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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頭

2021-07-28 12:35:26丘脊梁
湖南文學 2021年7期

丘脊梁

九十六歲的剃頭匠劉明安正準備出門,接到了村支書堅拐子的電話。堅拐子生怕他聽不見,大聲在話筒里嚎:“明爹,今天你老人家就莫到地里去了,就在家里坐著!縣委組織部和市里日報社要來牛角沖找你,等一下我就帶他們過來,聽見沒有?”

劉明安感到奇怪,我一個老剃頭匠,跟公家單位從沒業務往來,何況早就不做生意了,眼花,手抖,怕剃刀傷人,還來找我干嗎?于是一邊咳一邊問:“咳,咳咳咳,你說誰要來?”

堅拐子說:“組織部和日報社呢!”

劉明安心里微微一顫,又問:“找我?”

堅拐子說:“指名道姓要找牛角沖劉明安,你說那是誰?”

劉明安嘿嘿笑了,一笑又咳了起來:“咳咳咳,咳,我劉明安名聲這么大嗎?他們沒說有什么要緊事?”

堅拐子說:“說了,好像是尋找什么老黨員。可你也不是黨員啊……管他呢,你等著就是。”

掛掉電話,劉明安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他想,莫不是組織上找我接頭來了?哎呀,這事都過去幾十年了,早就死心了,沒想到進土前還能接上關系,好啊,太好了!

在牛角沖,人們只知道劉明安是個老剃頭匠,手藝好,身體好,人勤快,還會點武功,能治骨傷。老人家十二歲學剃頭,直到九十歲時,才正式放下剃刀,不再走村串戶幫人做頂上功夫。但也沒閑著,回來后,看到牛角沖滿垅的荒田,他硬是不顧子孫們的反對,一個人種了不少作物,百合啊,芝麻啊,花生啊,黃豆啊,生姜啊,白術啊,綠豆啊,種了一批又一批,一年四季從不閑著。作物買了錢,紅票子他都鎖起來,只給點零鈔曾孫輩們去買糖果吃。有人笑話他:“明爹,你幾十年前就是萬元戶,莫不是想幾十年后再升級成個億元戶?”劉明安清清嗓子:“咳,咳咳咳,還有幾十年就好了哦,你不知道,我欠了一筆錢,幾十年了,得攢著還呢。”那人哈哈大笑:“明爹,我又不找你借錢,快莫哭窮。我知道了,你老人家身子打得牛死,莫不是想存錢討親?”劉明安笑了:“沒大沒細,我都比你爹爹大,還討親,討鬼哦,咳咳咳,咳!”

在牛角沖人眼里,劉明安除了有一點點固執,有一點點小氣外,實在找不出什么毛病。大家覺得,劉明安明爹,實在是一個好老頭,就像牛角沖大多數老人一樣,既無比可愛,又受人敬重。誰也沒想到,這個普普通通的老剃頭匠,居然是一個解放前的地下黨!

劉明安把鋤頭、雜箕往屋檐下一扔,打著小跑回房間里去換衣。哎呀,組織上來了人,可不能隨隨便便馬馬虎虎相見,得講究儀表與儀式,否則壞了規矩,也丟了老臉。穿個啥衣服好呢?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件藏青色的長衫。這件衣服,是與楊先生第一次見面時穿過的,也是后來跟著楊先生舉拳頭時穿過的,當然最具紀念意義。他打開柜門,從中間抽屜的最里邊,小心地把它托了出來。長衫折疊得四四方方,外面還套了一個薄膜袋子。他顫抖著從袋子里把它拿出,幾十年了,衣服還是那樣光鮮,一點都沒舊,好像昨天才穿著見了楊先生。他輕輕地撫摸著長衫柔軟的布料,仿佛看見了那段遙遠的時光。要是楊先生還在,只怕一百二十歲了吧。楊先生肯定不在了,我都九十六啦。哎,他輕輕一聲嘆,小心地把長衫又裝進了袋子,放回到原處。他想了一下,覺得還是穿那件干部裝比較好。這件衣服,是解放不久后,花了一擔黃豆錢,跑到縣里請著名的晏裁縫做的。人民當家作主了,好多事情要做呢,他怕到時楊先生請他出來工作,連件干部裝都沒有,所以提前預備著。可惜的是,這件衣服,一次也沒派上用場。哎,一個剃頭匠,又不是國家干部,哪有資格穿這號衣。隨隨便便穿了,只能讓人嗤笑。他在衣服堆里找了好久,才在最下面的一個角落里找到。衣服壓得皺巴巴的,幾條折印尤其醒目,就像幾道刀疤一樣,讓他看著莫名心痛。我都九十六啦,哪還有機會出來工作!他趕緊將干部裝塞回原處,又在上面壓上幾塊床單,好像把一個笑話嚴密覆蓋住,心中才覺得舒服了一些。他在衣柜里看來看去,中山裝、夾克衫、毛呢大衣,都試了一下,覺得沒一件妥當,最后決定還是穿西裝。西裝好啊,雖說是外來的,可馬克思主義不也是外來的嗎?何況現在講改革開放,西裝更能體現這種精神,又有儀式感,好著呢。

劉明安穿著黑西裝,打著紅領帶,在穿衣鏡前左邊照照,右邊也照照,前面照照,后面也照照,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感到非常滿意,真是一個老帥哥呢。唯一的遺憾,是發型不太帶勁。一個理發師,如果自己的發型都一團糟,還有誰請你理發?當年楊先生就是看到我的三七分帥氣,才經常來找我理發,再發展進組織的。如今人老了,發量也少了,又不出門做生意,也就沒那么多講究,隨便讓細孫子給推了個鍋蓋頭。這時外面響起了喇叭聲,堅拐子粗獷的聲音隨之打了進來。他趕緊一邊答應一邊往外跑,跑兩步,又回來從桌上把眼鏡拿起,端端正正架到鼻梁上。他感到這樣顯得有文化些。

堅拐子帶來的是兩個男人,一個老,一個少。老的是縣委組織部的王副部長,少的是日報社胡記者。王副部長握著劉明安的手,高興地說:“好啊!聽說劉師傅九十六了,沒想到身體還這么健!”滿面笑容的劉明安聽到“劉師傅”三個字,那一臉張開的皺紋差點瞬間又收攏了。不叫我劉老,同志還是得叫一聲吧?這是來接頭,又不是喊我去剃頭!我一身西裝,打著領帶,還撐了副眼鏡,未必硬是像個剃頭的?就不能是個共產黨員?好在他馬上就原諒了這個副部長,因為他代表的是組織。一個老黨員,還好意思跟組織去計較?他微微彎著腰,雙手緊緊握住王副部長的手,就像握著久不相見的親人的手一樣,使勁地搖晃,一邊搖晃一邊激動地說:“部長同志好,部長同志好!咳咳咳,咳,可把你們盼來了!咳咳咳,咳,謝謝組織的關心啊!咳,咳咳咳……”

王副部長被老剃頭匠的異常熱情搞蒙了。他轉頭問堅拐子:“我們的來意你跟劉師傅說了沒?”

堅拐子說:“說了說了,就是來尋找老黨員嘛,他雖說不是黨員,但他父親是的,還是烈士呢。”

王副部長笑笑,知道他們誤會了。他扶著劉明安坐下來,自己搬把四腳椅,坐到他對面,一五一十講起了他們此行的本意——今年是中國共產黨建黨一百周年,市委機關報,也就是日報社,聯合市委組織部,策劃了一個“尋訪新中國成立前入黨的老黨員”的活動,從上個月開始,在報紙上隆重報道老革命們的光輝事跡。新中國成立前入黨的老黨員少啊,健在的年紀至少也接近九十了,大多都近百歲。平江縣是革命老區,老黨員人數多點,但如今講得話出、腦瓜子還清醒的,也不過七八個。這不,剛剛到你們隔壁鄉采訪老黨員吳漢生,他盡管還只有九十一,卻已經懵懵懂懂糊糊涂涂了,講的話牛胯里絆到馬胯里,沒一句靠譜。這怎么能見報?鄉鄰們介紹,說牛角沖的劉師傅跟吳漢生從小就熟,他的事您大多清楚。所以我和小胡就趕過來了。哈哈,要麻煩劉師傅啦。

劉明安臉上的笑容,隨著部長同志的講述,一點點地在慢慢消失,到最后,眉毛間的川字紋,簡直是擠得密不透風了。他聽明白了,組織上根本就不是來找他,更不是來接什么頭!他們是來請他這個老骨頭講別人的革命故事的。早知道是這事,他還穿什么鬼西裝,打什么鬼領帶,更不用戴個眼鏡裝狗屁斯文了。吳漢生他是熟悉,但只是給他剃了幾十年頭而已,他的革命故事,我一個老剃頭匠又如何搞得清?

看到劉明安沉默不語,王副部長說:“小胡記者,你有什么問題就趕緊請教劉師傅,我不影響你工作,隨便去轉轉。”

胡記者對劉明安說:“爹爹,您能跟我講講吳漢生同志的事跡嗎?”

劉明安說:“小胡記者,咳咳咳,咳,我是一個剃頭匠,吳漢生同志是縣里的老黨員、老領導,咳,咳咳咳,他的事跡我怎么知道?”說完不管小胡問什么,他都只笑笑,不再回答。

胡記者只好合上采訪本,挪了挪椅子,說:“爹爹,我們主任說過,記者不打空轉身。我們不談吳漢生了,您就講講自己的故事吧,我回去給您寫個報道。”

講講自己的故事?哎呀,那還真是有得講哩。作為一個老地下黨員,向黨報的記者講述自己傳奇而又坎坷的經歷,是多么的理所當然和求之不得啊,但是,我能講嗎?頭都沒接上,怎么就隨隨便便亂說呢?楊先生當年再三叮囑,對不上暗號,就千萬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如今雖然不是那個年代了,但講出來誰又信?還是不講算了。劉明安搖搖頭,又擺擺手,說:“我剃了一世頭,哪有什么故事。咳咳咳,咳,沒有,沒有。”

看到老剃頭匠講禮性,堅拐子趕忙一嘴插了進來:“胡記者,你今天真是來對了地方問對了人。我們牛角沖村村支兩委近年來一手抓經濟發展,一手抓文明創建,如今新農村新氣象,好人好事層出不窮。比如這位明爹,這些年在村支兩委的號召下,給人挪皮接骨就不收錢……”

劉明安打斷堅拐子的話:“咳,咳咳咳,一點小事,何足掛齒。不過也不是近兩年不收錢,幾十年來我治跌打損傷從來就沒收過錢呢。咳咳咳,咳。”

堅拐子嘻嘻地笑:“是的是的,你老人家幾十年來還不收五保戶和八十歲以上老人的剃腦錢。我那么說,只是強調一下村支兩委的作用嘛,好讓記者同志更有高度寫稿子嘛。”

胡記者也笑了:“支書同志很懂我們報道的套路啊。”

大家就一起笑了起來。這時王副部長溜達回來了,看到氣氛這么好,還以為采訪非常成功呢。他挨著劉明安坐下來,問道:“剛剛上衛生間,看到你房里掛了幾張畫像,那三個男的是你什么人啊?”王副部長以前是部隊的團政治部主任,轉業到組織部當副部長也算是專業對口。搞了大半輩子政工人事的他,對人員關系有著濃厚的興趣。

劉明安說:“中間那個四十出頭的,是我父親劉敬希,右邊那個十八九歲的,是我大哥劉泰安,咳咳咳,咳……”

看到劉明安咳得厲害,堅拐子趕緊補充說明:“我們明爹啊,出生在一個紅色革命家庭。劉敬希是紅十六師獨立團的副團長,犧牲在瀏陽;劉泰安是紅五軍的一個排長,犧牲在萬載。滿門忠烈啊!我們牛角沖村那時節是紅十六師獨立團的主要據點呢,你們報紙是得好好宣傳宣傳。”

王副部長點點頭,接著問:“左邊那個戴眼鏡的呢?”

劉明安說:“那是我舅舅陳會芳。”

王副部長一驚:“誰?”

劉明安說:“我舅舅陳會芳。”

王副部長說:“思村鄉橫洞村的?”

劉明安說:“對啊,部長同志知道這人?”

王副部長肅然起敬地說:“哎呀,他是大革命時期我們平江的縣委書記啊!”王副部長轉業到地方后,半是工作需要,半是興趣使然,把當地的黨史研究得非常透徹。他站了起來,緊緊握住劉明安的手,有點慚愧地說:“劉老,今天失敬了失敬了!我真沒想到您有這么光榮的家庭背景。小胡,好好挖一下,幫劉老認真做個報道。”胡記者說:“您進來之前,我正在采訪著呢。”

劉明安沒想到,三張革命先烈的畫像,就讓他從剃頭匠劉師傅,升格為了革命家屬劉老。對這位副部長,還有這位記者,現在他都充滿了好感。他感到他們都是比較實在的人,都是堅守某種信念的人。這樣的人,他樂意打交道,也愿意講講父輩們的故事。

劉明安清清嗓子,講了起來:“咳咳咳,咳,說起來,我一家為革命犧牲了上十口人。所有的源由,就是出了陳會芳。咳咳咳,咳,陳會芳在省城讀書時,加入了共產黨。回平江后,擔任了縣委的主要負責人。咳,咳咳咳,他先后發展了我外公、父親、大哥、大舅等親人入了黨。咳咳咳,咳,革命低谷時,他被國民黨縣黨部的同學騙去,慘死在縣城月池塘,犧牲時還不到四十歲。他一家人都被斬草除根了,如今最親的人就只剩我一個。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看到劉明安咳得這么頻繁,胡記者非常難受,他關心地說:“爹爹,您是不是感冒了?還是有其他的不舒服?咳得這么厲害,要抓緊去看醫生呢。”

王副部長也說:“劉老您別急,慢慢講。您這個咳嗽啊,最好去照個片。”

堅拐子呵呵一笑,說:“沒事呢,明爹講話是有這個尾頭。這個尾頭,翻譯成普通話就叫習慣性動作,用學術語言來講就是條件性反射。幾十年了都這樣,我做細伢子的時候他就咳咳咳,反正一天到晚要咳個不停,不咳就不舒服。是吧,明爹。”

劉明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堅拐子說:“時間不早了,村里安排了中飯,明爹一起去,邊吃邊聊好不好?”看到王副部長有點猶豫,他又說:“放心啰,明爹不是肺結核,是肺結核的話還活得到九十六?”

王副部長說:“我不是擔心這個呢。我是在想中飯要不要違規搞點酒。現在我決定犯個錯誤,借你們村里一壺谷酒,等下要好好敬劉老幾杯。”

劉明安雖然沒有接上頭,但心里依然非常高興。部長同志對革命先烈如此敬重,愿意陪我老剃頭匠吃飯,聽我講給錢都沒人樂意聽的古,實在是太難得了。人家敬我一尺,我得敬人一丈呢。是有蠻久沒喝酒了,細孫不準,可部長同志敬的酒,我得喝。

一邊慢慢喝酒,一邊細細講述先烈們的故事,劉明安不知不覺渾身燥熱起來。五月份的天,人家都穿件單衫衣,他卻西裝領帶,是有些不倫不類。他先是把紅領帶取下,還是熱,索性又把西裝脫下,最后也顧不得禮性了,袖子往上一捋,滿面通紅地向部長同志敬起酒來。哎呀,好久沒這么痛飲了,好久沒這么開心了。上一次這么高興地喝,還是跟楊先生在縣城的喜來居。楊先生酒量好啊,簡直是千杯不醉。他醉過醒來時,才知楊先生已連夜隨軍南下,酒錢早就付了。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劉明安感到雙眼越來越蒙,越來越花。他睜大眼睛,突然發現楊先生正端坐在他的對面,呵呵地朝著他笑呢。他大驚,高興地說:“楊先生,您回來啦!您終于來跟我接頭了!”

王副部長說:“劉老,是我哩,是我。”

劉明安清醒過來,不好意思說:“部長同志見笑了,咳,咳咳咳……”

王副部長說:“您剛才說和楊先生接頭,又是個什么故事?能講講嗎?”

劉明安猶豫了一下,原本不打算講的,但體內的酒精讓他無比興奮。看到雙眼充滿期待的部長同志,他突然有著強烈的傾訴沖動。剛才不是恍恍惚惚看見楊先生了嗎,說不定是他的在天之靈示意我說呢。

劉明安咳了幾聲,字字清晰地說:“部長同志,我其實是個地下黨員!”

王副部長、胡記者、堅拐子差不多異口同聲發出了驚嘆:“啊!”

王副部長問:“您的黨員身份組織上認定沒有?”

劉明安搖搖頭,說:“組織上一直沒派人來接頭,咳咳咳,咳……”

王副部長關切地說:“啊,還有這么傳奇的事,您快把情況詳細跟我說說。”

劉明安就細細講起了他的故事——他父親、大哥和舅舅一家都犧牲后,他母親帶著他們兄妹幾人到處躲難。十二歲時,他跟師父學習起剃頭,順便幫游擊隊帶信。到他十七八歲時,已成為有名的理發師。那時節平江的情況復雜啊,共產黨方面,有傅秋濤同志領導的湘鄂贛游擊隊,總部在連云山月光巖。國共第二次合作后,傅秋濤的部隊改編為新四軍第一支隊第一團開赴皖南抗日前線,在平江嘉義鎮設了新四軍留守處,安裝了電臺。支隊司令員是陳毅,副司令兼第一團團長就是傅秋濤。國民黨方面,有縣黨部、區分部,軍統、中統,好像楊森的部隊也來駐扎過一陣。日偽方面,有幾百個鬼子和一大批偽軍盤踞在縣城和重要集鎮。傅秋濤的部隊走后不久,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平江慘案”,國民黨反動派將嘉義鎮新四軍留守處的涂正坤等同志殺害,毛主席還在延安寫下了《必須制裁反動派》。民國三十一年八月初六,楊先生介紹我加入了共產黨。當時是在嘉義鎮義口小學的灶彎里舉的拳頭。因為是單線聯系,除了楊先生,沒人知道我入了黨。我利用理發的機會,為楊先生收集和傳遞情報。頭發嘛,誰都要剃,鬼子也得剃。所以工作起來很順利。楊先生在平江待了幾年,后來就調走了。臨走他告訴了我接頭的暗號。楊先生走后,形勢變得更加嚴峻,因為一直沒人來找我接頭,我就專心理發。民國三十八年,也就是解放前夕,楊先生突然找到我,并請我在縣城的喜來居喝了酒。他讓我安頓好家小,隨時準備出來工作,約定還是按以前暗號接頭。從此我就沒再見到過楊先生,也沒任何人找我接頭。

大家聽后,一片唏噓。王副部長默了一下神,說:“您講的情況基本上是符合當時的歷史的。”

堅拐子大聲嚷道:“明爹,怪不得你存紅票子說要還一筆什么錢哦,我明白了,你是準備交那啥費吧。”

劉明安說:“關系都沒接上,怎么交?”

堅拐子說:“組織部的領導都來了,還怕接不上頭?”

王副部長問:“劉老,介紹您入黨的楊先生叫什么名字?”

劉明安說:“楊清瀾先生。”

王副部長說:“是他呀!”

劉明安高興地說:“部長同志認識楊先生?這幾十年來我到處打聽,都說沒聽說過這名字。咳咳咳,咳……”

王副部長說:“我不認識他。但市里的黨史上有記載,這個名字是原地委副書記文方龍同志的化名。”

劉明安恍然大悟:“怪不得。”接著又著急地問:“楊先生后來情況怎樣?”

王副部長說:“正好我前不久翻看了有關他的資料,還記得一些。他是河北人,四十年代初確實是在平江工作過一段時間,日本鬼子投降前,隨新四軍第三師調往東北從事政治工作;解放前夕,與四野十五兵團南下解放海南。中途應當是經過平江。解放后在中南局工作,六十年代初期調我們地委,任副書記,沒多久文化大革命開始,被折磨致死。”

劉明安無限悲哀地說:“哎,楊先生自身都難保,哪里還記得我的事。咳,咳咳咳……”

王副部長說:“這個很難說,也許他忘記了,也許托了別人來處理,還有可能是為了保護你,特意不說出來。您這幾十年都到哪去找了楊先生?”

劉明安說:“我一個剃頭匠,能到哪里去,還不是鄉上、區上問一問,最多到縣里打個轉。咳,咳咳咳,我要是早到地委去問一問就好了。哎——”

堅拐子見劉明安傷心極了,忙說:“來來來,明爹,呷酒呷酒!”

劉明安又一連喝了幾杯谷酒,他感到頭有些沉重,抬不起來,雙眼也愈加的花。哎,楊先生,你怎么那么老實呢,他們折磨你你不曉得跑啊。你跑到平江來,平江你又不是不熟悉。你實在沒地方躲,可以到牛角沖來找我啊。我練了這么多年武功,牛都打得死,看誰敢動你!

“啊,楊先生,您真的來啦!好,我們按規矩先對暗號。”恍恍惚惚中,劉明安竟然把心中所想,大聲地說了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楊先生,您怎么不回應呢?”

王副部長靜靜地看著劉明安,小聲問道:“這就是接頭暗號嗎?”他以前在部隊時學過一些密碼知識,初步感到劉明安的咳嗽聲是一種摩斯碼。

劉明安笑了:“咳咳咳,咳,楊先生,我忘記了我們約定的是用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咳咳咳,咳,哎呀,你不知道,我就讀了兩年書,哪里記得住這么復雜的暗號啊,咳咳咳,咳,又生怕記錯,所以就用咳嗽聲來幫自己記憶,到現在,我咳了七十多年啦,咳咳咳,咳,都不用記了,隨口就來。好,還是按約定的來。咳,咳咳咳……”

王副部長大吃一驚:“您為了記牢暗號咳嗽了一輩子?”

劉明安說:“是哦,楊先生,您聽聽我有沒有記錯。”說著他用左手撐起越來越沉重的腦袋,右手五指張開,輕輕地在桌面上叩擊起來:

“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

叩擊聲清晰而又有節奏地傳進王副部長的耳朵,他仿佛置身于當年的場景之中,手指不由自主也輕輕地在桌面上叩擊起來:

“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

劉明安高興極了,又輕輕地重復叩擊了一遍。

王副部長感到有一部發報機,正在向他發出強烈的信號。他知道,響三下是“嗒”,一下是“嘀”。他很快就聽清了發報機的信號:

“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嘀嗒嗒嘀。”

“CCP!”王副部長站起來大聲說。

“CCP!”劉明安也站起來大聲說。

兩雙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

劉明安哽咽著說:“楊先生,我終于接上關系啦!七十多年里,我一直保守機密,沒給您丟臉!”說著腿一軟,手從王副部長手心快速滑出,重重地一頭側倒在飯桌上。

堅拐子和胡記者首先像看諜戰片一樣,看得驚心動魄,現在看到劉明安栽倒在飯桌上一動不動,又嚇得魂飛魄散。我的天啊,要是把個老革命搞死在酒桌上,那就下不得地啦!王副部長作為主要演員,更是緊張得不行。三個人一聲驚呼,三根指頭,不約而同地伸向了劉明安的鼻前,一股帶著酒味的熱風,讓他們瞬間收回。劉明安把腦殼轉了個方向,張開嘴巴,旁若無人地打起了牛皮鼾。那鼾聲,真個是驚天動地,氣壯山河!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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