦法幫他,只能多陪他說說話,鼓勵他再苦再累也要熬過這一關。

教導大隊培訓結束,他倆雙雙被下到戰斗連隊當班長,但兩人不在同一個師,也不在同一個城市,相距幾百公里。

下連隊不久,林正光很快就認識了林正勇。

林正勇是連隊炊事班的,廣東人,好像是湛江下面一個靠海邊縣里的農村來的。那時候沿海地區還不發達,海邊鹽堿地多,在那個工業不發達商業不流通僅靠種田吃飯的年代,那是個很窮的地方,老百姓飯都吃不飽。如今沿海地區比內地發達多了,聽說林正勇現在住在那里富得流油,脖子上掛著像牛繩一樣粗的金項鏈,每天帶著幾臺車在海岸邊上等漁船靠岸收魚,收了的魚用車趕緊運到城里去,賣給那些大酒樓。林正光想,當初要是林正勇的家鄉也是這樣富得流油,想要林正勇來當兵,恐怕打死他也不會來了。窮則思變,窮則革命。這是偉人講的至理名言。林正光對林正勇感興趣的是,一個連隊竟然還有和自己姓名只一字之差的兵,而且還是同一年入伍。林正勇很瘦,拿著大鏟炒全連的大鍋菜要蹲到灶臺上去,揮舞著像工兵鏟一樣的大鍋鏟顯得很吃力,往往汗水灑到灶臺上,有時甚至灑到冒著熱騰騰油煙的菜鍋里,林正勇只是習慣性地甩一下頭。

林正勇是經過團里專門培訓過的炊事員,聽說本來準備當炊事班長的,但不知怎么最后沒當上。但他是老兵,菜炒得好吃,這是全連公認的,特別是做的血鴨那是一絕。每次他從林正光的班上叫幾個兵去幫廚殺鴨,全連就沸騰起來,知道晚上又要加菜,又有好吃的鴨上桌,又有一頓美餐可享用了。林正勇做的血鴨好吃,他對活兒的要求也很高,幫廚的戰士一定要把鴨殺了收拾干凈,毛拔得一根不剩,白白的像只小白兔,把鴨內臟都翻來覆去地洗,鴨腸翻過來,用面堿揉了又揉,然后放到自來水龍頭下嘩嘩地沖。林正勇炒血鴨油放得重,把半鍋油燒得快冒煙了,再把生姜大蒜干干的紅辣椒八角桂皮全倒下去,嗆得旁邊的人都直咳嗽,林正勇不咳,而是嘩啦一下把剁好的鴨子倒下鍋,揮著大鏟翻炒不停。炒得差不多時,林正勇把團里面農場自己釀造的谷酒拿出來,倒一大碗放進鍋里,弄得滿屋的酒香。他這時把專門留的鴨血倒入鍋中,繼續揮鏟進行翻炒。林正勇給林正光說,鴨血這時放進鍋里混炒,實際上是起一個解毒的作用,如果這時鴨肉里還有什么對人體不利的毒素,鴨血可以起化解作用。到現在為止,也沒有科學家來論證過這句話的科學性,就像北方人說喝煮餃子的湯可以化解餃子積食一樣。林正光也相信,他不僅信,而且在今后的日子里,做鴨做雞等菜,都會按林正勇的方法,最后將血放進去。林正勇端來半桶自來水嘩地倒下去,一陣熱煙冒上來,他再把那碩大無朋的鍋蓋蓋上,把那把大鏟子壓在鍋蓋上。大火悶了十多分鐘,他打開鍋蓋,讓熱騰騰的汽水都揮發,他說炒鴨要收水才好吃。果然,一盤盤的鴨子端上桌子,油汪汪的,煞是好看,吃到嘴里滿嘴是油,特別香,鴨子骨頭香酥得都能一口吞下。

林正光永遠記住了林正勇炒的鴨子的味道。

但那一次,林正光帶領全班搞訓練回來,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鴨子殺了,拔了毛,光光地放在自來水龍頭下嘩嘩地沖,卻不見有人收拾。大家說,今天到嘴的美味也吃不上了。林正光覺得奇怪,問班里的老兵怎么回事。老兵說,你自己去炊事班看看吧,老毛病了。林正光急忙跑到連部炊事班的宿舍,一進門就聽到林正勇大聲的號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林正勇痛得在床上打滾,豆大的汗珠占滿了額頭,順著腦門往下滾,連隊衛生員在他身邊,正給他打止痛針。林正光趕緊上前去問衛生員怎么回事,衛生員說他的老毛病犯了,腎結石發作了。

那一天正是連隊老兵退伍教育的開始。

在這以后,林正光又看到林正勇的病發過幾次,都是在節骨眼上。林正光看到他痛得那么厲害,也問過衛生員,衛生員說,林正勇確實是有腎結石和尿道結石,醫院有疾病證明,也有X光片做證,現在又不能做手術,類似這樣的問題大多數的治療方案都是喝排石湯,然后就是跳,自己把石頭跳下來。如果結石卡在尿道里了,那種痛啊,是撕心裂肺的痛,都是這樣的。

這樣一來,林正勇就從三年的老兵,當到了四年的老兵,又從四年的老兵,當到了五年的老兵。每當臨近退伍之時,林正勇就容易發病,發起病來全連只聽到林正勇一個人的哭喊聲,喊得全連干部戰士都不出聲了,心里都想默默地為林正勇分擔一些痛楚。部隊也是有人情味的,各級領導在研究林正勇的退伍問題時,都在想林正勇這些年為部隊作的貢獻,結果在部隊把身體累出病了,在這時候部隊一腳將他踢回去似乎有些不義道,太說不過去了。再說,林正勇也提出,他這個樣子又不能在部隊評個殘,如真是幾級殘廢,地方民政部門還會管,他這樣退伍只能回農村,他這個病在農村又不能干重體力活,本來農村就窮,正常的勞動力都吃不飽飯,他回去怎么生活呢?豈不是死路一條?所以部隊遲遲不能作出決斷,所以林正勇這個老兵當了一又一年,那時候部隊還沒有轉志愿兵一說,他就是一個特殊情況的老兵,別的不說,他的菜是越炒越好了,特別是血鴨,一提起全連干部戰士都流口水。

后來,林正光被提拔了,當了排長,調到別的團去了,就再沒聽到過林正勇的消息了。

林正光當排長不久,團里要組織全團的籃球比賽,聽說林正光是軍部籃球隊下來的,就把林正光抽到團里政治處宣傳股做干事。那時師以下的單位,宣傳和文化是沒分開的,文化工作的職能都歸屬于宣傳科(股),只是有專門的文化干事專門負責部隊的文化和體育工作,林正光來了就做這個,把體育和文化都攪到一塊了,政治處主任和他談話時說,那這就叫大文化吧。

林正光有個心病。大文化干事沒文化,確實有些令他難為情。他在那個特定的年代讀的書太少了,就那水平在連隊當一個班長排長沖沖殺殺還不覺得,當機關干部就自覺有明顯差距了。政治處主任和宣傳股的老股長,都是六十年代初地方的老師范生,有深厚的文化底子,有較強的機關文字工作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寫材料的高手,還經常被師里軍里借去寫材料。

林正光想到了兒時的遠方,那時只要好玩,只要有球打,只要衣能遮體食能飽腹,沒有大的追求,也沒有文化上努力奮進的客觀環境。如今到部隊機關了,可以靜下心來,補一下這個短板,短期來看是為了適應工作,長遠來看是今后的發展形勢還是需要文化,國家發展需要文化,部隊發展需要文化,再像過去那樣混混可能是不行了。幸虧團里文化工作事不是太多,給了他足夠的時間,政治處主任也比較開明,撥亂反正以后鼓勵大家學習文化知識,于是林正光就給自己定下了學習規劃,買了很多輔導資料和書籍,開始了系統性地自學。林正光很喜歡中國的歷史,就按照地方大學歷史系的課程和教學大綱,系統地學習了起來,碰到不懂的地方,星期天就到當地最大的圖書館查資料,找政治處主任和老股長請教,那里部隊的領導很重視年輕人學文化,特別是主任和股長都是老師范生,但過去學了那么多的知識很少有地方發揮,沒有學生可教,這下好了,有林正光像學生一樣請教他們,他們當然是異常興奮,恨不得把自己過去學的東西都傳授給林正光,所以林正光受益匪淺。林正光自己也發奮努力,單身宿舍墻上到處貼的要死記硬背的卡片,每天睡覺之前要背一遍,一覺醒來一睜眼看到墻上的卡片又背一遍。還有就是在晚上散步時,他也在背卡片,有時和別的股的干事一起散步,就叫別人看著卡片,檢查他背得是否有錯。

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時,林正光真正看到了遠方。遠方是知識的樹林,遠方是綠色的向往,遠方是一座橋,能夠通往神圣的殿堂。

那一天,林正光到團衛生隊去看一個病號,是他當排長時手下的一個班長,在衛生隊住院治療。他買了一些熱帶水果去。那個老班長吃東西有很多禁忌,林正光仔細一問,原來他是和當年的林正勇得的一個病,尿道結石。老班長說,廣西這個地方,巖洞多,鐘乳石多,就是碳化了的鈣,水里面含的鈣多了,喝了就容易引起結石,所以部隊得結石的特別多。老班長說,我們家鄉過去很少聽說過這種結石那種結石,我們住在長江邊上,喝的長江水,沒聽說水里含鈣。林正光一笑,說你這是工傷,你不到這里來當兵可能就不會出現這個問題。老班長笑了。

一會兒,老班長同室的病友來了,拿了自己的飯盆去打飯,也叫老班長一起去,說去晚了就沒菜了。因為在衛生隊住院的都不是重病號,所以衛生隊開飯統一在衛生隊食堂,病號飯不送到病房來,病號自己到食堂去打了吃,有時去晚了菜就打完了。老班長趕緊抓住同室的病友,對林正光說,這是我們高院長。高院長?怎么衛生隊有院長?看這人穿病號服,樣子也還年輕,怎么是院長?林正光有點莫名其妙。老班長哈哈大笑起來,說他是原八連戰士高大明,我們大家都叫他高院長,因為他比一般的醫生在醫院的時間還長,醫院里一般的醫生護士都沒他懂,所以衛生隊甚至軍部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叫他高院長。也確實,他住軍部醫院,院長都換了幾茬了,他還在那里住著。

林正光和老班長都笑了,高院長也跟著笑了笑。

高院長說,不是我不想出院,出了院連隊安排我退伍,我回去又不能下地干活,怎么能生活下去呢?別看我在醫院住院是病號,其實我是醫院的編外人員,醫院除了開藥方動手術外,其他什么事情我都能干,比一個護理兵還稱職。我不管是住在哪個醫院,最后離開時院長醫生都舍不得我走,問我什么時候再去,我自己都感動得痛哭流涕。這不,部隊領導為了照顧我,干脆把我調到衛生隊來了,一邊治病,一邊工作,就在自己單位住院,這多方便。

聽到這里,林正光就想起了林正勇,林正勇發病的時候痛得在床上打滾,如果當時有這個條件,也能像高院長一樣調到衛生隊,那樣他心里也許會好受許多。

林正光讓老班長去打病號飯,說再不去真怕沒菜了,還說自己有空時會多來看他的。說得老班長熱淚盈眶,緊緊抓住林正光的手不放。

林正光后來再也沒時間去衛生隊了。那時大學恢復了招生,而且是招工農兵學員,在政治處主任和股長的推薦下,林正光被推薦上地方大學去了。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這些年部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說軍隊院校每年的招生分配都走入正軌了,都有一套完整的招生分配制度和成熟的教學大綱,慢慢也和國際高等教育接軌,獲得了世界各國的認同。關鍵是全國人民都認識到了教育的重要性,沒有過去那種停課鬧革命或者說罷課就罷課的沖動了。如今教師這個職業也得到了社會的充分尊重,而且工資水平有了一些提升,老師們安心教學,安心帶學生,安心科研,教學經費基本得到了政府保證。部隊為了改善人員的知識結構,也從地方大學招了一些大學生入伍提干。

但那時改革開放還剛起步,中國社會還處于一種落后狀態,特別是農村經濟還很不發達,農民吃飯穿衣的問題還沒有徹底解決,部隊干部的待遇還是遠遠高于一般地方干部的水平,和工廠農村的工人農民就更沒可比性了。

林正光也逐漸成熟。從地方大學畢業后,部隊也發生了變化,他所在的團成建制地改為了武警部隊,團改為支隊,師改為總隊,團政治處主任提拔到總隊當政治部主任了,依舊對他很好,真像老師對自己帶出來的學生一樣。林正光下中隊(過去的連隊)當了指導員,基層鍛煉幾年后,又回到機關,當了總隊政治部宣傳科的副科長。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這時,遠方似乎離他已經很近了,似乎伸出手就可觸摸到,他甚至感受到了遠方的溫度,聽到了遠方的笑聲,看到了遠方的笑顏。

就在這時候,林正光認識了科里的馬龍干事。

林正光剛到宣傳科報道,科長就向他隆重推出馬干事。科長說,馬,龍馬精神的馬,龍,龍馬精神的龍,總地來說你叫他馬龍可以,龍馬也行,就是很亢奮的那種,有一種前進的動力,有一種向上的精神。

這個叫馬龍的干事在一旁憨厚地笑了。

其實馬龍干事比林正光年紀要大,學歷要高,知識基礎要扎實。馬龍是文革前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剛畢業就分配到部隊農場改造思想,加強鍛煉。在部隊農場一下就種了幾年的田,那種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幾年,那種汗滴禾下土的幾年,這幾年不僅磨礪了馬龍的筋骨,也磨礪了他的神經,把他煉出毛病來了。聽說就因為在農場說過,國家培養那么多大學生,都被發配到邊疆農村,可惜了,中國的科學文化事業要斷茬了。聽說這話被人告到了領導那里,領導非常重視,專門開了批判修正主義的批斗會,批斗的對象主要是馬龍,把馬龍的雙手反剪到背后,頭戴著高帽,押到臺上跪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馬龍的神經就出了問題,批斗會回來就開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恍恍惚惚的整天像在夢游。部隊農場將馬龍送到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情況有所好轉,后來全國整體的形勢有了好轉,極左的狂熱慢慢消退了一些,馬龍那些文革前進入部隊農場的大學生才逐步被安排進了部隊機關地方院校,本來根據馬龍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應該是分他到地方去工作的,聽說是馬龍堅決要求留在部隊,他找了很多領導,向他們一個個訴說他自己的難處,把領導打動了,就把他分配到了武警部隊。就這樣,馬龍一直干下來了,但職務一直沒有提升,一直是副團職的干事,是名副其實的老干事了。

馬龍長得很結實,初一看不像北京的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而像一個敦敦實實的農民,一身的肉很緊致,肌肉也比較發達。馬龍說,自己真是農民,過去在家兄弟姐妹多,自己一邊種田一邊讀書,后來大學畢業了還是種田讀書,這一輩子與種田結了緣,想甩也甩不掉。馬龍又自嘲地說,這也難怪,中國就是一個農業大國,全國都是一個大農村,這是國情,我們自己種過田,就是沒種過田的人,他們的父輩也種過田,父輩沒種過,爺爺輩肯定種過,不然就是講假話了。過去老是喊口號,說種田光榮,現在依然還是要說,種田不丑。種田也是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我覺得有些東西可以不要看太重,自己感覺好一點就行。

馬龍干事工作很認真。那時候部隊開始興起培養軍地兩用人才,總隊機關也開始給機關干部舉辦各種補習班,有學歷班,函授班,電化教學班,夜校,什么樣的都有,只要有人肯學,報名達到了一定的人數,就可以與有關大學聯系,請來教師授課輔導。

林正光在科里分管這一塊工作,自然和馬龍干事搭檔,在一起做事,對他的了解自然就多了起來。林正光發現,馬龍干事表面上像個農夫莽漢,其實內心世界很細膩,很娟秀,像一個繡花姑娘一樣細心,像一頭老綿羊一樣,眼睛的深處迸射出一種溫柔善良的目光。馬龍干事不僅在他的法律專業方面非常優秀,對林正光的專業歷史領域也非常有研究,而且有非凡的記憶力,經常在一些中國古代史的年份上和林正光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后證明都是林正光這個學中國古代史專業的記錯了,馬龍這時似乎總有些得意地說,這就是工農兵大學生。當然啰,工農兵大學生也不能一概而論,也有比較優秀的,但那時的教育恢復剛起步,百廢待舉,各方面的學習激勵機制都還沒有,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還沒等林正光將馬龍這句話回味過來吞咽下去,馬龍轉頭就哼唱起前蘇聯的歌曲《喀秋莎》: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馬龍干事讀大學時是學俄語的,他唱《喀秋莎》時用中文低聲吟唱一遍,然后又用俄語低聲吟唱一遍。馬龍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問林正光說,你知道《喀秋莎》的原唱麗基雅·魯斯蘭諾娃嗎?你知道作詞的米哈伊爾·伊薩科夫斯基嗎?知道作曲的我的同姓家門馬特維·勃蘭切爾嗎?馬龍說這些人的名字時,語速很快,而且用的是俄語發音,舌條在嘴里飛快地打嘟嚕。馬龍那種陶醉的樣子,那種享受的樣子,是少有出現的。說著說著,馬龍落淚了,眼淚嘩嘩地落在地上。林正光知道,過去馬龍不敢講這些,他為自己講這些東西吃過苦頭,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知音,可以釋放多少年的壓抑,一吐為快了。馬龍還有一絕,他的口琴吹得很好,這個一般人都不知道,他也很少拿出來吹。林正光是在和馬龍一起出差時發現的,當他把口琴從包里拿出來,就讓林正光的眼睛閃耀了一下,那種金屬的光輝與馬龍臉上的光輝可謂相映生輝。那是一把很厚重的重音口琴,看樣子有些年頭了,盒子已經磨掉了本色,但從盒子里拿出來后,那種金屬的光澤依舊奪目。在住宿的酒店房間里,林正光要正在擦口琴的馬龍干事吹一首,馬龍干事剛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像個大姑娘一樣扭扭捏捏,在林正光的再三要求下,馬龍干事吹響了他的口琴。

口琴是重音口琴,雙簧片,比較厚實,所以吹出的聲音也比一般的口琴大,像個碩大的音箱發出的,很有氣勢。吹出來的《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等,都是六十年代風靡中國的經典,在那一輩人心中深深扎下了根的。馬龍把嘴張得很大,這是林正光從來沒見過的,仿佛把一把口琴吞到了嘴里,他吭哧吭哧吹著,口琴聲音雄厚,威武有力,像俄羅斯人用手風琴拉出的進行曲。

林正光很受鼓舞。

這以后,馬龍不僅和林正光是工作上的同事,而且還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林正光了解到,馬龍不僅自己家在農村,經濟條件比較困難,他妻子的家也在農村,家里老小還有很多要靠其妻經濟支持,馬龍每月的工資,一般都分為三份,給自己家里的父母兄妹寄一部分,給妻子家里的父母兄妹寄一部分,再給女兒留一部分。他妻子讀完師范當了教師,學英語的,工資不高,只夠維持家中日常開銷。

馬龍經常掛在嘴里面的一句話就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

盡管在對一些歷史年代的記憶上,馬龍干事更勝一籌,但林正光還是喜歡挑釁馬龍干事,與他辯論一些歷史焦點問題。比如中國的農民階級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階級?是領導階級,還是被領導階級?馬龍說,認為中國農民是中國革命的領導階級也是有道理的,從陳勝吳廣黃巢起義,到近代革命史上偉人提出的農村包圍城市,都是中國農民揭竿起義,可以說是農民敲響了封建王朝滅亡的喪鐘。

馬龍明顯地站在農民階級的立場上,喜歡為農民階層說話。

但林正光認為得出這樣的歷史結論,是不科學的,是草率的,是對歷史的不負責任。林正光認為中國的農民有利己性,所以列寧和毛澤東都對農民問題有批判性的發言。當鄉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時,農民生活主要靠本地資源,社會關系網絡也主要在本地。彼時,村莊作為其經濟資源和社會關系網絡最集中的社區空間,在社會關系上,人們打交道總體上得考慮長期交往,所謂“抬頭不見低頭見”。因為農業產出所限定,也因為傳統儒、釋、道等文化的影響,農民在精神上強調知足、自勉,這些就使得農民產生了局限性。

比如說,林正光舉例說明,有些農村籍戰士是為了脫離和逃避農村貧困的生活來當兵,把當兵作為一種跳“農門”的捷徑,但當兵大多數是提不了干部的,只是服兵役盡義務,但有一些農村兵幾年后回家一下傻眼了,地不想種了,吃苦的活也干不了了,回到地方沒有謀生的技術和手段,而只有滿腦袋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樣使應該退伍的老兵有了怕退伍回農村的畏難思想。

馬龍干事很快就順口說了一句,難道你當時當兵入伍在思想深處就沒有逃離那個小縣城的初衷?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趨利性不僅是農民的本性,也是人類的一種共同的本性。

馬龍干事對林正光說,你雖然不是官二代富二代出身,但你是真正不了解農村。中國的革命史,就是一部農民血淚史,農民的流血史。遠的不說,土地革命,國民黨殺了那么多共產黨,寧肯錯殺一千,也不放走一個,結果那么多人血流成河,其中大多數是農民啊,是農會會員、赤衛隊員、貧農協會的人。紅軍從井岡山撤離,到達陜甘寧邊區只有兩萬多人了,死的大多是農民,剛扛上槍,做著分田地均財富的夢就死了。抗日戰爭黃河決口淹死了多少農民?日本人采取“三光政策”殺死了多少農民?潘家峪屠村,殺死農民上千,“廠窖屠鎮慘案”三天殺了三萬多,這都是中國農民啊!解放戰爭,中國農民自己勒緊褲帶節省口糧支援解放軍,淮海戰役勝利是農民支前用手推車推出來的,遼沈戰役呢?平津戰役呢?那都是中國農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勝利。抗美援朝,中國農民節衣縮食;三年自然災害,餓死的還是中國農民。到現在中國的經濟改善了,城市的生活好起來了,但城市和農村的剪刀差越來越大,為什么受苦的還是農民呢?我們的學者和專家還在說什么農民的劣根性,農民的局限性,農民革命的不徹底性等等,我一聽這些就上火,他們不了解中國的農民,不了解中國的歷史,他們貶低農民,歪曲農民,詆毀農民。我們中華民族首先是生存下去才能談發展,要先解決吃的問題,穿的問題。我想說,沒有中國的農民,會有我們今天的吃和穿嗎?我們一天也不能離開吃的和穿的東西。然而這一切,都是我們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辛苦掙來的,掙來給城里人享受。

馬龍干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逃離令人厭惡的鄉村,是我讀書的重要動力。我至今仍然認為,也許再過幾十年,中國的農村會有很大的變化和改觀,但現在的農村只適合遠觀,不適合深入,只適宜度假,不適宜常住。有時候想想,對農民也不能責之太苛。道德需要物質保障,脫離現實講道德,只不過是空談。趨利避害是人性本能,也許,所有不文明,究其根源,都是窮之過吧。只有這樣想,才不至于對人性太失望。

馬龍干事越說越激動。他說因為中國無法對外殖民掠奪,中國的工業要發展,只能依靠農業進行原始積累。但是工業需要很長時間的發展才能有反哺農業的能力(中國是直到上世紀70年代后期才開始推廣化肥的)。在這幾十年的時間里工業的積累只能靠農業,而且工業的發展所需要的資金是極為龐大的。一個農民,一家約六個人,平均每個農民生產的糧食和菜大約能養活五個人,一家六個人就可以養三十個城市人。一個村約兩千五百人,可以養活一萬二千五百人。目前有九億農民,養活了三億多城市人和九億農民,一共是十二億多中國人。這就是城鄉關系,也是農民與中國的關系。據有關專家計算,一個人一生如果按七十五歲計算,人一生有兩萬七千三百七十五天,每天吃半公斤糧食,一生就要吃十三噸糧食。這種統計應該包含食品、酒、糕點、豬肉和牛奶之類。按一個人吃十三噸,一個農民養活五個人計算,也就是一個農民一生可以收獲六十五噸糧食。這就是農民的工作,就是農民的貢獻。

由于雙方都太激動,聲音有點失控,旁邊辦公室的科長來了,推開門看了一眼,推了一下鼻梁上隨時都在下滑的眼鏡,用高度近視的眼睛看了看,又掃了一掃,確實沒看到有什么戰爭升級的苗頭,才對他倆說,辦公樓快震垮了,要控制情緒,控制情緒。

又到年終,總隊政治部要研究干部轉業的問題了。

林正光聽政治部主任說,一是對那些工作中出現問題或個人表現有問題不再適合在部隊干的可能會優先考慮安排轉業,二是對那些文化水平低工作能力不強的可能會優先考慮安排轉業,三是那些家庭確實有實際困難的可能會優先考慮安排轉業,四是對那些年紀偏大職務一直提不上去的可能會優先考慮安排轉業。

正在這時,馬龍干事發病了。

馬龍干事是老病重發,那天在辦公室正和林正光一起研究下一步軍地兩用人才班的開班情況,具體要開哪些班?共有多少干部參加?哪些可以利用部隊院校的資源?哪些需要和地方院校聯系?大家正熱議著,林正光突然看見馬龍干事坐在椅子上一歪,接著啪的一聲倒地,口吐白沫,雙目緊閉。科長說,不好,馬龍這是發病了。

林正光趕緊沖了過去,將馬龍干事從地上扶起來,抱在自己的懷里,用手指掐著馬龍厚厚的人中。林正光喊著旁邊的人,趕快,趕快叫門診部的醫生來。旁邊有人說,科長在打電話。

馬龍被救護車拉走了,拉去了精神病醫院。

林正光內心有些自責和內疚,認為馬龍的發病與和自己爭論脫不了干系,自己也許是想顯示出有深厚的理論功底,不是那種工農兵大學生的水平。自己是太好強了,結果害了馬龍。

在這之前,下了一場大雪,一晚上天地皆白,總隊機關的操場辦公樓宿舍都被一層厚厚的雪蓋住了。早晨,妻子望著窗外的大雪發愁,這么大的雪怎么上班?不知公交車還準不準點,好不好上車?突然,妻子喊林正光,快來快來,你快來看,那個好像是你們科的馬龍干事!

林正光走到窗前,被窗外的景象驚住了。外面大雪紛飛,一個粗壯結實的男人光著上身,僅穿一條短褲,還是部隊戰士發的那種黃內褲,手拿著一把鏟子,喘著粗氣一鏟一鏟地把雪從大路上鏟開,鏟出一條黑黑的路來。林正光不用細看,就知道這是馬龍干事了,全總隊機關也僅有他,別人做不出來。馬龍一邊鏟雪,一邊對路過的干部家屬小孩子們謙卑地笑笑,讓出道來給他們走,但家屬和孩子們都很害怕,像躲怪物一樣地躲著他。他并不理會大家的態度,等人過后,又繼續一鏟一鏟地鏟雪。林正光看到,馬龍身上的皮膚都凍紅了,但嘴里呼出一團團白色的粗氣,像一臺蒸汽發動機。

當天上班在辦公室,科長就對林正光說,馬龍干事可能又生病了,你要多關注一下。

過了不久,林正光代表科里全體干部去醫院看馬龍。林正光走到科室外面時,內心就受到了強烈的震撼。粗條的鋼筋一根根密植著,進入科室要過兩道這樣的鋼鐵防護門,簡直比監獄看管得還嚴。林正光坐在接待室,等護士把馬龍干事領來會見。一陣腳步聲傳來,林正光回頭一看,見到了馬龍干事,他滿頭短茬的頭發全白了,可能幾天沒刮胡子,胡子也白了。馬龍瘦了,面容也很憔悴,林正光心里很難受,強忍著對著馬龍笑了一下。

林正光說,科里的同志都想著你,盼你養好病,早點回部隊去。總隊政治部首長也很關心你,要你安心養病,別的事少想,領導會考慮你的實際情況作出正確決定的。大家叫我給你買了些水果和罐頭,你需要什么告訴我,我叫人買了給你送來。農村的家里有什么困難沒有?有就告訴我,部里給你申請補助,去鄉下慰問你的家人。

馬龍聽到這里,眼淚就流了出來,他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會兒才說,自己家里還好,但妻子家里岳父大人得了血吸蟲病,肚子腫得很大了,肝腹水,但沒有錢去醫院,現在躺在家里等死。岳父原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這一躺妻子家就更是捉襟見肘,日子更難過了。妻子每天在家唉聲嘆氣,上課也五心不定,學校已經找她談過話,但學校沒辦法解決農村的事情,只能是道義上的同情與支持,臨時找來一個外語學院畢業的女大學生有時給妻子代課,可時間長了,恐怕妻子這個英語老師的位子都難保了。妻子有些責怪他,怪他沒錢給岳父治病,怪他擺不平學校的事。妻子市儈了一點,但說的都是事實,確實他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這些事情,他不能怪他妻子。妻子和他結了婚,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自然要兩人一起扛,這也是妻子的道理。

林正光安慰馬龍說,困難是暫時的,我回去后向政治部領導反映一下,或給當地政府或武裝部去個函,要求地方幫助解決一下。現在雖然不是文化大革命部隊搞“三支兩軍”(支左、支農、支工,軍管、軍訓)的時候了,但地方上對部隊提出的問題還是會引起重視的。部里面盡量爭取給你多搞一點補助,看能不能解決點問題。不過話說回來,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不能靠你,也不能靠我,你是讀書人,我也不想給你講假話,這是社會性的問題,這是大局問題。那天我倆爭論了一些問題后,我回去反復進行了深度思考,我現在有一些認可你的觀點了,中國的農民為我們這個國家付出得太多,這是社會問題,你是學法律的,知道我們個人的努力是有限的,你應該想開一點,不能往牛角尖里鉆,鉆進去了就不容易出來,就容易想到岔路上去,腦袋就會短路。不是有部電視劇講的,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嘛,還有列夫·托爾斯泰說的,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你讀了那么多書,背誦了那么多的經典,怎么到你自己這里這些都不管用了呢?

馬龍干事用一雙老眼憂傷地望著林正光說,我背負著兩個大家庭的責任,說寬一點,我身上寄托著我們那個家族的希望,我在部隊,我們家,我們家的親戚在農村里說得起話,挺得起胸,春節有人上門慰問。我真的不想轉業,我也不能轉業。一轉業,我農村那個家就完了,我老婆那個家也會完了。

林正光心痛地拍拍馬龍干事的肩膀,說好好養病吧,不要東想西想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還等你回來當函授老師呢。

離開醫院時,林正光被醫院科主任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科主任悄悄在林正光耳邊說,你們這個馬龍是不是農村來的?他是不是奇異之人?是不是有奇異之物?林正光聽得莫名其妙,不解地瞪著穿白大褂的科主任。科主任解釋說,說通俗一點吧,他是不是男性生殖器官特別大?或者特別長?

林正光一怔,忙說,沒有啊,從來沒聽說啊。怎么回事?他難道拿出來給大家展覽了?

科主任笑了笑,說那倒沒有,就是他上廁所,正常的蹲位沖洗得干干凈凈的,他卻要拿兩塊磚頭進去,腳踩在磚頭上拉屎,別人搞衛生很麻煩,拿走了他又拿來,拿走了他又拿來,護理兵煩躁死了,找我反映,說有人就在嘀咕這事。

林正光聽了哈哈大笑,對科主任說,精神病人的話你也信?真是些瘋子。

科主任說,馬龍不瘋,到醫院后很冷靜,思維也很縝密,像一個大學教授。

林正光說,別人本來就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我告訴你,別看馬龍是農村里出來的,但他非常講衛生,他也許是怕蹲太下了,屎尿濺起來弄到自己身上,這才加高的。你們這些醫務人員,不要歪七想八的!

林正光很氣憤,他覺得科主任這樣說是對基層部隊干部的瞧不起和羞辱,把基層干部都當成了農民,也是對農民的一種侮辱。殊不知馬龍是正牌的名校生,比他這種以衛生員身份送到軍醫學院學習的專業基礎強多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出了科室大門,科主任還是拉住林正光往一邊偏僻的地方扯,問林正光到底看見過馬龍的東西沒有?到底大不大?

林正光被徹底激怒了,幾十年沒有了的球痞子的脾氣陡然就上來了,怒從膽邊生,他猛力甩了科主任一個大嘴巴,把科主任差點打趴在地上。林正光罵道,大你媽個逼!你個變態狂!

一個大嘴巴,把林正光的遠方打沒了。

林正光脫下了軍裝,離開了部隊,也離開了他曾經有過美好向往和美麗遠方并為之奮斗的地方,帶著妻子女兒回到了家鄉,轉業到家鄉省城一所大學當教師,教中國古代史。

林正光在大學研究的方向有點偏,研究別人一般都不研究的東西——中國古代農民史,從炎帝種五谷嘗百草研究起,一直到中國現代農民進城打工,農民工這個名詞的起源,等等。學校給林正光開了講座,是那種大講座,全校性的,只要愿意聽,都可以去。可容納幾千人的禮堂,座無虛席,林正光走上講壇,侃侃而談,如行云流水,他主要圍繞著幾千年了,中國為什么還是農業社會,中國農民對中國社會發展所作出的犧牲是什么,為什么說中國崛起奠基在中國農民的白骨之上等問題來講。這里面很多問題,大多是當年他和馬龍干事激烈辯論過的。如今他講到這些問題時,就有些莫名的傷感,總覺得馬龍就在旁邊聽著,他也在等著馬龍的駁斥和反擊。有時說著說著,他眼眶里面就有了淚花。

他的講課也許是標題做大了一些,被一些標題黨做了網絡擴充,而把里面的內容忽視了,一些不明就里的網民也跟著炒了起來,一時間,林正光成了網絡紅人,著名學者。

林正光上講壇講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是農民,但是我有很多兄弟姐妹是農民。我們中國的農民是一個悲摧的群體,解放以前深受三座大山的壓迫,解放以后,在三年自然災害缺食少糧的情況下,城里人有國家計劃糧,可以勉強飽腹,而農民沒有,需要到處挖野菜吃觀音土。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中國人開始意識到健康的重要性時,城里人有醫療報銷制度,開始有了醫療保險,而農民沒有,所謂農村合作醫療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早已經蕩然無存,或者名存實亡。農民生病住院只能自己掏錢,掏不出錢就會被醫院停醫停藥,或者在家等死。在我國社會逐步老齡化需要社會關注老年人的生活問題時,城里人有養老保障,有退休金,有社保醫保,可農民只有一條命。農民把自己的一生都依附在土地上,靠土地種糧食,但沒有一寸土地真正意義上屬于農民,農民永遠是打工,為土地打工,為城里人打工。甚至農民出來當了兵,提了干,退伍了還是要回農村,城里人退伍可以回城里安排工作,農民當了幾年兵只能回農村種田。前些年提了干部的農民轉業,也是要求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這就是中國的農村,這就是中國的農民。

林正光提出的問題很尖銳,揭示了社會深層次的矛盾,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學校領導有些著急,想要他把講座停了,林正光說不要停,我都不怕你們怕什么呢?文責自負。我講的話我自己承擔后果。我早就作好了被批斗的準備。你們看看,那些過去在全國和網絡上炒得紅得不得了的大咖們,哪個最后不是被批得灰溜溜的,這不算什么。現在不關心自己身外的事、不敢講真話的人越來越多,為什么就不留個種子下來呢?說點真話天塌不下來,人們照樣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學校領導拗不過林正光,但給他安排的講座越來越少,有時他的講座時間和場地都臨時被別的大會占了。

但外地還是有人請林正光去講,林正光也樂得出去散散心,像旅游,還有講課費,何樂而不為。

但林正光那次偶然碰到高院長后,便再不去講座了,他說要靜下心來再思考一些更高層面上的問題。

那次是山東一個單位請林正光去講課,林正光乘飛機到了濟南,在機場取托運行李時,見面前有一個人似曾相識,但又無法確認。可能是時間太久遠的原因,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那人是誰。但就在他彎下腰從行李轉盤上取出行李,一轉身抬起頭時,發現此人就在眼前,而且將臉湊過來離得很近地說,老戰友,不認識我了?我,高……高院長啊!

那個已經非常遙遠的遠方回來了,突然回到了幾十年前,林正光感到不可思議,眼前的高院長西裝革履,褲縫線筆挺,油頭白面,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樣子比林正光更像教授。

高院長很文雅地伸出手來和林正光輕輕握了一下,說老戰友,早就知道你要來,濟南文化界都是你要來講學的消息,著名學者、中國農民問題專家、最接地氣的教授等等牌子,哪一塊都是閃著金光的。我多次對我的員工說,這是我當年的戰友,也是我的驕傲。好了,不多說了,我也是出差考察一個項目回來才下飛機,有人來接你嗎?哦,我忘了你是被專門請來講學的大教授,肯定有人接,說不定還要走紅地毯呢,那我就不送了。等一下叫我的秘書送一張我的名片給你,講完學后,到我們那里看看吧,不遠,就在東營,你打個電話,我叫秘書開車來接你。你研究農村農民,我們那里是農村,我也是農民,我給你提供第一手資料,讓你真正了解中國的農民,你能更接地氣。

好,再見!一定要來!

一下子,林正光像做夢一樣,見到了幾十年前的高院長,一會兒高院長又像一陣風一樣消失了。

林正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濟南的課講得很順利,特別是在最后的互動環節,有很多人踴躍地舉手提問,把講壇變成了論壇,引起了在場聽眾極大的興趣,同時也引起了社會更大的關注。比如說有人提問,要是中國近百年沒有農民的犧牲,中國的歷史會不會倒退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再過百年甚至更長時間,中國全面實現現代化以后,我們再來看那段農民的苦難歷史,是不是覺得毫無意義?因為歷史是向前的,農民那時少作出點犧牲,少餓死些人,中國的現代化同樣也會實現。這類問題尖銳復雜,深刻得令林正光汗顏。林正光不敢正面答復,也不能正面答復,只能說讓歷史作出回答吧。一時間,網絡上的批評鋪天蓋地而來,說林正光太滑頭,一遇關鍵問題就回避,就閃人,就打太極,這不是研究員學者教授應有的風范,這是典型的新逃跑主義。

網絡的炒作使林正光成了爭議人物,有人說他好,認為他能夠為中國的農民說話,說良心話,做中國農民的代言人,接地氣。有人說他壞,說他沽名釣譽,借農民問題炒作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和社會紅利,在關鍵的問題上立場不清,是非不明,不敢正視和面對,繞開矛盾,躲避矛盾,丟棄了自己的陣地,就是一個逃兵。有人還在網絡上挖出林正光當年離開部隊轉業的事做文章,說林正光是逃兵的事實進一步被夯實。

林正光對此哈哈一笑。

林正光不是擔心能否和網絡發燒友辯贏的問題,他只是認為現在時機還不成熟,還不是時候,他還不能說,很大一部分人還不能夠理解,說了只能招來更多的謾罵和攻擊。等吧,就像他過去等待遠方一樣,時間是最好的答案。

林正光一身輕松地去東營,去看高院長,去看昔日的戰友。他沒驚動任何人,自己將回程機票延后了兩天,在網上買了一張長途公交車的票,就奔東營來了。

高院長的名片上寫得很清楚,“秀麗山莊康養院”,顧名思義,在這里可以治病恢復健康,也可以養老頤養天年。但這個秀麗山莊根本就不在市內,而是在郊外農村。林正光叫了一輛出租車,七拐八拐到了一條塵土飛揚的偏僻的土路邊上,才看到一座康養院的院子。

院子里面修得不錯,綠草松柏,曲徑通幽,亭臺水榭,荷塘拱橋,讓人耳目一新,有如進了紅樓夢大觀園。

林正光也沒有問別人,自己先在里面逛了起來。他心里不得不感嘆,現在的農村,已經今非昔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的農村已經建成了花園式的農村,沒能力全部建好的,局部也建設成紅花綠草的花園了。林正光發現這個養老院很大,各種區域劃分布局也非常合理,有分隔開的養老居住區,有專門的醫療康復區,還有圖書閱覽和文體活動區,配備了老人專用的健身器材,還有專門的生活保障區等等。

林正光走到行政辦公區,來到三樓院長辦公室門前,他聽到里面有人在激烈爭吵,便停下了腳步。

他聽出是高院長的聲音。

你們已經三個月沒打錢過來了,請你們搬出去是按合同辦事,這是合理合法的。你們不打錢來,就是在這里白吃白住,你以為這還是過去搞社會主義大躍進時的人民公社大食堂,我這里幾百人都像你這樣,我們就要喝西北風了。你們下崗工人有困難,我們也能理解,但是過去我們農村窮得飯都吃不上時,我們村的人到處討米,你們在吃政府發的糧票,有國家糧,那時候我們農民沒有賴到城里去讓你們分享吧,我們餓死了就用草席一包挖個坑就埋了。我們農村現在好一點了,我帶著全村人脫貧致富,還修了這個高檔次的康養中心,你說你們下崗職工老了想到這里來養老也可以,想來與我們共享美麗的夕陽紅晚年幸福也可以,但要按市場經濟規律來辦事呀,就是按合同辦事。你沒有錢還想住,那我不成紅十字會成慈善中心了。不行,只有兩種選擇,一是交錢,二是走人。你告到哪里也沒用,我就是這個村的村主任,也是一級政府,我還是全省著名企業家,是我們村幾家工廠的董事長,你看社會上的老百姓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我們院的發展勢頭太好了,別人排隊半年了還進不來,幾百個床位都是滿的,你老兩口一走正好騰出房間,馬上就會有新人進來。這幾天,我那個戰友,著名的教授林正光要來,他來后我馬上叫新聞單位來一報道,我這個養老院就會紅得發紫,想來住的老人會擠破頭,更不愁沒人來了。

林正光沒有半點猶豫,轉頭就快步離開了這里。他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快,回濟南。

林正光不開大講座了,外面請他講課他也不去了,別人問他為什么,他說急流勇退為智者。他嘴上是這樣說,但激流在哪兒呢?他究竟要怎樣退呢?他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亂了,為之費了那么多心血的東西,自認為是成果的東西,實質上是紙扎人偶,不堪一陣風起,更不要說風涌浪急了。他弄不清楚自己傷在哪里,但哪里都痛,這才是讓林正光感到可怕的東西。他認為自己在為中國的農民鼓與呼,但后來看到農民的利己的一面又感到可怕,感到一種茫然。他想,這難道也是一個階段,一個歷史必須要經過的階段,就像當初社會要發展,國家要強大起來,就要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就得有人為之作出奉獻一樣。就像要取得中國革命的勝利,要建設一個嶄新的社會,就需要打仗,就需要血流成河一樣,這也是一段必定要經過的歷史過程。歷史既然都是這樣,那還有什么需要責怪和反思的呢?

由于釋懷了,把執念徹底放了下來,林正光整個人就格外輕松,那年放暑假,他領著妻子一起到了南海邊上,放肆享受著海浪和陽光,在沙灘上支起大的太陽傘躺著曬日光浴,一頭扎到海里去潛泳,偶爾還能摸到螃蟹。玩累了,林正光就躺在沙灘椅上,戴著墨鏡瞇著眼假寐,突然,他腦子里面一道靈光閃過,他記起他曾經一個連隊的兄弟林正勇,好像就是本地人,他離開連隊的時候,林正勇拉著他的手,反復說只要他到了海邊,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會領著林正光去認識大海,去熟悉大海。那時沿海旅游還沒有開發,沿海沙堿地多,不長稻子,那時很少有人吃海鮮,吃飯又缺米,很困難,各家多是吃紅薯。林正勇說,他家里地上長的紅薯真甜,但只要林正光去,他借也要借幾升米煮給林正光吃,并為他一個人做一只血鴨。林正光感動得不知怎么說好,只能連說行,行。如今林正光一閉眼,眼前閃現的就是林正勇痛得在床上打滾、豆大的汗珠灑滿了額頭的鏡頭。他覺得自己可以不見高院長,但一定要去看看林正勇。

第二天,林正光打了個出租車,從海邊度假村到了市里面,他后來聽戰友說過,林正勇的南海漁業公司在市里最繁華的大道上。果然,在繁華的大街上有一幢非常氣派的大樓,上面寫著南海林氏公司。林正光走進大廳,立刻有前臺小姐迎上來,問林正光找誰,有約嗎?林正光不習慣這種約不約,只是能找到人就找,找不到就走。林正光說自己是林正勇的戰友,名叫林正光,在部隊時和林正勇親如兄弟,幾十年不見了,如今路過這里,想看看林正勇。漂亮的前臺小姐莞爾一笑,說你講的人我也不是太清楚,如今的老總叫林正南,我打電話問一下,請稍等,先在那邊大廳的沙發上坐一下,喝杯茶。前臺小姐在電話里不知說了些什么,不一會兒林正光就看見電梯里面下來一個年輕白領,問前臺小姐說,誰找林正勇?前臺小姐將這年輕的小伙子領到林正光面前,說這位先生說他是林正勇過去的戰友。小伙子很有禮貌地將林正光領到電梯口,伸手按住電梯門,對林正光說,先生請。林正光上到二十八樓,被領到一間很大的辦公室,林正光看到了一個很像林正勇的男人,剛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以為是幾十年不見不認識了,但再仔細一看,只是像林正勇,而絕對不是林正勇。

這個人很客氣,握著林正光的手久久不放。他說,我叫林正南,是林正勇的弟弟,這個公司是我哥哥林正勇創業做下來的,如今他不在了,我接手當了董事長,公司成了我們林家的家族企業。

林正光沒聽懂,問林正南說,你哥不在?去哪里了?

林正南叫秘書倒完茶后退下,說你們大概很多年沒聯系了,我哥前幾年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是腎結石尿道結石引起的并發癥嗎?

不是。

我哥哥從部隊退伍不久,就遇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機,沿海開放,成了特區,各種漁業產品海鮮銷路特別地好,他就抓住這個機會,和村里人成立了海產品公司,后來自己單獨做,雇了一些工人,買了車,越做越大。他那時候忙啊,事必親躬,從進貨到出貨,他都守著,他從來不收死魚爛蟹,進貨都要最新鮮的,保證貨源質量,保證公司聲譽。出貨保證不短斤少兩,不以次充好,鞏固長期客戶。盡管這樣,他還要抽空出來今天請船長吃飯喝酒,明天請酒樓老板吃飯喝酒,后天請工商局的領導吃飯喝酒,公安局、衛生局、防疫站、銀行等方方面面的人他都要自己請,陪別人喝酒成了他的主要職業,沒過多久就把身體喝壞了,得了肝硬化,到北京、上海、廣州都去治過,都沒治好,說換肝也不行。前幾年他就去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生沒結婚,沒小孩,只是創了這么大一個家業。

我聽他說過你,我們全家都知道你,但沒見過,今天你能來,我父母親和兄弟姐妹都很高興,今天晚上我就代他請客,我們全家陪你一起吃一餐飯,我哥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吃飯倒不用了,不用客氣。我既然來了這里,聽到了林正勇的事,就想到林正勇的墓地去看看,給他燒炷香。

行,等下我陪你去。我叫秘書備車。

車開到了陵園,下車后林正光一直爬到山頂,這才到了林正勇的家族墓地。很大一片地方,有的已經安葬了人,立了墓碑,有的還是空的,只留下了位置。林正光知道,如今墓地是寸土寸金,能買下這么大一片地方,還是朝南的山頂上,那是需要很強的經濟實力的。

林正光在林正勇的墓碑前燒了三炷香,他望著墓碑上林正勇那張照片,那還是在部隊時拍的,穿著當時的軍裝,還是那么陽光和年輕,精精瘦瘦的,非常憨厚地笑著。

林正光對著墓碑上林正勇的照片說,正勇啊,我來看你來了,可惜你不在了。你呀,在部隊那么艱苦,你病得那么厲害,痛得遍地打滾,你都沒死,但回來了日子好過了,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呢?后來我沒和你在一起了,如果在一起我一定不會讓你喝這么多酒。不就是一點錢么,多一點就多一點,少一點就讓它少一點,有什么太大的關系呢?關鍵是人,人還在錢就還有意義,人不在了,錢再多也什么意義都沒有了。

天下雨了,打在陵園的松柏樹上沙沙地響,仿佛是林正勇看到林正光來了,聽到了林正光說的話。

林正光也流淚了。

時間一晃林正光就老了。

滿六十歲那天,他把自己辦公室的東西全都清理出來,用個破紙箱裝著用車運回了家。他謝絕了領導的挽留,決定退休養老,不再講學,不再任教,當宅男。他每天在家睡到太陽照到床頭還不想起來,瞇著眼看著陽光似乎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挪動,在慢慢地爬行。他特別享受這種慢生活,他覺得從當年在印刷廠每天準時起床上班,到在部隊聽到起床號像打仗一樣手忙腳亂地搞緊急集合,他從來就沒有像這樣悠閑過,沒有像這樣享受過。過去把太陽光當作一種鞭策一樣嫌棄,現在把太陽光當作情人一樣欣賞,他幸福極了。

林正光每天起床后慢慢喝一杯咖啡,吃一點妻子出門晨練前留給他的早點,然后給自己泡一大杯濃濃的綠茶,坐在書房的電腦桌前,玩玩電子游戲,看看微信,偶爾也回復一些人的問候。玩夠了,他就開始整理自己過去的教學大綱,他想把有些問題弄清楚,然后再出版幾本書。有些問題他也一直還在考慮,到底是理論問題還是實踐問題,或者是歷史問題,比方說中國的農民問題,他一想就又回到一種死循環里去了,繞去繞來繞不出來。是自己的水平太低,這些年來誤人子弟?還是自己分析問題剖析問題不透?再就是對中國的歷史文化不甚了解,只知道一些皮毛,沒有從根本上去認識和理解。他苦笑了一下,抑或自己根本就不配當老師,誨人不倦,結果都成了一地雞毛。

這時候,他特別想馬龍干事還在身邊,還面紅耳赤地和他大聲爭論很多問題,批駁他的很多觀點,這不僅成了他學習的動力,還成了他對生活的向往。

妻子一回到家,就嘰里呱啦地扯開嗓門數叨他了,幾十年了,他也習慣了妻子的數叨。妻子問他早點為什么不吃完,她是按百度的標準量準備的。問他為什么不吃深海魚油丸,是專門從美國阿拉斯加買來的深海鮭魚油膠囊,能輔助降血脂增強免疫功能,每天要堅持吃。妻子五十五歲就退休了,現在特別注重養生,每天不是到外面晨練跳廣場舞就是研究養生菜譜,研究養生藥物。

他從來不吃保健藥品,也不愿拂了妻子的好意,更不能正面爭吵。他認為各人自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叫養生也好,叫日常生活也好,自己舒服就行,不要強行將自己折成幾截勉強塞入一只箱子里面,哪怕那個箱子再高貴,自己也覺得太憋屈。

林正光笑了笑。

突然,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林正光的臉上戛然而止。他在今天剛來的書信報刊中發現了一行熟悉的字,那是久違了的字跡,那么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幾乎流出了淚水。

林正光用剪刀剪開了這封厚厚的來信,里面的一張白紙上寫了短短的幾句話:正光先生,久違了!我現在與妻子生活在加拿大的阿爾伯塔,我女兒在這里讀完研究生后,就留在這里工作了,和她媽媽一樣,在大學當老師。我們住的城市,別的都好,生活用品開車到超市里去買,什么都有,很方便,但這個地方是加拿大的北方城市,很冷,人也少。加拿大就是地大人少,九百九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才三千多萬人口,比我國一個省的人口還要少。女兒對我們很好,怕我們寂寞過不習慣,一有假期就開車帶我們去旅游,我們去過尼亞加拉大瀑布,去過多倫多,去過安大略省的千島湖,去過渥太華。閑暇之時,我從報紙上看到一些老年人科學的養生方法,剪下來寄給你,供你參考。如今的生活越來越好,但我們都一天天老了,但愿能把握好自己,多享受一些美好時光。你的戰友:馬龍。

林正龍捧著那一疊貼起來的報紙剪紙,看見有重要的地方都用紅筆畫出來或圈上了,而且嚴格地分好了類:有關心血管的,有關骨關節的,有關消化系統的,有關泌尿系統的,最后是有關老年人精神衛生、怎樣早發現早治療阿爾茨海默癥的。

馬龍的資料整理得很規范,很翔實,層層遞進,邏輯思維縝密,有的是從資料室里復印出來剪貼的,不是隨意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看得出是下了一番工夫。

這是什么意思呢?是僅僅懷念過去的歲月?還是為一起進行過的知識探討作一個總結,畫一個句號?抑或感謝當年的兩肋插刀?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種暗示?

真正的遠方,還在嗎?

他似乎還在等待,但似乎也不再等待了。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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