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
我好像睡了多年來最沉的一覺,醒來時窗簾的縫隙亮得耀眼。拿起枕頭邊的手機看了一眼,離繡春的到來差不多還有三個小時。昨晚鼻子有點兒塞,睡前吃了好幾種感冒藥,這是合作發力了。三個來小時,做吃的都還來得及,但也得緊緊手了。可洗漱完我還是像每天一樣,不由自主地去了陽臺,我只去看一眼。
陽臺,到了冬天準確地說是我的花窖了,四平方米多的空間里放置了一層一層、一架一架多肉。是的,我進肉坑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從零開始養多肉,現在已經有五百多盆,加上屋里的,也可能過了六百或者七百,數不過來。養多肉只是緣自繡春一天早上發給我的一張問候圖片。好幾年了,她每天早上發一張問候圖片給我,也不嫌煩。一開始我還跟她互動個一句兩句的,后來就由她折騰。繡春這家伙精力充沛,不只是充沛,簡直是過剩,我可陪不了她。
繡春那天發過來的圖太美了,一個海藍色釉面斑駁的粗瓷舊方瓶里養了一串鮮活的花,不是花,應該是長得像花一樣的植物葉子。后來知道這種植物叫姬秋麗,嫩的時候淡綠淡綠的,成長的過程中如果陽光照射得足,葉子就會變紅,晶瑩透亮的紅;后來也知道這種養了許多年的根叫老樁,老樁上長了垂垂累累的植物叫斷崖樁。好看,太好看了,我連忙問她這瓶植物是哪來的,問的時候全身的血都沖到腦門了,手心直冒汗。繡春那家伙卻稀松平常地告訴我,瀏覽網頁時無意碰上的圖,覺得我能喜歡。喜歡,喜歡到奮不顧身地跳進多肉之坑。
昨天和前天下了冬天來的第一場暴雪,下雪之前還下了一天雨。因為濕度大,雪的附著能力強,壓斷了窗外的好幾棵樹。也是我大意了,只覺得掛在樹葉上的一坨一坨雪很美,就沒想到濕雪會把小樹壓折,一棵側柏,一棵茶條槭,心疼死我了。今天總算放了晴,窗外的雪色直晃眼睛,走進陽臺時我本能地抬起手遮住眼睛。多晃眼睛我也不能拉窗簾,多肉們喜歡陽光。又是不由自主,我拿起了噴霧器,我開始給這些密集如浪花一樣的植物澆水,澆水我一般是每天一盆一盆地噴一遍,每周再往花盆的底座灌一次。手沒閑著眼睛也沒閑,不錯,紫樂在朝陽的打扮下更鮮艷了,情人淚得了水霧神態更迷離,長得像牡丹花的,名字叫什么來著?唉,那株紫弦月真不省心,一直把它放在陽光最足的地方,每次澆水都從它先開始,怎么就長得色澤灰暗、身材干瘦的呢?
養多肉是費了點兒錢,土、盆、苗、肥什么的,還得有花架,越來越多,擺不下啊。我有錢,我是煙草公司的高級工程師。憑著電腦程序員和建筑工程監理兩個證,我還申請到政府采購審評專家的資格,這塊事情每個月的收入也不少。我的錢沒地方花,要是把鋪天蓋地的多肉都拿走,我的家基本是個空房子了,偶爾買幾本書算是生活的奢侈品,也是隨看隨扔。我家現在就我一個人,有過一個老公離了十來年了,這個人早就淡出了我的世界,淡出了我的后腦勺;兒子在上大學,兩年來我給他的銀行卡里打的錢,人家一分也沒動過。所以,我的錢沒地方花。
全部噴完一遍半個多小時就過去了。天,繡春要來,我趕緊奔向廚房。
如果說我還有閨密的話,繡春是僅存的碩果了。跟繡春的感情持續了快三十年,高考落榜后重讀一年我去她們縣中學補習,就住在她家。住她家不是因為兩家有什么來往,僅僅是因為她是我同桌。那一年的艱難,她給我化解了一大半,不只是吃和住。繡春是個溫暖的女孩兒,每天,仿佛全世界的陽光都進入了她的身體內,而她又雙倍地播散出來,她的照耀曾讓成長中的我獲得了一絲幸福感。昨天她在電話里說去大連出差在省城中轉能來住一宿時我很歡喜,多年不見了,我想她。“來吧,給你驚喜。”哈哈,好幾百盆的多肉像是植物的海洋,對她來說會不會是驚嚇?
可歡喜只是一瞬,放下電話我的情緒立刻一落千丈,甚至為自己電話里的過激反應感到后悔,我怎么變得這么虛偽呢,我不能原諒自己。這段時間就這樣,沒來由的抑郁。情緒一低落,這個世界任何人任何事兒對我都構不成吸引力,包括繡春。放下電話后不到三分鐘,我只覺得她的到來擾亂了我的生活秩序,從吃到住,很麻煩。麻煩就麻煩吧,誰叫我已經應了呢,好在只住一宿。
說干就干。把昨天下班回來買的牛肉切成大塊兒用冷水泡上,把肉里面的血水都泡出去,去掉肉的血腥氣。繡春最愛吃我自創的小廚牛肉,燉到軟爛適度,再用西紅柿醬和黑胡椒調味兒。回手把四季青洗好放進瀝水籃,我去開冰箱找燉湯的材料,一葷一素外加一道湯,行了。我是奔著松茸去的,松茸在呢,用白色軟紙包好的一個個小胖墩兒乖乖地躺在冰箱一角。挑了兩個大的,我順手拿出一個土雞蛋。再回去拿,我發現冷凍的小里脊肉沒了。做松茸湯是要放一點豬肉的,用鹽和料酒腌一會兒再用蛋清滑一下,增加營養也提升口味。做湯的豬肉我只用小里脊,那是豬身上唯一的活瘦肉,不柴也不膩。現在,小里脊肉沒了,我做飯的興致一下子也沒了。
冷靜下來后我不得不承認破壞我做飯興致的根本不是豬肉,而是繡春的一個眼神。她的那個特別的眼神不斷在眼前閃呀閃的,我才意識到我的情緒低落是有理由的。那回她也是出差路過,推門進來時我們家正好爆發戰爭,還不是最嚴重的那場,老公正跪在我的腳下用兩只手不斷抽自己的耳光,“我錯了”,“我有罪”,“我該死”,一個嘴巴配一句懺悔,他就像個小丑。不是像,就是。繡春是從陽臺進來的,我們家住在一樓,帶一個小花園,我就是沖著這個花園買的房。繡春知道我們家花園的門經常開著,后來說從花園進來是想給我個驚喜,沒想到給了她自己一個驚嚇,看到了她這輩子最后悔看到的一幕。繡春的到來,讓那個王八蛋有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她求讓她救救自己,求她好好勸我。繡春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安撫了幾句打發他先出去。他離開以后,繡春看我的眼神凌厲到出乎我的想象,眼睛里不只是責備,也不只是憤怒,簡直就是對我的全盤否定。“尊嚴,無論他犯了什么錯誤,你也不能踐踏他做人的尊嚴!瞅你都把人家逼成啥樣了?他還是你兒子的父親,往死里羞辱他的那刻,你把你兒子放在什么位置了?”那一瞬,繡春一點也不光明,不溫暖。還沒完呢,她繼續把自己打扮成個判官,對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夫妻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兒不能平心靜氣地談?你說你,還是個文化人呢,沒文化的也沒有像你這么不講理。人和人是平等的,過頭的話不能說,過頭的事兒不能做!”
“是他好不好,是他做了過頭的事兒!”
“即便是他有錯,是什么錯就說什么,你能接受他的道歉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繼續好好過日子;你不能原諒他,就放人家一條生路,何必非弄得斯文掃地,非弄出一個讓彼此都無法再回看的尷尬場面?”繡春依舊不依不饒。
我生氣了。我本來就有一肚子委屈,是這起家庭事件中的絕對受害者。現在我的朋友來了,不但不幫我還沒完沒了地數落我,氣死我了。
“繡春你是尖還是傻?里外拐都不分。我沒請你來斷官司,我的事兒我自己能解決。你可以笑話我,但不可以批評我。我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就是人格獨立,我不接受生活中的任何干預。走,你趕緊走!”我爆發了。往外推她,用力推,一直推,把她推出家門我才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哭這個世界對我不公道。我到底是忘了陽臺那道門,她圍著樓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不再聒噪,一聲不吭地收拾屋子做飯。她是當天走的還是住了一宿?記不真切了,但她的那個眼神卻真真切切地定格我腦海里。每次這個眼神兒一浮現我就提醒自己,人家繡春并不認可你,還跟你來往只是出于她習慣性的善良。
把牛肉焯了水,炒好之后放進燉鍋。這個燉鍋還是繡春送我的四十歲生日禮物,精鋼的,很厚很大,她囑咐我要對自己好點兒,說會愛自己的女人要學會燉,把世間的優質食材燉成滋養的精華,一燉解千憂。她說一個女人要不懂得愛惜自己,還能指望誰呢?不會愛自己的人,就不會愛別人……煩死。我上網查了這款鍋的價格,把錢匯給了她,我有錢,我不接受饋贈。從那以后繡春再不送我東西了,但發現什么過日子好用的東西就提醒我。這口鍋,確實好用。
牛肉開了以后我換了小火,燉著去吧,米也下了鍋先泡一泡。然后我在廚房中央站了半天,不確定要不要去超市買塊豬的小里脊。超市倒是不遠,可鍋里燉著肉呢。最后,我還是又開了冰箱,找出一塊大里脊肉放在盆里,讓它慢慢解凍。其實,也不是非得小里脊。
我又去了陽臺。一進陽臺我就把繡春忘到了腦后,這里有的是可以填充我腦瓜的東西。
陽光又大搖大擺地占據了這個空間,也是,陽臺嘛,就應該是裝滿陽光的地方。可我不喜歡陽光,從心里不喜歡,尤其是正午的陽光。我沒輕易放過自己,反復考證過自己不喜歡陽光的原因,不得不面對的結論是我怕腳下的那團影子。當身影被陽光壓迫成一小團瑟縮在腳下時,我這個活生生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大的存在?沒人需要我,我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多余人。所以,我盡量不讓自己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下,必須出門時也盡快打車,戴上墨鏡,行色匆匆像個被追趕著的逃兵。多肉最喜歡陽光了,得到陽光照射的不僅色澤鮮艷,葉子也飽滿,一個個胖嘟嘟的。缺少陽光的,就色澤晦暗,無精打采。要不是為了這些植物我都不打開窗簾,我的世界不需要陽光也不需要陰影。去陽臺照看植物,我一般都是一早一晚,那時陽光把我的影子無限拉長,我心里還稍稍踏實些,覺得自己可能還有些能量,還有些沒釋放出來的能量。唉,那株紫弦月是真氣人,給了它陽光,一直給,到底也沒燦爛起來。
現在都半上午了,我本不該去招惹漸漸潑辣起來的陽光,可我忽然想起那個海藍色釉面斑駁的粗瓷舊方瓶上,還有個紅衣女子的背影,簡單寫意。忽然覺得自己心底一直住著那樣一個背影,親人一般。
進了陽臺,我要求自己只看植物。這片千佛手長得太快活了,確實像有一千只手伸出來了,我擼下底層的葉子,得有一百來個吧,鋪在一個昨天就拾掇出來的空槽子上,發芽吧,長大吧,兩三個月之后又是一百盆。噢,起來了,那個牡丹樣的花叫藍石蓮,我直接叫它藍蓮花,我養了一大片呢。走近了看,那幾棵大的下面發出一圈小芽,我摘下十幾個稍大的,曬上個小半天之后,明早可以另栽起來,就等于藍蓮花又生孩子了。
唉,孩子,你是好是壞倒來個信兒啊。自打小渾蛋拿著錄取通知書離開家門就像去了另一個星球。除了他在哪所學校讀書學什么專業之外,別的我一概不知。一開始我還經常搜他們學校的網頁,可是軍訓之后一點跟孩子有關的信息也沒有,后來我就放棄了。他不是能嗎,那就讓他能去。國慶節之前出差去了他所在的城市,我沒打算去找他。他不認我這個媽,我又何必熱臉貼冷屁股?住在賓館里每晚臨睡前我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回來前的那晚我到底還是打車過去了,圍著那所大學繞了一圈又果斷回來。我不欠他的,更不欠他那個狗爹的。那個老狗,又娶了吧?繡春一定知道,她就是不敢跟我說。哼,娶一百個也跟我沒關系,嫁給他算我當初瞎了眼。要是真瞎了眼,活著是不是就簡單了?
沉浸在植物里時間就過得真快,主要是它們都需要我。牛肉的味道擠進陽臺時我才注意到已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急忙進了廚房。牛肉已軟爛,放進去最后一批醬料我把火開大了,收一下汁就差不多了。再把電飯鍋的煮飯鈕按下,然后我就看到了豬里脊。解了凍的豬里脊老老實實地在盆里發呆。真呆,跟小里脊肉相比,蒼白而僵硬,完全不配我的松茸。我不要用這塊死肉燉湯,把肉和松茸統統送回冰箱,想都沒想就關了燉牛肉的火。我明確知道,我要快速離開廚房。離開廚房的一刻我不得不承認,今天為一塊肉這么矯情只是因為我不想見繡春。
“嗒嗒嗒”,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我正好走到門口,嚇得魂兒都掉了。
天,繡春不會是提前到了吧?我該怎么辦,怎么辦?想了想,我決定不作聲,靜待其變。于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大氣也不敢喘。
“嗒嗒嗒”,敲門聲繼續。我依舊不聲不響。繡春,即使你是三十年的朋友,也不該這么唐突。
“送快遞的,請開門。”門外的聲音甕聲甕氣,緊接著就有物件移動的擦地聲。
天,鬧哪樣呢,偏偏在這時候來送快遞。打開門,快遞小哥塞進來兩個大紙箱,是我訂購的又一批花盆和花架到了。我看了,北面的兩個窗臺還能擠出點兒地方,我得給那些爆了盆的絨針安排新的住處,沒有陽光就沒有陽光吧,自在更重要。我看不得擁擠,即使是植物也得各有各的天地。人和人,不更應該保持適度的距離嗎?繡春單方面決定要來,就是侵犯了我。唉,當時我要是一口回絕,不就省事兒了嗎?
我為什么要見繡春?是聽她嘴上的那些勸說有癮,還是非得再給她添些在心底嘲笑我的新鮮猛料?繡春倒是說過她心疼我,只是不知道用哪種方式我才能接受,還說她永遠不會嘲笑那個當年天天擠一個被窩的穿黑睡衣的女孩兒。繡春的睡衣是紅的,我問過她為什么穿大紅,她好像說紅色讓她有安全感,記不清了。嘁,人心隔肚皮,誰能完全知道誰呢?三十年的時光,足以把一個人鍛造成另一個人,我不就是個例子嗎?
離婚以后的一段時間繡春不閑著打電話勸我,勸我看在孩子的分兒上復婚。繡春說離了婚,我就等于完成了對他的懲罰,接下來得給他一個救贖自己的機會。扯,我又不是圣母馬利亞,我沒閑工夫等著他變成我需要的樣子,再說也不可能。不跟她扯,我還有讀不完的書、考不完的證呢。繡春說一個不完整的家給孩子造成的心理傷害是無法彌補的,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來治愈,為了孩子,該妥協就得妥協,生活哪能一是一二是二呢。繡春還說這世上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能像他那樣愛你兒子的,他有悔過的心,也有悔過的行動,干嗎不能原諒他一次呢……繡春話太多。后來一兩年我不接她電話了。
坐回多肉中間我才又松弛下來,心思散在一株一株的植物上面。我從心里憐惜這些不會說話的生命,它們也想向這個世界做出最好的表達。對于一株植物,能表達的唯一方式就是生長,長成人們希望看到的樣子,飽滿而鮮艷。可生長的狀態由不得它們自己啊,是不是能照到陽光,是不是能吹到風,是不是能得到水和肥,哪一樣由得自己?我把窗戶開了一扇,讓風吹進來,然后開始折騰,上層和下層換位置,里面和外面的換位置,我要它們都能接受陽光的照耀和風的愛撫。那盆一直在高處享受充足陽光、不間斷地得到雨露卻長成一條線蛇模樣的紫弦月,到底被我撤下來了,去,到角落里反省吧,你不配得到關愛。
“姐,安全到站。我打到車了,一會兒就到。”
微信里傳來繡春熱烈的聲音,聽完我嚇了一跳。我急忙關了手機,一溜小跑把房門和花園的門都反鎖上。拉上窗簾,拉上所有的窗簾。然后,我蜷縮成團,蹲在陽臺一角,蹲在那株細腳伶仃的紫弦月旁邊,低下了頭。噓!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