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藝 謝婷 劉莎莎



摘要 中央環保督察作為國家生態文明體制機制改革的重要舉措,是環境治理領域的重要制度創新,對于改進地方環境治理,提升環境績效具有重要作用。近年來,環保督察在全國范圍內全面展開并取得顯著成績,但現有研究卻缺少對環保督察運作與效用邏輯的深入研究。文章采用扎根理論的研究方法,對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31個省份對外公布的《貫徹落實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反饋意見整改情況》進行三級編碼,構建了一個“壓力-調適-產出”模型,以闡釋中央環保督察的壓力傳導與地方政府的行為調適,在此基礎上勾勒出中央環保督察的效用邏輯。研究發現:中央環保督察在實施過程中,層層傳導出強制性與規范性制度壓力。首先,通過“一竿子插到底”的下沉督察、督察組的“高配”設置以及整改的“雙重監督”體系,對地方政府傳導出服從、問責、整改三重強制性制度壓力;其次,通過環保督察背后所彰顯的黨中央對生態文明建設與環境保護工作的高度重視,對地方政府形成規范性壓力。面對環保督察的制度壓力,地方政府從“內部與外部”“縱向與橫向”四個維度積極調適環境治理行為。通過對內調整注意力與資源分配,對外吸納社會與市場力量,橫向整合部門資源,縱向貫徹環保壓力,實現了環境治理多元共治、協調聯治、上下齊治的新格局。正是在環保督察壓力下的地方政府的行為調適,推動了環境治理績效的改進與環境保護長效機制的建立。在既有概念模型的基礎上,為進一步發揮制度效力,應從建立容錯機制、周期性督察嵌入常規環境治理體系等維度持續完善環境保護督察制度。
關鍵詞 環保督察;環境治理;扎根理論;壓力傳導;行為調適
中圖分類號 D63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2-2104(2021)05-0088-09DOI:10.12062/cpre.20201022
近年來,為緩解依然嚴峻的環境問題,中央不斷加強生態文明制度體系建設,強化環境保護頂層設計。2015年7月1日,原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四次會議審議通過了《環境保護督察方案(試行)》,提出建立環保督察工作機制,嚴格落實環境保護主體責任。隨即于2016年1月在河北省啟動中央環境保護督察試點。截至2017年10月,已分四批次完成對全國31個省級行政區全覆蓋的巡查,并于2018年分兩批次對20個省份進行環保督察“回頭看”;2019年5月5日起,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陸續向遼寧、四川等10省份反饋“回頭看”督察意見,標志著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及“回頭看”全部完成。通過此次環保督察及“回頭看”,直接推動解決了群眾身邊的生態環境問題15萬余件,共移交責任追究問題509個[1]。生態環境部表示,第一輪督察及“回頭看”,有效壓實了地方黨委和政府生態環境保護責任,取得了“百姓點贊、中央肯定、地方支持、解決問題”的顯著效果[2]。2019年6月《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工作規定》明確“原則上在每屆黨的中央委員會任期內,應當對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和政府,國務院有關部門以及有關中央企業開展例行督察,并根據需要對督察整改情況實施‘回頭看;針對突出生態環境問題,視情組織開展專項督察”,這標志著環保督察走向常態化。據悉,第二輪中央生態環保督察(2019—2022)工作目前已啟動。環保督察從試點、全面鋪開再到常態化,引發若干學術思考: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何以在短短三年內取得顯著效果?自上而下的環保督察是如何成功地對地方的環境治理產生影響的?面對中央環保督察,地方又是如何調適應對與改進自身的環境治理行為?
1研究綜述
當前,環保督察的理論研究主要圍繞以下方面展開:①環保督察緣起、發展歷程及其比較研究[3-4]。②環保督察績效的實證分析:集中探討了生態環保督察與改善空氣質量[5]、降低空氣污染[6]、提升上市公司企業績效[7]等方面的關系。③環保督察的效用邏輯研究:莊玉乙等[8]以H省S縣的個案為例,從“戰略-結構-績效”的視角分析了環保督察壓力下地方環保部門的組織調適和擴權。郭施宏[9]則認為環保督察背景下環境治理績效的提升源于環保任務的政治化及環境治理政社互動的增強。基于中央環保督察在浙江的實施案例,郁建興等[10]從委托-代理理論視角探討了環保督察對地方環境治理目標的糾偏及信息不對稱性的削減,進而實現了環保督察在縱向治理中的有效性。賀芒等[11]以S省P市為個案,認為環保督察對地方形成了督辦、問責和動員三重約束力,由此改進了地方環境治理績效。毋庸置疑,現有關于環保督察理論研究的價值不言而喻,為深刻理解環保督察制度及其績效邏輯提供了歷史脈絡與研究視角。但客觀地看,以個案研究闡述環保督察的效用邏輯,其個案能否準確、全面的代表地方環境治理行為邏輯的轉變仍值得商榷。研究認為,基于中央環保督察對地方全覆蓋的特性,可以從全國各省市整改情況文本中提煉出中央環保督察背景下的地方行為調適機理,進而勾勒出環保督察的效用邏輯。鑒于此,文章采用扎根理論方法,全面剖析中央環保督察所覆蓋的31個省級行政區面對督察時的行為調適,探究中央環保督察如何基于壓力的傳導,改變地方政府環境治理行為,進而構建有解釋力的理論模型,以此探尋環保督察的效用邏輯。
2研究方法和數據來源
2.1研究方法與適切性
扎根理論最早由著名社會學家Glaser等[12]于1967年提出,其基本的研究邏輯是從經驗數據中建立理論[13],強調“一切皆為數據”[14],是一種基于大量現實資料來構建理論的質性研究方法。扎根理論的研究自具體的社會現象而始,最后以解釋性的理論呈現[15],通過對資料進行歸納提取以實現數據的概念化,并在分析中不斷比較概念、范疇之間的關系,最終生成社會現象背后的解釋性理論。
作為質性革命研究最前沿的一種研究方法,扎根理論主要有三大理論流派:即Glaser&Strauss的經典版本、Strauss&Corbin的程序化版本以及Charmaz的建構主義版本,三者在認識論、理論視角、數據收集及分析等維度上存在一定的差異,但都強調通過對過程的研究,在經驗資料的基礎之上建構中層理論[16]。本研究運用程序化扎根理論方法,對所獲材料進行三階段編碼,從復雜松散的現象中建構出中央環保督察效用邏輯的解釋性理論。三階段編碼步驟如圖1所示。
扎根理論作為一種流程清晰、步驟明確、可操作性強的定性研究方法,在公共管理學的研究中得到了廣泛認可,適用于公共管理研究中的因素識別類、解讀過程類、情況復雜類及新生事物的探索研究[17]。采用扎根理論這一研究方法主要基于以下方面的考量:①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作為公共管理領域的新生制度,其運行是一個復雜的動態過程,運用扎根理論對其開展研究,對于探索環保督察效用機制具有重要價值。②現有的量化研究雖從實證角度驗證了中央環保督察與地方環境質量改進的相關性,但卻無法揭示督察與環境治理績效的具體邏輯與因果機制。而扎根理論則可以基于大量的經驗資料詳細揭示出中央環保督察背景下地方環境治理行為變化的因果關聯、內在機理,進而構建出有解釋力的理論模型為量化研究提供理論支撐。③能有效突破個案研究的代表性問題與全覆蓋式案例研究的客觀限制。目前關于中央環保督察與地方環境治理行為的研究囿于個案,而倘若針對各個省份進行全覆蓋式訪談與追蹤調研,時間和地區跨度大、資料獲取難、投入成本高等限制又將對研究者構成巨大挑戰。為此,充分挖掘可利用的環保督察資料,采用扎根理論方法對無法在調研過程中進行實地觀察、訪談的現象進行歸納提煉,是突破現有研究條件限制、有效達成研究目標的一條可行路徑。
2.2數據來源
2016年1月4日,中央環保督察組首站進駐河北展開試點,隨即在接下來的兩年分四批次完成了對31個省級行政區的全覆蓋下沉督察。各省根據中央環保督察組的反饋意見積極整改,按要求將督察整改情況報黨中央、國務院審核同意,并對外公開督察整改情況報告,主動接受社會監督。截至2019年5月15日,31個省份均對外公開了《貫徹落實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反饋意見整改情況》(表1),這一全面翔實的文本資料符合扎根理論對研究資料的基本要求。為此,我們首先選取2/3的資料進行編碼分析并構建理論模型,將余下的1/3留作理論飽和度檢驗。為方便統計,對每一份整改情況文本以各省的首字母進行編號。
3研究過程和理論模型構建
本研究采用Nvivo11軟件輔助三級編碼過程,由兩位受過專業訓練的研究生對隨機抽取的20份整改情況同時進行編碼,編碼過程中不斷進行交流比較,直至對編碼內容與原始概念無異議。
3.1開放性編碼
開放性編碼是“一個將收集的資料打散,賦予概念,然后再以新的方式重新組合起來的操作化過程”[18]。為最大程度減少研究者的個人偏見與主觀影響,在開放性編碼過程中,我們對各個省份的整改情況報告進行逐字逐句分析,并盡可能以原始語句為標簽從中挖掘初始概念,共得到829條原始事件記錄及其相應概念。基于“剔除重復性語義”原則識別概念范疇后[19],我們剔除了頻率小于2、個別前后矛盾、交叉重疊的初始概念后,經反復分析討論與比較,最終形成34個初始概念(表2)。出于篇幅考慮,文章對每個初始概念僅節選1條原始記錄。
3.2主軸編碼
主軸編碼又稱二級編碼,是在提煉出初始概念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再分類與集中歸納的過程,旨在發現和建立各范疇之間潛在的內在邏輯關聯,以確定若干主范疇和與之對應的副范疇。在這一過程中,為保持對理論構建的敏感性,文章結合其他研究者的相關觀點,試圖梳理出不同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為理論構建做鋪墊。經過多輪梳理與甄別,根據開放性編碼得到的34個初始范疇,以概念層次上的相互關系和邏輯次序進行歸類劃分,提煉出包括中央重視、注意力調整、橫向整合、縱向貫徹、多元共治、政策產出等在內的6個主范疇。各主范疇及對應的副范疇詳見表3。
3.3選擇性編碼
選擇性編碼是基于對主范疇的分析,進一步挖掘出“核心范疇”,并圍繞核心范疇來探討其與主范疇及其他范疇之間的關系,以“故事線”的方式來描繪與展現所研究的現象,進而發展出實質性的理論框架。
在對主范疇加以分析的基礎上發現,中央環保督察對地方環境治理行為影響的“核心范疇”有三:一是中央對環保督察的高度重視,以強制性與規范性的壓力形式傳導至各級地方政府。二是面對中央環保督察的壓力,地方的行為調適,主要表現為地方政府在縱橫向及內外部的行為變化。三是結果產出,即中央環保督察后地方環境治理的改進結果。這三大核心范疇能夠統領其他范疇,基于這一主線,本研究將各范疇間的關系進行串聯,初步構建出中央環保督察效用邏輯模型,即“壓力-調適-產出”模型(圖2):中央環保督察直接彰顯出中央持續加大生態環境保護的力度與決心。面對自上而下的壓力,各地開始調整與分配注意力,地方黨政領導作為環保督察整改的主要負責人,通過成立相關機構、召開會議、加大資源投入和出臺相關政策等方式予以高度重視。同時,橫向上整合部門資源、加大部門協同,打破環境治理碎片化格局;縱向上基于省級督察與“回頭看”、建立考評追責、目標責任制等制度安排向下傳導貫徹生態環境保護職責的壓力;此外,以整改為契機,積極納入市場和社會力量構建起多元共治的環境治理網絡。經過努力,在快速完成中央督察整改任務的同時,提升了環境治理績效。
3.4理論飽和度檢驗
在對2/3的整改落實情況進行三級編碼,構建出具有解釋力的理論模型后,我們使用了另外1/3的樣本進行理論飽和度檢驗。檢驗的結果表明,“壓力-調適-產出”模型發展出的范疇較為完備,對剩余文本進行開放性編碼的過程并未發現新的重要概念范疇或關系。因此,理論模型可以通過飽和度檢驗。
4基于扎根理論的中央環保督察效用邏輯模型之闡釋
通過對31省份環保督察整改文本的分析歸納而得的“壓力-調適-產出”模型,為解釋中央環保督察效用邏輯提供了分析透鏡:注意力調整、橫向整合、縱向貫徹與多元共治等“調適行為”存在于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后地方環境治理全程;正是地方在中央環保督察壓力下的“調適行為”的綜合作用,提升了地方環境治理成效。
4.1壓力:中央環保督察的制度壓力
科層制體制為自上而下履行環保職能提供了有效的組織保障。然而,以往環保部門的相對弱勢地位、地方環境保護讓位于經濟發展的“路徑依賴”、中央與地方之間環境信息的不對稱,決定了單純依靠科層制的環境治理效果往往不佳。在這種情況下,輔之以具有權威性、督察性、風暴性特點的“運動式治理”機制能有效彌補科層制治理的不足。中央環保督察作為融合運動治理優勢和科層治理情境的創新制度設計,其自上而下的外生壓力,是推動地方政府調適并積極改進環境治理行為的關鍵變量。正如有學者指出,“科層治理與運動治理既相互矛盾又相輔相成,督查機制發揮的主要功能即是實現兩種治理模式的有效連接”。環保督察作為一種新型制度何以對地方產生壓力?這可以從新制度主義視角中得到有效解釋。在新制度主義理論家看來,處于制度環境中的組織,其行為必然會受到制度環境的塑造和影響,制度環境的作用形式之一即“制度壓力(institutionalpressures)”[20]。面臨制度壓力,組織之所以選擇遵從,可能是出于增強合法性、擔心受到制裁、希望得到額外資源等動機的考慮或者是出于這些動機因素的復合考量。科層制壓力型體制下,地方組織必須遵守的規則之一即為制度壓力,主要表現為地方遵守其所感知到的上級的強制性要求、規制性權威或規范性文化等。
(1)強制性制度壓力。制度壓力可能來源于強制(Coercive)、模仿(Mimetic)、規范(Normative),其中強制壓力來源于組織被其所依賴的、占據資源優勢的其他組織所施加的壓力[21]。我國實行“黨管干部”的基本原則和“下管一級”的分級管理原則,在單一制集權體制的建構下,行政權威取決于所在體制結構中的相對位置,中央具有絕對權威,地方權威依次遞減[11]。由生態環境部牽頭、中紀委、中組部參加的中央生態環保督察組直接代表黨中央、國務院的權威,在對地方開展環保督察的過程中釋放出三重強制性制度壓力。首先是各督察組對各地開展“一竿子插到底”的下沉督察,很大程度上擊破了生態環境層級信息的模糊性[10],地方由此喪失了環境信息優勢地位。環保督察組對地方生態問題的“精準識別”與環境責任的“精準定位”對各地釋放出“服從壓力”。其次,督察組的“高配”設置,尤其是中紀委、中組部的參與,使得環保督察及整改結果直接與地方官員的晉升仕途相聯系,形成了嚴厲的“問責壓力”。最后,中央環保督察組進駐下沉結束后及時向地方反饋督察情況,明確要求各省份于30個工作日內向國務院報送整改方案并向社會公開整改進度。與此同時,督察結束后中央還將隨機對地方政府開展“回頭看”,環保督察整改工作受到中央政府與社會的雙重監督,對地方形成超強的“整改壓力”。由此可見,中央環保督察通過直接進駐下沉的運行程序,以及嚴格問責、雙重監督的制度設計,對各級地方政府傳導出“服從”“問責”“整改”三重強制性制度壓力。
(2)規范性制度壓力。規范性壓力源于組織間密切的互動與學習,進而形成了彼此共享的行為規范[22]。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國家治理最本質的特征,以政黨為中心構建起來的國家治理體系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政黨能力[23],因此中國共產黨對生態文明的認知與理解,將對各級地方政府形成規范性制度壓力,地方在規范性壓力下的“認同度”與“應對方式”將決定我國生態文明治理體系的構建與治理能力的高下。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生態文明建設和環境保護工作,生態文明建設納入“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中國共產黨在政治制度上的獨特優勢,使得生態文明理念不再停留在紙面上,而是能夠真正落到實處[24]。一方面,黨中央對環境問題的重視與強調,對地方形成了“認知信念或規范性控制力量”的導向作用[20],地方在中國共產黨的導引下,不斷強化對生態文明建設重要性的認同。另一方面,在“服從黨中央和中央政府的導向是一種官員普遍共享的價值觀”的影響下[25],地方黨委和政府開始積極應對中央環保督察及整改工作。
由此可見,中央環保督察過程中的進駐下沉、嚴格問責與雙重監督的制度設計,直接對地方政府形成了服從、問責、整改等強制性制度壓力;同時中央環保督察背后所彰顯的中國共產黨對生態文明建設與環境保護工作的高度重視,對地方政府形成了規范性制度壓力,在中國共產黨生態文明觀的導引下,地方也不斷強化對生態文明建設重要性的認同,并采取實際行動積極應對督察整改工作,地方環境治理行為調適由此啟動。
4.2調適:地方環境治理的行為調適
面對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及持續高壓的制度壓力,地方政府積極應對督察整改工作,主要從“內部與外部”“縱向與橫向”四個維度調適環境治理行為。
(1)內部調適:調整注意力與資源分配。以往在“晉升錦標賽”的激勵下,環保工作長期不受重視。十八大以來環境價值備受重視,環境治理開始進入重點關注領域。環保督察推行以來,整改工作被各地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予以高度重視。這主要體現在省市縣均成立環保督察整改工作領導小組,從各省整改意見報告看,不少省份的省級層面領導機構由省級行政領導親自掛帥,做到了重要工作親自部署、重大問題親自過問、重要環節親自協調、重要案件親自督辦。上級主要領導通過頻繁召開專題會議、推動出臺規范性文書、現場督察、調研督辦、作出批示等方式反映了對環境保護工作的強注意力分配。上級賦予“高注意力”重視,環境治理任務通過地方首長站臺、高位協調、加大投入、加強保障等手段獲得了充分的“合法性承載”[26],進一步引導地方注意力的調整與資源分配,將環境治理事務列入重點工作事項清單。由此,環保督察工作的巡視、考核、反饋、整改在成功引導和調整地方注意力的同時,形成了以“成立機構、專題會議、出臺政策、領導批示、財政支持、學習培訓”為主體的治理工具組合,進而為環境治理在領導體制、組織動員、制度規范、資金支持、能力提升、條件配備等各環節提供了有效的資源保障。
(2)外部吸納:打造多元共治新格局。環境作為公共物品,涉及政府、企業、專家學者、社會公眾等多元利益主體,但相較于其他治理主體,政府憑借其資源優勢和環境治理責任仍承擔著“元治理”的角色[27]。然而,長期以來,政府主導環境治理職責,加上公眾的“政府依賴”[28]心理,社會參與不足。中央環保督察在給地方施加壓力的同時,也提供了治理模式的轉型契機。地方政府意識到,若要在短期內完成環保督察整改任務,必須借助外力,發揮多元共治功效。從環保督察整改情況的文本看,各地開始積極吸納市場、社會等外部力量,推動環境治理多元共治:自中央督察以來地方加強了整改工作的宣傳報道與信息公開力度,著力解決群眾身邊突出的生態環境問題,積極回應民眾訴求,公眾參與度及滿意度明顯提高;同時,綜合運用排污交易權、生態流域補償等市場化治理工具,積極吸納企業參與環境治理,打造多元共治的環境治理新格局。在此過程中,政府積極履行“元治理”角色,為發揮各主體間的比較優勢、短期內形成治理合力創造了條件。
(3)縱向貫徹:層層傳導環保壓力。在中央環保督察的壓力下,各省將環境治理事務列入重點工作事項清單,與此同時,將環保壓力層層下傳,以保障環境治理任務與責任在各級地方的落實。截至2018年初,在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實現全覆蓋之際,已有26個省份已經或正在開展省級層面的環保督察及“回頭看”。作為中央環保督察的有力延伸與重要補充,省級環保督察進一步下傳了環保壓力,地方主要領導往往親自陪同督察,深入一線現場督促并檢查整改工作;同時不斷優化環境考評追責機制,以目標責任制、清單銷號管理等多元方式,保障壓力到位、責任到人,最終實現環保責任的縱向層層傳導。首輪中央環保督察注重對領導責任、管理責任和監督責任的追究,數據顯示,共向地方移交了387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追究案卷,約談黨政領導干部18448人,問責18199人(處級以上干部875人)[29]。可以說,中央環保督察的開展,有效壓實了各級政府的環保責任,環境保護工作得以自上而下貫徹到底。
(4)橫向整合:促進“大環保”聯動治理。長期以來,地方黨委和政府在環境保護責任認定上存在嚴重的“失衡”現象,嚴重影響了生態文明建設和環境保護工作的順利推進[30]。中央環保督察的介入,直接推動了環保領域“黨政同責、一崗雙責”制度建設。同時,為打破生態環保工作因零散分布在各職能部門而出現的相互推諉、協同困難、治理碎片化等問題,地方政府開始落實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綜合決策,積極探索“大環保格局”。梳理各省整改落實情況的文本發現,各省份紛紛建立起環境治理協調聯動長效機制,例如成立首長掛帥職能部門領導組成的整改工作領導小組或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建立聯席會議制度,加強環境行政執法與司法的銜接等,旨在厘清職責與分工,加強統籌與協調,形成工作合力。此外,一些省份還積極探索大數據在督察整改工作及環境保護領域的運用,致力于以信息化的生態環境系統實現橫向聯動治理。
4.3產出:環保督察的結果產出
面對中央環保督察向下傳導的壓力,地方開始賦予環保工作高注意力重視,并在橫向整合、縱向貫徹與外部吸納三個層面上積極行動,全面投入督察整改及環境治理這一政治任務之中。地方政府積極的行為調適,在落實和完成督察整改工作的同時,取得了“解決老百姓身邊的環境問題大約15萬個”[31]的顯著效果,與此同時還提升了環境質量:相關研究印證了環保督察在改進空氣質量[5],降低城市空氣污染[6]等方面的積極作用。生態環境部發布的數據也顯示,2019年全國337個地級以上城市平均優良天數比例為82.0%,環境空氣質量達標的城市占全部城市數的46.6%,環境空氣質量改善成果進一步鞏固[32]。督察整改中,各地積極應對環境污染,有的地方甚至還自覺建立起環境保護的長效機制。可以說,中央環保督察不但及時解決了一大批環境污染問題,從長遠看,督察壓力下各地環保意識的增強與發展理念的轉變、合作治理、責任制等可能成為長效化、制度化產出,將有利于進一步鞏固督察帶來的環境治理績效,推動我國生態環境保護工作的長效發展。
5結語
文章采用扎根理論方法,通過對31個省份的環保督察整改情況的文本資料進行分析和提煉,最終建立了“壓力-調適-產出”模型,重點分析了地方在面對中央環保督察壓力下的行為調適與產出,以解釋中央環保督察的效用邏輯。研究表明:中央環保督察以強制性和規范性的壓力形式,向各級地方政府(官員)傳導制度壓力。面對自上而下的壓力,各地積極調適環境治理行為,在內部重新分配注意力的基礎之上,通過橫向協調聯治、縱向上下齊治、外部納入多元共治,提升了環境治理績效。
基于扎根理論的“壓力-調適-產出”模型,能夠為解釋中央環保督察效用邏輯的形成機理提供實用的分析透鏡。同時,我們還應進一步思考督察制度可能存在的局限性以及如何進一步完善研究脈絡:①在環保督察的強壓力下,地方政府為了在規定期限內逐一完成整改任務可能存在“一刀切”“表面整改”“敷衍整改”等差異化的策略性行為。為此,持續推進的環保督察應注重地方環境治理績效的整體改善,并根據環境問題的屬性界定提供一定的容錯機制。在未來的研究中,應結合環保督察及整改的典型案例展開定性比較分析,提煉出環保督察壓力下地方環境整改及治理的不同模型。②地方政府在環保督察壓力下的調適行為及環境治理績效的改進可能隨著督察進入休眠期而恢復常態,如何保持環保督察的制度效力,將周期化的督察正式嵌入至常規的環境治理體系并發揮“雙軌耦合”的制度優勢,是后續研究中需要持續跟進的重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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