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學生運動是一個蓄勢待發而被瞬間點燃的運動,其所蓄之勢是多方面的,且有遠因有近因,有理性的也有感性的。最直接的近因就是民初嘗試共和期間種種希望和失望的輪回更替,使不少學生處于一種山雨欲來的態勢,而以新思潮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則推促了青年的失意和煩惱。這些蓄積雖非一日之功,最后的“引爆”仍是突然的。而此后新的政黨組織和運作方式等新因素的進入,使學生運動是否“有組織”成為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原本有社會基礎的“自在”組織模式逐漸被有“主義”有領導的“自為”組織標準所取代,使學生運動的本事在歷史敘述中變得模糊,也使五四運動的偶然與不偶然成為需要斟酌的問題。
關鍵詞:五四運動;學生運動;胡適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3.03
1919年4月30日,受邀來華講學的美國哲學家杜威抵達中國,幾天后就發生了五四學生運動。這個幾千人的游行及其后續之事,對時人的沖擊甚大,也改變了中國歷史。此后在中國各地頻繁演講的杜威說,他在思考布置教育哲學的系列演講時,“不知不覺中有一個意思常常在腦子背后”,那就是“學生運動的影子”;自己在“講演中雖然不是處處說到,但卻處處想到”①。這一坦承告訴我們“五四”如何存留在很多人心中,其影響有時可能僅在字里行間,卻也實實在在。
因為深受五四運動的影響,所以杜威對運動的觀察也仔細。就在這次演講中,杜威說到了學生運動的不足,首先就是“偶然的,因為原于意外之事的發生”;其次“感情的,因為實在憤激了,忍不住了,遂起來的”;第三是“消極的,因為是阻擋禁止一件事體,不讓它做去”。所謂“消極”,當從胡適關于民族主義的三個層次看,亦即“抗議”②。杜威希望學生能“做有恒的事業”,即“從偶然的歸到根本的、永久的事業上去,從感情的歸到知識的、思想的事業上去,從消極的歸到積極的、建設的事業上去”,最終“把中國逐漸革新”③。
這樣看來,杜威所說的三項不足,毋寧是學生運動的三個特點,即突發的、感性的和抗議的。而在胡適劃分的三層次里,杜威希望學生運動能從民族主義的最低層次轉向最高層次。不過,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三點被視為杜威對“五四”的“誣蔑”,而胡適也被株連,因為他對“五四”的態度和杜威一樣,都是負面的類似的說法我看到三處,表述大同而小異,都說杜威“誣蔑”五四運動,也都說胡適的態度與杜威相同。參見洪煥椿:《五四時期的中國革命運動》,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53年,第139-140頁;王若水:《五四運動中的胡適與杜威》,《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匯編)》第1輯,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55年,第51-52頁;丁守和、殷敘彝:《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第240-241頁。。杜威不通中文,他對“五四”的看法一定受到周圍中國人的影響,有些看法可能還是這些中國人“提供”給他的(不必就是胡適)。反過來,胡適對學生運動不少看法確與杜威相近,也不乏直接、間接的引用。但說他們師徒唱“雙簧”,共同“表演了一幕滑稽的‘二重唱”王若水:《五四運動中的胡適與杜威》,《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匯編)》第1輯,第51-52頁。,或亦稍過那個年代用詞的特色可以理解,此處說“稍過”指的是他們并無“合謀”的意思。。
在杜威看到的三個特點中,“抗議的”更多是學生運動的性質,而“突發的”和“感性的”則的確是運動鮮明的特點。由于過去每將廣狹兩義的“五四”并論,而又不知不覺把“五四”說成啟蒙運動,后者的關鍵詞“理性”成為認識和描述“五四”的一個重要視角,導致“五四”感性的一面被壓抑,尚待更充分的展示一些初步的看法,參見羅志田:《多重的復調:五四的特異性與多歧性》,《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而“五四”那突發的“偶然”一面,也常被忽視,至少也存在爭議,仍需進一步的斟酌。
引言:“五四”的偶然與不偶然
1947年紀念“五四”時,流傳著胡適關于五四運動是“自發”“偶然”的說法,引起了一些不滿回應。當時有幾次胡適關于“五四”的談話記錄,媒體刊發的都不是逐字逐句的記錄,其中既有表示五四運動是偶然的,也有明說不是偶然的。大約同時胡適也在《大公報》刊發了自己的文章,可知他并不認為五四運動是偶然的,但的確認為五四學生運動是無組織而自動爆發的。
先是《觀察》在當年4月下旬采訪了胡適,他在其中明言,“五四運動是一個沒有組織,沒有領導,自動的爆發的”運動;是當時“一個秘密而可靠的消息,引起了這樣的一個大運動”。唯在胡適自己,之所以強調“五四”是“一群搗亂的孩子們自發而沒人領導地弄出來的”,是一種表示“謙虛”的意思,——“為了怕將來有人寫錯了,變成假歷史,以為是胡適來領導的”《五四前夕胡適專訪記:黑暗與光明的消長》,《觀察》第2卷第10期(1947年5月3日),第7頁;城北:《胡適先生五四談》,《雪風》第3期(1947年5月1日),第11頁。兩刊雖有自己的編排和議論,所用的胡適談話文字基本相同,可知出于同一份記錄。。
這個說法立刻引起了反彈,有人從五四運動是“全無組織而且突然爆發的”的說法中看出胡適“對這個紀念日頗為淡漠”,且“窺其不盡語氣,對于此一運動還深有憾焉”(說“五四”“無組織”就相當于淡漠,甚可見“組織”在時人心中的重要性,詳后)。作者進而引申說,“今日對‘五四淡漠的,大都是在政治舞臺上已獲成功的人;反之,卻是還沒有地位的人,想鼓起‘五四的情緒,讓他們再有一次爭取的機會”。就此言,“胡適之淡漠,原因是‘當了過河卒子”搖筆:《胡適的“五四”看法》,《導報》(無錫)1947年5月9日,第2版。。似乎是先把胡適劃在親官方的一邊,然后提出批評。還有對胡適講話不滿的人,把五四運動當事人許德珩的說法與胡適的對應起來,好像是許德珩在反駁胡適。——
胡適曾說五四運動“是全無組織而且突然爆發的。許德珩教授則對這有不同的說法”,他認為“五四是有組織,有遠因的。國外歐洲革命、國內軍閥橫行刺激出新文化運動?!缎虑嗄辍冯s志倡導在先,蔡孑民先生到北大對舊的不合理的事作無情打擊,帶來新作風”。隨后學生自己也辦了《新潮》和《國民》,兩刊“各出版四期后,五四才來到”子岡:《“五四”又要到來了》(續完),《大公報》(上海)1947年5月5日,第2張第5版。。這是《大公報》的“地方通信”欄,文章1947年4月28日寄自北平,說是許德珩在“五四”紀念日一周前的談話,與上引胡適談話基本同時而略晚一點。兩人的談話在報刊公布都晚,但通信者顯然當時就得知了胡適的談話內容,故意把許德珩放在“反駁”胡適的位置上。
這方面許德珩的看法是一貫的,他在兩年前先已說五四運動“不是倉促間一種烏合之眾的行動,而是經過了相當長時期準備的一個有組織有計劃的運動”。其所說的“準備”也大致相同,盡管他承認自己所在的《國民》雜志“單純從文化的意義來說,是不及當日的《新潮》《新青年》之引人注意”的,但“若從學生運動和民族意識之表現來說”,這刊物的實際影響更大;尤其學生運動中“許多努力的人,多半是這個刊物里面負責任的份子”。而他自己參與的學生活動,包括南下聯絡他處學生,則表現出運動的組織性和計劃性許德珩:《“五四運動”的回憶與感念》,《世界學生》第1卷第5期(1942年5月),第8頁。。
整體看,關于“長時期準備”的一面,許德珩說的正是胡適想要說的內容。而在運動是否“有組織有計劃”一面,兩人所見確實不同。這牽涉到五四運動的廣、狹兩義,廣義的“五四”當然不是偶然的,而狹義的“五四”則不無偶然的一面。我們先看看胡適的說法。1947年“五四”紀念日前夕,胡適又和媒體有談話,其中明確指出:
在“五四”前兩年半當中,以北大教授為中心,年輕的學生也都來附合。那時教授辦了《新青年》雜志,學生辦了《新潮》雜志,因這些文字的作用,引起了全國守舊分子及青年學生的注意,所以五四運動不是偶然的,有兩年半的新思潮、新文藝做背景。胡適:《“五四”后新思潮運動的意義》(《華北日報》記錄稿,1947年5月4日),《胡適全集》第22冊,第674頁。
這個記錄大體準確,《益世報》的報道稍詳一點,也記有胡適表示“人家說五四不是‘偶然的,我也說不是偶然的”《胡適講新思潮的意義》,《益世報》(上海)1947年5月9日,第7版。。胡適自己大約同時發表在《大公報》星期論文中的文章則明說,作為“青年學生愛國運動”的“五四”,“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五四之前,有蔡元培校長領導之下的北京大學教授與學生出版的《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所提倡的文學革命、思想自由、政治民主的運動。‘五四之后,有全國知識青年熱烈參預的新文藝運動和各種新的政治活動”胡適:《“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1947年5月4日發表),《胡適全集》第22冊,第671-672頁。。
簡言之,胡適想強調的是,五四運動是以“思想文化運動”而“震動全國”胡適:《北大校友“五四”聚餐聯歡會上的講話》(《華北日報》記錄稿,1947年5月5日),《胡適全集》第22冊,第677頁。,但他那時似乎對政治的意義也較為重視。我們都知道,胡適曾以為五四運動是對新文化運動的“政治干擾”,晚年尤樂道之。但在壯年的相當長一段時期里,他也曾認為新文化運動從文化走向政治是合乎邏輯的自然發展參見羅志田:《走向“政治解決”的“中國文藝復興”:五四前后思想文化運動與政治運動的關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據說在1947年的談話中,“胡氏鄭重地說:‘我們的思想文化的運動變為政治的,變質了。這不能說是一個錯誤,而應認為是歷史的趨勢?!背潜保骸逗m先生五四談》,《雪風》第3期(1947年5月1日),第11頁;《五四前夕胡適專訪記:黑暗與光明的消長》,《觀察》2卷10期(1947年5月3日),第8頁。政治沖擊使文化運動“變質”的說法,是胡適自己曾經提出后也重復的,故不排除這是記錄的錯誤,但也可能他真這么說了。
因為當時北京正有學潮,而胡適曾就此在當局面前批評政府,并為學生辯護。在1947年5月18日的胡適日記中,保留了一篇題為《李主任昨約平津教育界交換學潮意見》的剪報,內容是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召集平津兩市院校長和主要教授開茶話會商討解決學潮等問題。同時存留的還有一篇《經世日報》5月20日的剪報,是記者對胡適的采訪。在兩次談話中,胡適都重申了他關于在政治沒有走上軌道的國家里,改革政治的責任一定落在青年學生身上的“公律”。且他不僅批評了政府的舉措,更說“青年不滿政治,或對政治感到興趣,是值得同情的”,因為“中國的現狀,不要說青年人不滿意,就是我們中年人也是感到不能滿意的”本段與下段,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8冊,1947年5月18、22日,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4年,第281-288頁。。
特別能表現胡適態度的是,日記中也保存了《華北日報》那天關于采訪的簡報,胡適附注說:“此是官報,故刪去我批評政府的話?!彪S后他收到陶孟和來信,對胡適的談話表示呼應,胡適從中看出了“一般朋友的心緒”。尤其胡適對“南方報紙也有發出我批評政府的話”,感覺“甚可喜”。這些現象都表明胡適當時的政治傾向,則他正式肯定“五四”之后全國知識青年熱烈參與“各種新的政治活動”,應是有的放矢。
可以看出,胡適其實有點向青年靠攏,已引起“一般朋友”的注意,唯尚少進入青年的視野。且胡適對人說“五四”而只字不提許德珩所在的《國民》雜志,是有明顯偏向的,表現出從“五四”當時就已形成的“家派”意識仍有影響顧頡剛兩年前在和許德珩同一刊物同期發表的“五四”回憶文章中,也是只字不提《國民》雜志,明顯有“家派”的傾向。參見顧頡剛:《我對于五四運動的感想》,《世界學生》第1卷第5期,第7頁。說詳羅志田:《歷史創造者對歷史的再創造:修改“五四”歷史記憶的一次嘗試》,《四川大學學報》2000年第5期。。所以上引對胡適言說不滿的人,或也因派別不同而未必注意到胡適政治傾向的某種“改變”。
有意思的是,國民黨此前就認為“五四”不是偶然的。他們一則說“五四運動絕不是偶然發生的,乃是受了世界潮流的激蕩,隨著客觀環境的需要而發生的”國民黨天津特別市執行委員會:《為五四運動吿全市青年》,《大公報》1929年5月4日,第3張第12版。原題目為《市執委會發表為五四運動吿全市青年》。;再則說,“‘五四運動那決非偶然的……激起‘五四運動的是日本帝國主義者的二十一條,釀成五四運動的是幾十年的帝國主義者的侵略,提醒五四運動的是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及世界革命潮流激蕩,所以這運動不是偶然的、無意識的”文字出自北平區聯會為五四運動紀念告青年書,見《“五四”十一周之舊都適當戒嚴不能舉行紀念;點綴風景之區聯會告青年書》,《大公報》1930年5月4日,第1張第4版。。兩說都是國民黨的“官方”立言,后說既是前說的延伸,也是前說的“完善”。
上引國民黨人的言說大致針對的是狹義的“五四”。運動既然是被“激起”,已多少帶有偶然的意味,而世界潮流的激蕩下的“釀成”則指向不偶然的一面,并以處于兩者之間的“提醒”證成其“不偶然”的論旨。這樣的不偶然是相當開放的,且開放的尺度很寬,從不久前的“二十一條”到幾十年的帝國主義侵略,皆為運動的淵源立言者更希望強調的,當然是起“提醒”作用的三民主義。唯此“不偶然”既然是開放的,也不妨導向其他的“客觀環境”。。我們或可說,五四學生運動以蓄勢待發、瞬間點燃為特點,運動本身確實帶有一些“偶然”的特色,而其所蓄之勢則是多方面的。
實際上,如果把晚清以來的中國視作一個過渡時代梁啟超:《過渡時代論》(1901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27-32頁。進一步的討論可參見羅志田:《革命加轉化的過渡時代》,《文化縱橫》2009年2月號。,其間的任何一個運動,無論多么偶然,都是前有淵源后有余波的。近年文學界所謂“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王德威:《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0頁。之說也闌入史學界,不過那更多涉及廣義的“五四”。至于狹義的“五四”,則民初嘗試共和期間的大失望,應是“釀成”五四運動的重要因素;而最直接的導火索,當然是巴黎和會期間中國的待遇。但不論是“釀成”還是“激起”,這些事物都與其他因素關聯互動,共同促成了運動的發生。
五四運動有一個重要特點,即它是一個幾乎從發生當時就開始被傳頌、記憶和詮釋的特殊事件在“五四”逐漸定型的過程中,本事與言說的糾纏又是一個與生俱來又從不離棄的現象。說詳羅志田:《本事與言說的糾纏:再論復調的五四》,《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6期。。不少親與其事的人,過后也不斷有所評說。上引胡適和許德珩對“五四”追述的異同,當然是受到具體語境影響的言說,卻也體現出運動本身的豐富面相。故對五四學生運動那蓄勢待發與瞬間點燃兩面的探討,仍需回到當時、當事之人的持續言行之中,注重他們本事與言說兼具的感觸,從感性的一面理解五四學生運動的發生,以及因此而生的對“五四”的某種特定認知。
一、蓄勢驟發的運動
具體而言,“五四”不論廣義狹義,其發生與民初嘗試共和期間的希望與失望是分不開的。陳獨秀在運動次年說:
清末革命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從此安寧了,不料袁世凱秉政結果,反而不好;袁世凱死的時候,人人又以為從此可以安寧了,不料現在的段祺瑞、徐世昌執政,國事更加不好。這個時候,中國人因為對于各方面的失望,大有坐以待斃的現象。陳獨秀:《在中國公學第二次演講會上的講演》(1920年4月21日),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2頁。按,文集的編者為標題加了個前綴——“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這里引用的是原標題。
這段話表達了相當一些人當時和后來的心緒——希望和失望是連續的,雖有不斷的失望,卻也仍存希望。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民初“各方面的失望”其實源于“民國不如前清”的認知,這當然是政治上的失望,卻更多在“意”不在“治”(章士釗語,詳后),指向非政治的方向。這樣一種大失望的意態,正是“釀成”五四運動的重要因素。
辛亥鼎革后,中國進入“嘗試共和”的新時期。歷史上對新年、新朝,常以萬象更新為盼。或因過去幾十年中外交往的頻頻失利,那時國人對新的共和充滿期待,甚或寄予了太多希望。如蔣夢麟所說,“辛亥革命成功后,一班革命家都興高彩烈”,因為“他們都以為革命成功,中國就能發達”蔣夢麟:《這是菌的生長呢還是筍的生長呢》,《晨報·周年紀念增刊》1919年12月1日,第1版。。唯期望高則失望甚,從民國二三年開始,不滿情緒就逐漸累積,與日俱增。魯迅就曾回憶,“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他自己也“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但到民國二年之后,事情“即漸漸壞下去”魯迅致許廣平(1925年3月31日),《魯迅全集》第11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1頁。。比他年輕的傅斯年曾形象地描述了時人心緒的急遽逆轉——在“民國元二年間像唐花一般的‘怒發”,而“民國三四年間像冰雹一般的摧殘”傅斯年:《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新潮》1卷5號(1919年5月),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918頁。。
這師生兩代人,一是《新青年》的重要撰稿人,一是《新潮》的主要創辦者。他們的共同感受,應有相當的代表性??芍駠宀贿^幾年,就曾引起一些士人的高度失望關于民初對“嘗試共和”的失望,參見羅志田:《“六個月樂觀”的幻滅:“五四”前夕士人心態與政治》,《歷史研究》2006年第4期。。我們今天有了后見之明,知道帝制轉共和是數千年一遇的巨變,也是一個類似“在游泳中學習游泳”的新嘗試,任何當局者都需要一些時間。但魯迅實際只給了民國一年的時間,傅斯年的耐心稍勝,也僅多給了一兩年。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人們不給新興的民國多一點時間,頗費斟酌。
對那些不滿的人來說,這是一種近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心緒,即政治狀態的整體不佳讓人感到徹底的悲哀。章士釗在1914年說,“君子之觀國也,不于其治,而于其意”?!耙惠d以還,風聲所播”,使人只能“不言效果而言希望”了秋桐:《政本》,《甲寅雜志》第1卷第1號(1914年5月),第1頁(文頁)。。面向未來本是近代新勝于舊的一大法寶因為面臨中國的現實問題,舊派提不出什么解決的方案;而新派則可以通過描繪想象的美好前景而提出多種解決問題的可能選擇。說詳羅志田:《新的崇拜:西潮沖擊下近代中國思想權勢的轉移》,《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與社會》(修訂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6、145頁。,而這樣一種不得不面向未來的心緒,反映出對現狀的絕望,——出問題的不僅是政治的形式和運作,乃是其背后更本質的“意”,這就讓人樂觀不起來。
黃遠庸在1913年指出,清季與民初的大不同,就在于“今日吾國大患”在于“人心之枯窘無聊、希望斷絕”。反觀“晚清時代,國之現象,亦憊甚矣。然人心勃勃,猶有莫大之希望”。立憲黨和革命黨雖主張各異,卻對各自的取向充滿信心。如今“革命既成,立憲政體亦既確定,而種種敗象,莫不與往日所祈向者相左。于是全國之人,喪心失圖,皇皇然不知所歸”黃遠庸:《論人心之枯窘》(1913年),《遠生遺著》卷一,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影印本,第88-89頁。。
需要注意的是,在我們歷史敘述中體現危機或“倒退”的標志性事件,如日本提出“二十一條”和袁世凱稱帝,此時都還未發生,而人心的不滿已經如此之甚。民國最初幾年的歷史是我們研究的薄弱階段,很多事情恐怕都還需要進一步厘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在沒出什么大事時就讓人“心死”,不肯給新興的民國多一點時間,需要非常認真的探討。一些人或不過未見面目一新,遂感覺萬事如故,甚至不如從前(詳另文)。
當然,黃遠庸所說的“全國之人”,其實僅是數量不多的一部分人。即使在臺面上,那幾年也還不乏感覺不錯、躍躍欲試的人,如從政熱潮的一度涌現,政黨組織的風起云涌,那股風至少多持續了兩三年。在臺面下,更多的人或者還是維持著“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心態繼續自己的生活。盡管如此,那一小部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是承續著從前“清議”的群體,有著不可以人數計的影響力。
雖然有很多不滿和失望,政治體制畢竟已根本轉換,而晚清時期傳入的進化論也常給人以希望。1914年黃遠庸繼梁啟超主編《庸言》,便因“進化之說”而稍樂觀。因為“造化為物,實合無量時期以成一大機軸”。一切社會及人物,都“組織于此大機軸之中”。其中任何“國家或個人”,皆有“自然日趨進于良美之組織之公律為之宰制”黃遠庸:《本報之新生命》(1914年),《遠生遺著》卷一,第102頁。。他所說的“大機軸”在時間上似乎是永恒的,在空間上近于今人所謂“全球化”,適用于所有“國家或個人”。這樣的進化規律,似又給人以樂觀的希望按,黃遠庸是胡適眼中文學革新的先驅,像他這樣的先知先覺者,或許秉持天助自助者的心態,仍希望以自己的努力來促進樂觀的實現。。
希望與失望相互交織,此起彼伏,是那一時段的常態。很多心中有天下的中國人,就這樣在波動的心緒中過活。整體言,或因幾年前的革命成功得太容易,使人維持著希望的一面;同樣因為革命似乎輕易成功,也可能讓人不容易接受“不成功”,更不愿接受“失敗”。然而更直接也更嚴重的挫折,馬上就出現了。先是歐戰于1914年爆發,若從黃遠庸所說“大機軸”的視角看,歐戰與中國密切關聯,對中國的實際影響也非常大。在戰事初起的時候,很多人可能還作壁上觀。到日本隨后對德國宣戰并占領德國在山東的租借地,進而向中國政府提出“二十一條”要求,就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了外患。彼時北京政府的應對,在技術層面其實不算太差。但一般人并不了解其中的進程;從簽訂條約的結果看,則正是名副其實的喪權辱國關于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參見Luo Zhitian, “National Humiliation and National Assertion: The Chinese Response to the Twenty-one Demands,”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 27, no. 2 (May 1993).。
敵國外患通常有助于人心的凝聚,但對那些幾年間習慣了平和局勢的人,仿佛突如其來的外患,重新點醒了國家對外不能競爭的現實,也因而擴大了心懷不滿的群體,加重了人們先已存在的怨艾。而袁世凱不僅未曾利用可以對外的民氣,反在此時積極稱帝,更使人感覺他的確是在倒行逆施,使人心的不滿沖上新的高峰。參見羅志田:《“二十一條”時期的反日運動與辛亥五四期間的社會思潮》,《新史學》(臺北)第3卷第3期(1992年9月)。
既存歷史敘述主要是從政治一面的“倒退”看袁世凱稱帝,唯從章士釗所言看,如果出問題的是“意”而不僅是“治”,則對所謂試圖澄清天下的“君子”來說,返回帝制當然絕非小事,實際沖擊卻也未必像既存研究所說的那么嚴重。畢竟在當時讀書人中,“民國不如清”已是相對普遍的看法,更不用說本來就習慣皇帝在的普通百姓了那時不少讀書人共有的心緒,或是一方面對嘗試共和的作為非常不滿,另一方面又珍視這尚未證明其優越的制度。這反映出一種對時局更具根本性的判斷,詳另文。。如果把眼光過度集中于此事的政治層面,就很難理解帝制被阻止的事實并沒給時人帶來多少“勝利的喜悅”。
真正讓中國人一度樂觀的,是世界大戰(時人仍稱“歐戰”)結束后的巴黎和會;而給人以希望的,是革命后疾速改變了國家面貌的新俄。那時威爾遜和列寧都曾提出過民族自決觀念,但巴黎和會最終給中國人帶來的是巨大的失望,近看是五四學生運動的直接導火線,長遠看就是使一些人逐漸轉向了列寧的方向關于中國人的一度樂觀又失望,參見羅志田:《“六個月樂觀”的幻滅:“五四”前夕士人心態與政治》,《歷史研究》2006年第4期;關于中國人“從威爾遜到列寧”的轉變,參見羅志田:《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70-275頁。。
作為近代新教育的社會產品,學生這一群體從清末開始就受到特別的重視?;蛞虮蝗丝粗兀瑢W生遂也自視不輕,漸生群體的自覺,分享著士大夫那種想要澄清天下的責任感(而非普通人那種“匹夫有責”之感),更容易分享社會的不滿。同時因血氣方剛,年輕氣盛,他們可能比成年人更加迫不及待。這些因素匯集而成一種引而不發的“躍如”之勢,很容易一觸即發。親身參與學生運動的瞿世英,次年就把運動的原因回溯到民初的不滿:
為什么有學生運動?是單為山東問題嗎?是單為福州交涉嗎?不是,不是。學生運動的近因可以說是外交問題,而遠因卻不是的。然則學生運動的原因是什么呢?……舊社會的組織是有病的,舊社會的歷程是逆世界潮流的。所以我們不滿意這舊社會的舊生活,要想改良舊的,使他變成一種新社會的新生活。這“不滿意”三個字,便是學生運動的真因。瞿世英:《學生運動與社會改良》,《新社會》第16號(1920年4月),第2頁。
因為“新”的希望而對舊社會的舊生活不滿,暗示出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也揭示出青年不滿情緒的累積與同時期思想文化上的努力有著密切的關聯。后來《大公報》的一位讀者就說:“當民國六年,袁帝制運動既然失敗,國會恢復,政治仍然鬧得一塌糊涂,所以大家對于政治都發生厭倦,而轉注意到思想精神的根本問題。”于是陳獨秀“組織《新青年》雜志,鼓吹青年思想的復活”,到胡適“提倡白話文運動,對于青年才有大的影響”黃葆荷:《現代青年的苦悶原因與要求》(讀者論壇),《大公報》1931年1月12日,第3張第11版。。
這是一篇探討青年苦悶原因的來稿,作者的理解與實際史事的先后次序稍有不同,——陳獨秀和胡適的努力,都始于民國六年之前。無論如何,他們的努力都側重于“思想精神”方面,其鼓吹的主要對象就是已在苦悶中的青年。如鄭振鐸所說,那時青年的煩悶,即因前幾年許多學者“提出了思想革命、社會革命、家庭革命、文學革命的主張來,向頑強的封建勢力進攻”鄭振鐸:《五四運動的意義》(1946年5月),《鄭振鐸全集》第3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42頁。。大體上,當年那些趨新者通過描繪美好的未來,強化了現世的不足,結果是“新思潮的鼓蕩”反增進了青年的苦悶。所以《大公報》后來說,五四運動的發生實因當時的“有權者不了解思想之勢力與青年之情緒,不能疏導于先,致令橫決于后”《思想自由與徹底研究》,《大公報》1930年5月4日,第1張第2版。。換言之,那些年的“思想勢力”助推了青年的不滿情緒。然若有權者在思想方面尚能疏導,便不致“蓄勢”,或也就未必有爆發式的“橫決”。
據沈仲九在學生運動當年的分析,北京學界“一二年來把舊思想的束縛,逐漸打破,漸漸向新思想一方面進行”,于是出現比以前好得多的“思想的自由”。正“因為思想自由,所以學生才有自覺心,才能知道世界大勢,才能不顧一切,憑著良心做事”。一言以蔽之,“因為有新思想,于是遂有‘五四運動的事實”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1卷3號(1919年10月),第609、601頁(卷頁)。。這就點出了“蓄勢”的另一關鍵面相——世界大勢。而更直接的導火索,就是相關的外交問題。
當時上海學生聯合會的一份英文罷課說明書清楚地描述了國人的心態:“全世界本來都傾聽威爾遜的話語,就像先知的聲音,它使弱者強壯,使掙扎的人有勇氣?!笔艽擞绊懙闹袊伺Α皩ふ疫@個新紀元的黎明,可是中國沒有太陽升起,甚至連國家的搖籃也給偷走了”轉引自周策縱:《“五四”運動史》,陳永明等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6年,第96頁。。威爾遜帶來的新希望之破滅,直接助長了久已積蓄的“不滿意”,進一步釀成了學生運動。
這就是說,促成學生運動的原因,頗含外來成分。外交問題固是近因,“世界大勢”也是遠因之一。前者更多是負面的,后者卻以正面為主。如陳獨秀所說,在中國人對各方面都失望的時候,外國局勢發生大變,“自從德國大敗、俄國革命以后,世界上的人思想多一變。于是,中國人也受了兩個教訓:一是無論南北,凡軍閥都不應當存在;一是人民有直接行動的希望。五四運動遂應運而生”陳獨秀:《在中國公學第二次演講會上的講演》(1920年4月21日),《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222頁。。
軍閥和人民一句有點倒放電影的味道(恐怕陳獨秀自己先前也尚無此想),其說仍清楚表出了“世界大勢”與中國學生運動甚或廣義五四運動的關聯互動。楊賢江稍后說,1919年“是學生界大活動的時期”。那時“社會上正忙著鬧新思潮及德謨克拉西,而內政外交,又處處令人失意。自山東問題歸中日直接交涉的警耗傳出,全國各界都通電反對,學生界尤為激昂”楊賢江:《十年來的中國與學生》(1922年),《楊賢江全集》第1卷,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776-777頁。。
北京“五四”游行的參與者王統照后來說,“學生界因受腐敗政府歷年來喪權辱國的種種事體之激刺,以及媚日借款的惡果,又經新思潮的鼓蕩,風聲播振,早有‘山雨欲來的必然趨勢”。不過,那時北京的學生“雖然同心憤慨”,卻“不曉得應取何種步驟向全國表示出他們的愛國熱情與震醒麻木的社會的方法”。與日本相關的幾個外交“大事件”,就成為恰好出現的“正當題目”,運動于是爆發王統照:《“五四”之日》(1947年5月),王錦泉編:《王統照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05頁。。
也曾參與五四運動的鄭振鐸有著類似的回顧:當“一般青年們正在彷徨苦悶,覺得無路可走的時候”,正遇世界大戰結束,“中國以參戰之勝利國,而尚受種種不平等條約的拘束”,于是“這一把火,便把整個火藥庫爆炸開來”,青年們也“借此為由而掀起了五四運動”鄭振鐸:《五四運動的意義》(1946年5月),《鄭振鐸全集》第3卷,第242頁。。上面所述是當事人的身受之感,《大公報》在1930年也指出,五四運動自“表面言之,固有種種事實,實則其背景不外為久經抑制之青年思潮,借一種口實為機會,一發而不可遏止”《思想自由與徹底研究》,《大公報》1930年5月4日,第1張第2版。。
媒體在事過境遷之后的分析,與當事人現場的感受及事后的總結大體契合,雖或稍過“理性”,亦實有所見。可知運動前不少學生確已處于一種蓄勢待發的態勢,仿佛山雨之欲來。而這種壓抑的心態,真有些像是一座“火藥庫”,等待著可以突破的“一把火”。不論是“一種口實”還是一個“正當題目”,多少都帶有從壓抑中得“解放”的突破意味。
盡管有著各方面“釀成”運動的因素,或即因希望仍在,1919年“新思潮的發生”雖“可以說在中國歷史上開個新紀元”,似又起于不知不覺之中。如胡漢民所說,“我們還不曉得他在什么時候起,他已經起來了”,而其“以后進化到怎樣,大家現在還不能具體的講出來”胡漢民講,惲震記:《學生和文化運動》,《民國日報》(上海)1920年1月5日,第4張第13版。。胡漢民是在講學生運動時說“新思潮”的,那種不知不覺就起來的狀態,恰帶某種“偶然”的意味。前引國民黨說五四運動“絕不是偶然發生的”一語,應是針對著他人以為運動就是偶然發生的認知。如杜威關于學生運動“原于意外之事的發生”的“偶然”說,即與不少運動當事人的看法相近。
北大學生黃日葵就明言:“外國的進化,是先經過多少年的筆墨的鼓吹、文化的運動,慢慢的涵養、訓練、演進,而后結果才有某種運動的實現。今我國的運動則不然,不是涵養的,是沖動的;不是演進的,是急轉直下的;不是安產的,是墜胎的?!秉S日葵:《中國危機與青年之責任》,《救國日報》1920年1月19日,第2版?!皦嬏ァ币徽Z形象地表述出了“五四”的“突如其來”,然而此前也有好些年的筆墨鼓吹和文化運動,才慢慢地涵養、訓練、演進出了學生運動。
綜上所述,“五四”是一個被瞬間點燃的運動,具有明顯的“一觸即發”特色,的確可以視作“偶然”的。然而“五四”也是一個蓄勢待發的運動,當年學生的不滿已近于一種噴薄欲出的態勢,久等一個導火索。就此而言,五四運動也就是這些不滿得到宣泄的一種表征。合兩者而共觀,“五四”的偶然也可以說是某種“必然”,其差別不過是什么成為引燃大火的契機而已“五四”的蓄勢待發遠不限于政治,如瞿世英把“五四”的原因向社會方面引,而其他人則多往思想方面說。然其直接導因確是政治,學生運動正是被外患這把火點燃。。
《大學》指示我們:“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薄拔逅摹北M管事出有因,卻也有其遠近先后。認識到從蓄勢到驟發的轉變,是理解運動何以發生的一個要素。其所蓄之勢當然與一系列的“內憂外患”相關,但內則失望與希望不斷輪回,蘊涵著大量的感性積累;外則帝國主義侵略與西方思想資源交替而來,正負兼具。因此,最后的“引爆”仍給人以突如其來之感,過少呼應了運動是偶然發生的說法。而此前青年的苦悶更多是情緒上的醞釀,尚未及活動步驟的安排,故在時人和后人眼中,運動又呈現出“無組織、無計劃”的特色。
前述胡適與許德珩的分歧正在于此。他們兩位都承認五四學生運動前有“釀成”的淵源(具體描述不一),唯對于5月4日當天運動的發生有著不同的看法。許德珩是當事人,而胡適那時并不在北京,理論上應是許德珩的說法更有依據。然而這里的差別,在于如何理解“計劃”和“組織”,特別是后者。蓋除非以小時為單位說“計劃”,否則那次運動真只能說是無計劃(詳后);而“組織”的有無,其實也看各人對“組織”的認知。除了初始時期帶有期盼的肯定,以“無組織、無計劃”為五四運動特色的看法后來確實更為流行。這方面的考察,對理解和認識學生運動應有助益。
二、組織的有無與程度:認識學生運動的一個側面
據當時的報道,當巴黎和會上中國代表可能簽字的消息傳出,國民外交會在5月3日開會,決定于5月7日“國恥紀念日在中央公園開個國民大會”。同時,這個胡適所說“秘密而可靠的消息”傳送到了北大,當晚學生開會至深夜,議決“于次日(四日)專門以上各學校全體學生游街示威,因為等不及”了億萬:《山東問題·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每周評論》第21號(1919年5月11日),第1版。。這個“等不及”就是指原定5月7日舉行活動,可知兩個會議之間是有聯系的。而以“等不及”來修改前一會議當天剛剛作出的決定,特別能體現事件的突然性。
傅斯年是5月4日集會游行的指揮者,他在1946年將昆明學潮和五四運動進行對比時說,“大凡學生鬧事,可分兩類”,即“非政治性的”和“政治性的風潮”;后者又“必須要問是內動的或外動的”。而“五四”與后來學潮的“大不同”在于,“五四全是自動的”,當天是“上午我做主席,下午扛著大旗,直赴趙家樓。所以我深知其中的內幕,那內幕便是無內幕”傅斯年:《漫談辦學》(1946年),《傅斯年全集》第6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0年,第65頁。。傅斯年所謂內動或外動,應指是否學生自己做主而動,故“自動的”“五四”當然也是內動的,卻又是沒什么具體計劃的。
這個描述應是實話實說。王統照也回憶說,5月3日“忽由北大選派代表至各大學專門學校、各中學,言明第二天都于十二點到天安門內集合,開學生全體大會。至于為何目的開會,開會后有何舉動,事先未曾詳細宣布”。而“大中各校的學生們也是順流而趨,出于自然”。究竟是主持者有計劃而不愿事先說明還是并無計劃,他“不能斷言。不過,據當時身經,卻以后說為是”。王統照在行動中未見依據事先計劃按步進行的征兆,只是基于“青年熱情在臨時迸發出來的一場熱烈舉動”王統照:《“五四”之日》(1947年5月),《王統照散文選集》,第205-206頁。。
比中國人更知道何為“運動”的英文《大陸報》(The China Press)一開始就提醒說,運動需要“指導得宜,組織有法,趨向有方”,才能有成。該報矚目于已居指導者地位的“昔日學生”,特別是“從英美留學回國之學生”,希望他們起到指示和監督作用。首先就要“組織全國學生機關”,以“羅致全國學生”并“支配學生”,大家“團結進行,不存黨見”,以為“一致之行動”,則可達改變中國之目的。若“無機關,則此行動未能有成”《中國學生罷課》,《大陸報》1919年5月27日,第12版,收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五四愛國運動》上冊,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367頁。。
西人寄予希望的留學生,在那次運動中全未起到指示和監督作用;然若就機關的有無而言,“五四”是符合外國運動標準的。北京一開始就成立了中等以上學校的學生聯合會,不久就發展出全國的學生聯合會。李劍農后來說,五四運動后“全國各省各都會都有了學生聯合會,又成立了一個全國學生聯合總會;我敢大膽的說一句——此時候已經有了長久歷史的國民黨的組織和黨員間的聯絡指揮,恐怕還不如這個新成立的全國學生聯合會組織的完密,運用的活潑、靈敏”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41頁。。
李劍農當年是傾向于聯省自治的,本不太喜歡國民黨,這話或有故意“吹捧”的嫌疑,其意更多在于否定國民黨。當事的學生自己,就沒有他那么樂觀的感覺。北大學生會稍后說,“當‘五四運動的時候,同學以為中日外交是最重要的運動,所以才下了決心努力作有組織的進行,如是喚起全國的響應”??芍坝薪M織的進行”雖已在意識層面并有所嘗試,仍不過是“努力”的目標而已李國瑄等撰:《北京大學學生會有組織必要的意見書》,《北京大學日刊》1922年11月2日,第3版。。
實際上,當時學生的感覺是相互隔膜而缺乏諒解。五四運動兩年后,潘光旦曾說清華學生深感“二三年來的學校生活太干枯了。最大的原因,在組織、分子太各自為政,于是隔膜越多,諒解越少”。師生間也彼此猜疑,故在代理校長召集的同學茶話會上,“有人提議組織一個專為傳遞消息的機關”潘光旦:《今后的〈清華周刊〉》(1921年6月),潘乃穆、潘乃和編:《潘光旦文集》第8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0頁。。這是在1921年說“二三年來的學校生活”,則應包括“五四”所在的1919年。清華雖然不是學生運動的中心,然學生的感覺也應有一定的代表性。
類似的想法在“五四”時并不偶見,張東蓀當時就感到“現在干文化運動的人沒有一個團結”,特別是“出版物很多,好像是互相競爭”。以這種態度“來做文化事業”,便和“前代的舉子事業沒有分別”。他提出的“修正辦法,就是要滅去競爭,大家統集起來求一個最有效率的方法去進行”東蓀:《現在的文化運動是否應得修正》,《時事新報》1919年11月26日,第1張第1版。。這一點得到鄭振鐸的呼應,他回想起不久前北京有一個新聞界雜志界的聚會,他們《新社會》編輯部的瞿秋白也應邀出席,本擬提議“組織一個周刊、月刊的聯合機關”。然而瞿秋白臨時有事未去,事遂擱置。鄭振鐸認為此事可以繼續提倡,“如全國的聯合一時辦不到,不妨先就各地方去做也好”。他希望張東蓀來推動上海方面的組織,至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請大家討論”鄭振鐸:《致張東蓀》,《時事新報》1919年12月8日,第3張第4版。。
可知溝通機關的需要是一種得到分享的感覺,折射出各界對“組織”的向往。若與其他各界比較,學生的組織還是相對成功的。張東蓀就認為“中國人最欠缺的就是群性”,而“此次學界上居然成了許多的聯合會,已經是好現象”,而商界、工界不久必會繼起東蓀:《此次運動的教訓》,《時事新報》1919年6月21日,第1張第1版。。工界運動的最大困難“就是沒有團結,所以組合是非常需要”的。他希望“先要集合成一個工界大同盟,普遍于全國,就是全國勞動者的組合”,具體方法可與“全國學生聯合會是一個樣子,先以學校為單位,次以地方為團結,最后始聯合于全國”東蓀:《工人之覺悟》,《時事新報》1919年5月19日,第1張第1版。。陳獨秀也說,北京的勞動者很多,但是“沒有聯合的組織”,便拿不出“辦事的力量”?,F在“各校學生的聯合組織成績很好”,他希望“各種勞動團體和他們接近,請他們幫助”陳獨秀:《告北京勞動界》(1919年12月),《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140-141頁。。
有一點需要注意,這些對學生組織的肯定是與“他界”比較而言,且也更多是學生運動初起時的一種期盼。張東蓀在學生運動前數月就表達過希望“創造一個青年結合”的希望,他認為“改造中國只有一條路,就是造成一個青年的大結合,超越于各黨派以外,普遍在全國之內”,可以“代表文化,改造社會,監督政治”。而五四運動似乎就是這希望的“實現”,不過實現的只是“青年結合”的傾向,如何能形成“一種組織,作為比較長期的機關”,以及“這個會如何組織”,還需進一步的探討本段與下段,見東蓀:《青年與國是》,《時事新報》1919年3月24日,第1張第1版;《全國學生聯合會之組織問題》,《時事新報·學燈》1919年6月4日,第3張第3版;《堅決的辦法》,《時事新報》1919年5月8日,第1張第1版。。
張東蓀為學生運動設計了四條辦法,首先也最重要的,是“通電全國高等小學以上的各學校,求為同一的運動,并各舉代表,組織全國學生的大結合”。但不過十多天,他已放棄“先以學校為單位,次以地方為團結”的辦法,反主張“不可以學校為單位,也不可以一地方學生聯合會為單位,應當就全國的學生全體行普通選舉”,以此為“練習自治的機會,可以造成一個‘雛形的民本主義國家”。故學生會“不可取單獨制,而應該取合議制”,亦即“不要會長副會長,而要一個多數的合議機關”。他甚至主張采取“直接行動”,就是“不用機關的組織”而由全體“人人自動,不舉代表,沒有委托,沒有首領”,并明言“這個原則于各地國民大會及各地學生會可以適用”東蓀:《直接行動》,《時事新報》1919年5月13日,第2張第1版。。
因為想要“創造一個青年結合”來改造中國,讓學生會的組織形式演化為一個自治的“民本主義國家”雛形,張東蓀對學生組織寄予了太多期望張東蓀是為日報寫文章,意見不一定“系統”。那時他對學生組織的想法也的確很多,包括“學界組織義勇隊,商界辦起商團來”,以形成“實力”(他所說的可是帶有動手能力的“實力”,已有點武裝革命的味道了)。見東蓀:《玉麟〈實力〉按語》,《時事新報》1919年5月30日,第2張第1版。。但這初期的樂觀不僅太理想化,且也并不持久。到1919年秋,他就明確表達了對“中國改造的前途”的不樂觀,因為“這回大戰把世界的什么都變了,只是變不動中國人的思想力和組織力”,——“從烈烈轟轟的五四運動以來,依舊發生不出支配社會的宏偉思想和發揮人力的健全組織”記者(張東蓀):《改造與人力》,《時事新報》1919年9月30日,第2張第1版。。這當然也包括他曾寄予厚望的學生會。又一年后,張東蓀有了重新的思考,認為:
自“五四”“六三”以后,大家早覺悟社會上沒有緊的組織而只有松的組織是不行的。中國社會雖非無組織,然而太松,不能做強有力的社會運動之基礎,所以要先建筑基礎,就是要先把組織緊起來。于是有兩種提議,一種是以職業為范圍而重新組織,一種是以地方為范圍而重新組織。第一種雖未發現,大約不久必可產生。東蓀:《省治運動——“五四”“六三”以后的新傾向》,《時事新報》1920年9月24日,第2張第1版。
對社會組織的考量和判斷從“有無”變為“松緊”,或算是中國的一個“進步”。然而以“緊”的標準看,“以職業為范圍”的新組織應當包括學生,竟然還是尚未發生的事。則從“組織”視角言,張東蓀對學生運動是相當失望的因為張東蓀曾把改造中國的希望寄托在創造“青年結合”之上,這樣的失望心態可能是導致他一度走向激進的一個重要原因。參見周月峰:《五四運動與張東蓀“總解決”方案的形成》,《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上面所說都是相對看好學生組織的人,從他們的觀察看來,李劍農所認為的“完密”和“靈敏”,與實際頗有些距離。不過,若把他的看法打個較大的折扣,或也所見不孤。有些人可能帶有期盼和鼓勵的意思,他們對學生組織的好感或因此而不完全“實事求是”如葉楚傖曾認為是五四運動使各界有了“組織的動因”,學生的組織雖不夠完善,在工界、商界沒有組織起來之前,只能靠學生先站出來。稍后他又明確把學生會視為“散碎的片面的組織”之代表,盡管他所謂的散碎、片面是指限于單一群體或地域。但對學生組織既抱有希望又不夠滿意的態度是持續的。見楚傖:《為學生辨誣》,《民國日報》(上海)1923年2月8日,第2版;葉楚傖講,姚寶賢記:《國民黨與中國青年》,《民國日報·覺悟》1925年4月11日,第2頁(按,演講題目是記錄者所加,并稱對演講的言辭也有所“減略斟酌”)。。
作為“學生運動的精神上支持者”這是曹聚仁的話,見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138頁。,沈仲九在運動當年也認為五四運動“足以表示北京學生組織的能力”。這是蔡元培主持北大帶來的“教育解放所造成的”,因為蔡先生“把束縛學生的東西盡量解放,無論出版物,無論結社集會,都任學生自由行動。各種的學堂亦受他的影響,也主張學生自動自治,于是學生的能力漸漸恢復增進起來”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1卷3號(1919年10月),第609頁(卷頁)。。這話可能真帶有某種“精神支持”的意味,蓋若以學生自治來證明學生的“能力”,蔡元培自己恐怕就不會首肯“五四”前后學生自治的問題當另文探討,一些初步的看法可參閱羅志田:《課業與救國:從老師輩的即時觀察認識“五四”的豐富性》,《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3期。。
蔡元培一向關注學生運動的組織和計劃,他在五四運動次年說,“五四”以后的“新覺悟”之一,就是搞運動要“有計劃”:“從前的學生,大半是沒有主義的,也沒有什么運動?!逅囊院螅纸涍^各種失敗,乃知集合多數人做事,是很不容易的,如何才可以不至失敗,如何才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同情,如何組織,如何計劃,均非事先籌度不行。”若是“不經組織,沒有計劃的運動,必然做不成功?!辈淘啵骸秾τ趯W生的希望》(1920年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7-38頁。這話說得委婉,五四學生運動本身究竟是否算得上是有組織、有計劃,蔡元培并未直說。
上述分歧的看法,可能與各人對“組織”有無和優劣的標準不同相關?!敖M織”是清末以來中國人看得很重的關鍵詞,通常被認為是西方長而中國短的標志,正如學問之有無“系統”。胡適在1931年寫自傳時重讀梁啟超的《新民說》,就認為其“最大貢獻在于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其中就包括“自治”“合群”與“政治能力”,也就是“有組織的集團協作之努力的能力”胡適:《四十自述》(1931-1932年),《胡適全集》第18冊,第61頁;胡適的英文自傳,收在Living Philosophies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30, reprint, 1942), 247. 按,胡適一向喜歡“有計劃的政治”,曾稱贊能實行“國家社會主義”政策的王莽“確是一個大政治家”,因為他在“國家組織還不完備”的時代能推行“大計劃的干涉政策”。見胡適:《王莽:一千九百年前的一個社會主義者》(1922年),《胡適全集》第2冊,第19-27頁。。戴季陶更把“組織能力”看得極高,視為“一切物、一切生物、一切人類、一切社會、一切國家的生成原起的大力量。如果沒有這組織能力,便不能成一個東西”,不僅是“不能夠救國”,也“不能夠做人”季陶:《中國人的“組織能力”》,《星期評論》第1號(1919年6月8日),第1頁B。。
一向樂觀的梁啟超“五四”前后到了歐洲,經過比較,更覺得“我們中國人最大的缺點,在沒有組織能力”。所以歐美人能做“大規模的事業”,而中國人只能單打獨斗?!胺矊僖浺环M織的事業,到中國人手里,總是一場糊涂了結?!北緛怼敖M織團體,是人類獨具的良能”,中國人“若不把組織的良能重新濬發出來,這身子從何托命”,都不可知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節錄》(1918-1919年),《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二十三》,第28-29、63、126頁。。
類似的看法或可代表近代不少人。以胡適為例,他少時在澄衷學堂里就曾主動發起組織學生自治會,也經歷過民初中國公學初創時的真正自治胡適:《四十自述》(1931-1932年),《胡適全集》第18冊,第62-63、68、83-86頁。。但他對“五四”前后的學生自治是失望的,并曾引用杜威的話,強調學生自治就是自我管束,故“學生自治,先要留心這個‘治字”,知道“自治不是無治”。他把話說得很重,如果“自治而不能治,那可就喪失自己的人格了”。重要的是胡適眼中“自治的要點”首先是“注重秩序與組織”,故“議會法的知識必不可少”。開會時“如何提議,如何表決,如何修正”,形成并維持“會場秩序、會議規則”是“最重要”的,需要有方法上的訓練。簡言之,“有一種好的組織法”是“學生自治問題中極重要的”第一件事胡適講,陳東原、張友鸞記:《對于學生界今后的希望》(1921年8月4日),《學生雜志》第8卷第10號(1921年10月),第8-9頁;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1921年8月4日,第256-257頁。。
從在美國讀書時開始,胡適就注意觀摩民主的運作程序,此后也反復強調其重要性。在他的日記中,常見那些搞政治的人不懂如何“開會”而被胡適“救場”的記錄和感嘆(詳另文)。如果類似“議會法的知識”是“組織”的一個關鍵成分,則“五四”的學生會雖可說有組織,其實也帶有無組織的特色。這大概是胡適心目中五四學生運動只能算“沒有組織”的一個重要因素。
前面說過,學生之所以顯得有組織,是和更無組織的他界比較而言。這就提示出學生運動的一個重要制度背景,即近代外來學校新體系的確立。這是中國教育史上幾千年未有的大變化,比起散漫的既存教育體系,新式學校本身已是一個更“有組織”的機制。學校設置的區域性,中小學以年齡和程度分班,以及大學以專業分門別類等,都使學生自然處于一種比從前更有組織的系統之中,這應是學生運動在組織方面可以相對成功的一個現代基礎學生運動(不限于五四運動)與學校這一近代新興社會機制的重要關聯,是觀察和思考其組織程度的一個重要視角。此承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李欣然老師提示。。
同理也適用于與其他各界的對比。然而若比較的對象有變,結論便也不同。實際上,何謂“有組織”,與觀察者的生活經歷直接相關。“一戰”后是一個西方運動方式也在變革的時代,新俄的政黨組織和運作模式對西人言也是個創新,傳入中國后就刷新了不少當事人對“組織”的認識,也改變了他們對五四學生運動的看法。如國民黨人戴季陶曾盛贊“五四”學生的組織能力,說“這組織能力可以另外用一個名詞講明他,叫他做‘創造的真力量,叫他做‘大創造”。在他看來,那些“各處的學生團、游街、露天演說、各界的聯絡、在校內的安排、在校外的活動,哪一樣不是很有條理,很有精神,很有計劃。這條理、精神、計劃,便是證明他們的偉大,便是發揚他們的組織能力”季陶:《中國人的“組織能力”》,《星期評論》第1號(1919年6月8日),第1頁B。。然而十年后戴氏又認為五四運動的學生是無計劃無步驟的任情亂做,許多“身與五四運動”的學生,是到社會里來服務之后,才漸漸“曉得無論哪一種運動,如果沒有目標,沒有計劃,沒有步驟,是不行的”。這不啻“任情去亂做,結果一定要失敗的”戴季陶:《五四運動的功過與今后的趨向講詞》(1929年),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冊,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59年,第497頁。。
這樣對五四學生運動的前后認知出自同一人,卻可以說是判若兩人。雖可能基于意識形態的轉變,但更多恐怕是生活經歷使然。前引蔡元培對學生運動的描述已把主義、組織和計劃這些運動的要素涵括在內,成為后來說運動者的常言(國共兩黨尤樂道之)。蔡元培或不過是有意無意間孤懸這些要素,卻也凸顯出新型的政黨參與給學生運動帶來的重要差異?!獙W生雖享有學校這一現代組織的便利,但學校更多是一種“自在的”組織,而具有“主義”的政黨則可以說是一種“自為的”組織,兩者的差別實不可同日而語。
在“自為的”政黨組織能力參照下,學校那種“自在的”組織方式盡管有其社會基礎,仍然太過散漫,正如學校機制優于前清教育體系。“五四”后直接受到蘇俄新組織模式影響的國共兩黨,在合作期間曾共同“組織”過五卅運動,以及其他的運動。所以他們后來便一再強調五四運動有著“無計劃、無組織”的特色,視之為一種負面現象。這當然反映出運動本身的事實,卻也基于一種知曉了什么是“有計劃、有組織”的經驗之談。如前引北平區聯會“為五四運動紀念告青年書”便一面認為五四運動不是偶然的,一面強調它是無組織無計劃的。故運動不成功的原因就是“學生沒有組織,更沒有主義的領導,只有從書面上發出一時的熱情,并沒有統系的反對政府的計劃,所以如荼如火的運動,竟給老奸巨滑的政客們一張空頭命令,便弄得消息全無”《“五四”十一周之舊都:適當戒嚴不能舉行紀念,點綴風景之區聯會告青年書》,《大公報》1930年5月4日,第1張第4版。。
同年國民黨中央的“五四”《宣傳大綱》,也是既承認五四運動“激起了各地社會很大的革命波浪”,使“因襲的、惰性的、漫無紀律的、毫無組織的民眾,便逐漸變為革新的、進步的,紀律化、組織化的民眾”,又指出運動“最顯明易見的缺點”是“無中心信仰與嚴密組織”。其發端“純系一般青年學生為愛國心、救國心所驅使,自動的赤手空拳、奮不顧身,去和軍閥國賊民蠹搏擊,去熱烈反抗帝國主義”。因為“沒有鮮明的主義來號召,沒有建豎起中心思想為之引導,又沒有整個嚴密組織來統率,所以組織上便非常散漫,民眾心理便沒有堅定的中心信仰,致形成人自為戰、紛紊錯雜”的狀態《五四運動十一周年紀念宣傳大綱》,《革命青年》,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編輯部編印,1930年,第258、260-261頁。。
我們再看共產黨人的看法。陳獨秀在尚不熟悉蘇俄組織方式之前,似乎覺得當時學生并非毫無組織,否則不可能在運動發生之前和發生以后做了那么多事——“五四運動發生之前,各校各班的學生是否有組織,組織時是否人人同意?五四運動發生以后跟著有許多必然要做的事,是否都是用毫無組織的群眾運動做出來的?”陳獨秀:《討論無政府主義·答區聲白的信》(1921年1月),《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395頁。這是在與人辯論時的表述,所以用疑問句式,但其中的肯定意味是明顯的。
而在逐漸了解蘇俄運作模式后,中共領導人的見解就大不一樣了。瞿秋白明言:
以前已有許多運動,如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京漢鐵路工人罷工運動、安徽學生運動等,這些運動都是自然發生的,散漫的,偏于一方面的,偏于局部的,各歸各不相聯結的——可以說是無意之中自然而起的國民革命運動。瞿秋白:《中國革命史之新篇》(1924年1月),《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77頁。
其實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已經有政黨的領導,不能說是完全自然散漫。但瞿秋白這種把此前各種運動“一網打盡”的氣概,當然是基于他對“運動”模式有了新的認識。他所說的“自然”,基本就是傅斯年說的“自動”,它代表了一種缺乏“組織”的運動方式,“五四”不過其中之一。
稍后張太雷也說,“五四運動像一盤散沙樣的,不久就消滅了”。這有兩個原因:一是運動的主要成分是沒有獨立經濟地位的學生,第二就是“五四運動沒有組織。沒有組織的意思就是沒有政黨領袖”,故他“既不能走入正軌,亦更不能繼續發展”張太雷:《五四運動的意義與價值》(1925年5月),《張太雷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8頁。。惲代英同樣認為,五四運動的缺點是“這次運動沒有政黨在中間指導,當時參加的,都是一般烏合之眾,無團體系統的組織”,所以到次年“學生就散漫不堪了,群眾運動的潮流亦低落下去”,致使“民國八年的一番熱烈運動,不一年就煙消云散了”惲代英:《中國民族革命運動史》(1926年),《惲代英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51頁。。
中國共產黨人的看法如此,而國民黨人的類似見解似乎還持續得更久。很多年后,一度領導青年運動的陳誠還是認為,“過去青年運動,往往只有個人的關系,而無組織的領導;只見感情的沖動,而不重理智的分析”。他更明確指出,“‘五四運動之所以不能貫徹持久,也正因為缺乏組織與訓練”陳誠:《告革命青年——為民國二十九年“五四”紀念而作》(1940年5月),《“五四運動”資料特輯》,南京:時代出版社,1947年,第11-12頁。。如果隱去立言者的身份,上引國共兩黨的相關看法,其實是比較接近的(當然具體所指的政黨領導和信仰是不同的)。他們那種視自然、自動的運動為不足的看法,表明一種凡“運動”就要先有組織和計劃的思路。綜合他們的看法,五四運動的缺點,恰在于其所表現出的偶然、自發方面。
只有胡適在肯定五卅運動與五四運動同是“七年來的‘學潮”中“最有價值”之時,天真地以為“這兩次都不是有什么作用、事前預備好了然后發動的;這兩次都只是一般青年學生的愛國血誠,遇著國家的大恥辱,自然爆發;純然是爛縵的天真,不顧利害地干將去”胡適:《愛國運動與求學》(1925年8月),《胡適全集》第3冊,第820頁。?;蛟S五四學生運動“自然”爆發的念頭已經深入胡適的骨髓了,遇到機緣就會“脫口而出”,幾乎不假思索。其實兩次運動在愛國血誠的精神上是一致的,卻有一大差別,即第二次的五卅運動并不那么“自然”,顯然有比“五四”更多的人為組織;以當年的標準,應是一次是“有組織”的運動。且五卅運動的非學生參與者遠比“五四”更多也更重要,恐怕已不是“學潮”所能涵蓋的了。
在近代中國,今人所說的“運動”本身也是外來的新生事物。而運動需要先有設計以示章法的見解雖更為后起,也有其外來淵源。從五卅到北伐,學生運動已可見越來越多的政黨介入和“指導”,遠非此前那么“單純”。關于北伐前學生運動的轉變,參見呂芳上:《從學生運動到運動學生(民國八年至十八年)》,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第231-245頁。到廣義“五四”的下限即北伐以后,繼起的學生運動,基本上都是“有組織,有計劃”的,很難見到以前那種“自動”發生的學生運動了。
馀 論
五四運動十余年后,《大公報》讀者論壇的一篇文章說:“我國自五四運動以后,全國青年渴望著思想上的救濟,于是各種思想都輸到青年腦子里,所以青年的思想都成沌湯面了?!秉S葆荷:《現代青年的苦悶原因與要求》,《大公報》1931年1月12日,第3張第11版。“沌湯面”約指一種“稀里糊涂”的混沌狀態,形象地表出了士人的思想狀態。不過這里的“自五四運動以后”或是套語惲代英在1924年就注意到,當時青年人做文章很喜歡說“自從五四運動以來”,這八個字“久已成了青年人作文章時濫俗的格調”。見惲代英:《“自從五四運動以來”》(1924年),《惲代英全集》第6卷,第224頁。,在晚清中國人不得不以“西學為用”而導致中學不能為體之后,讀書人的思想便越來越多地帶有沌湯面的特色。辛亥鼎革似乎帶來一種根本解決,卻又讓很多人大失所望,更敏感也更容易沖動的年輕人自然更甚。故在五四運動以前,全國青年的思想便已成一鍋沌湯面了。
然而“自五四運動以后”之所以能成套語,恰揭示出五四運動那劃時代的改變就在人們日常生活之中,無須深究,便于不知不覺間展現當然,視“五四”為劃時代的人甚眾,但各人心目中真正的區劃何在,卻未必一致,詳另文。。前面說到,五四學生運動是積蓄的各種不滿得到宣泄的一種表征。亦即五四運動雖然改變了歷史,卻也是既成現狀的某種表現或表述。而歷史敘述中的五四運動,又是先后不一的“我們”用來表述那個有意無意間形成的“事件”。這樣的多重認知盡管已有成為符號化認知的趨勢,卻也不必就是時人所見所說所想的那個“運動”,遑論運動的本事。
進而言之,五四運動的地位雖確立甚早,卻也一直處于人們的審視和評判之中。它的重要性何在,便明顯可見一個被人不斷賦予的進程。而運動到底是否“偶然”、有無“組織”等辨析,既有當下的感受,也未必不是“倒放電影”式的記憶。由于“五四”本事與言說相糾纏的特性,這類持續的思考,特別能體現出五四運動那長期生長中的意義。
上面為了論述的集中,對五四學生運動特點略作偏于條理化的勾勒,實際的情形當然遠更復雜和多歧。蓋不論是五四運動本身,還是它所表述的時代狀況,以及當事人和周圍各種人的聞見表述,都是復調的。我們對它的認識和敘述,也應當是復調的說詳羅志田:《多重的復調:五四的特異性與多歧性》,《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
學生運動從蓄勢待發到瞬間點燃,是一個既連續又斷裂的“辨證”進程。而其蓄勢和爆發,又都帶有一種有意與無意兼具(有時甚或從無意轉為有意)的特色。民初嘗試共和期間的種種希望和失望的交替,基本是一種無意的蓄勢;其間以新思潮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特別是種種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所引發的失意和煩惱,則成為一種有意的蓄勢。長期的帝國主義侵略當然是一種無意的蓄勢,而歐戰、“二十一條”特別是巴黎和會的一步步刺激,又是一種有意的蓄勢。故五四運動如何蓄勢又如何爆發的進程,需要認真面對。
然而學生運動爆發后不久,馬上就遇到新俄的政黨組織和運作方式等新因素的進入,使原來還讓人感覺稍“有組織”的運動很快喪失了其因學校體系存在而具有的優越性,逐漸不被看好,反被指為“無組織、無計劃”。本來時人對運動有無“組織”的看法更多是建立在橫向比較的基礎之上,由于一種有“主義”有(政黨)領導的“自為”組織標準取代了“自在”的組織模式,其實也不過剛剛興起的新組織形式被更新的組織模式推翻而變成舊的,因縱向的比較而被視為落伍了。
“五四”當事人傅斯年所說的“自動”和王統照所說的“自然”,都表現出學生運動那“自在”的特點。從較長的過渡時代言,與新學堂出現之前的教育體系相比,正是學校體系的存在使學生運動的“自在”成為一種有社會基礎的“自在”,這是一個需要留意的要素。若僅從本事言,“自在”的學生組織在一段時間里并未更差,恐怕還略有進步;唯在我們的歷史敘述中,“自為”的組織模式還是更占上風。而胡適提出的民主要有正當的運作程序才算得上“有組織”的意見,卻少有人注意。
時人對“組織”的有無及其長短本認知各異,何以有的長期湮沒,有的漸成顯說?是歷史的邏輯本來如此,還是歷史敘述的人為選擇?后人可深長思之。
簡言之,如果說五四學生運動是一個蓄勢待發的運動,它就不應是偶然的;但這個運動又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一觸即發”,確實帶有太多的偶然成分實際上,很多運動的參與者也是由半知半覺而自覺,并非謀定而后動。參見羅志田:《本事與言說的糾纏:再論復調的五四》,《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6期。。合兩者而共論,“五四”的偶然與不偶然,需要與此前已在進行的新文化運動合并思考。換言之,只有把狹義的“五四”置于廣義的“五四”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那個學生運動的意義,進而認識到學生運動的歷史定位。
一旦把狹義的“五四”置于廣義的“五四”之中,學生運動本身就還有不少待發之覆,如學生及其運動與當時正在興起的國家(state)和社會的關聯,學生在其間的定位及其行為的正當性,甚至學生運動的鋒芒所向,它的發展走向和軌跡,學生運動與改變中的政治運作方式的關聯互動,以及那義不容辭而又難以承擔的救國責任,恐怕都還需要進一步的厘清和整理,并予以復調的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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