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兵戰
五十年前的淳化,是貧困和落后的代名詞,遷延不絕的子午嶺遙遠得似模模糊糊的一條圍裙,半擁半裹著方圓百里的余脈斷嶺,奔流東去的涇水沖刷出數不勝數的溝壑梁峁,土瘠民貧,因而缺的是名人雅士、騷人墨客,多的是凡夫俗子、村野鄉愚。人窩蜷在山里出不去,山外的東西進不來,面朝黃土背朝天以外只剩下一樣事——生娃!生娃就要養娃,養娃就要教娃,山里娃啟蒙教育的基本途徑就是晚上熄燈后聽古經。
冬夜初至,屋外北風呼嘯,冷雪急墜,喝湯既罷,鉆進熱烘烘的被窩,蜷縮在大人胸前的娃娃一時難以入眠,哼哼唧唧的古經聲就回蕩在溫暖的炕邊,懸掛在黑乎乎的窯梁上。
說古經、道古經,大人說、碎娃聽。爺爺慣講前朝舊事,父親喜說當代新典,娃娃最愛聽省城氣象、口外風光!姑姑的古經一成不變,不是花狐貍扮媳婦,就是美仙女嫁窮漢,講得自己心旌神搖,熱淚燙醒了小侄子,問她為啥哭,姑姑不回答,卻講起了黃鼠偷雞、老狼叼娃的唬人玩意兒。奶奶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說得最多的自然是世代相傳、口口相授的北山鄉謠,說法似說非說、似唱非唱、如吟如誦、如泣如訴,既要引人入勝,又能及時引出瞌睡者最佳。
夏日夜短,當家人勞煩一天,頭一落枕,沉重的呼嚕便已悶雷般炸響在院子里,睡意沉沉的屋里人,唯恐攪擾了掌柜的,撩起奶頭,第一時間堵住了娃娃即將出口的號叫,輕輕拍打著娃娃的脊背,慢悠悠哼著:
我娃乖,我娃嬋,媽給我娃諞閑傳。
我娃嬋,我娃靈,閉上眼窩聽古經。
秋夜耿耿,螢火般的豆油燈閃閃爍爍,暖和寬展的土炕是學堂,爺爺是老師!窗外呼嘯的風,掩蓋不住那被老旱煙熏得略帶沙啞的聲音:
天上下雪,糊里糊涂;下到地上,明里明白。
雪要成水,容容易易;水要成雪,萬萬不能!
“記下了沒?” “沒有。”“為啥?” “沒意思!”
光溜溜的溝蛋子上“啪”的一聲脆響:
“呵呵,狗日的,還挑剔得很!好,爺給我娃說個有意思的。”爺爺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騎驢過橋,糊里糊涂;過得橋來,明里明白。
人要騎驢,容容易易;驢要騎人,萬萬不能!
“有意思沒?” “有……” “記下了沒?” “……”
半天不見娃吭聲,老漢伸出粗糙的大手在孫子的“瓦蓋”頭上掩摸了半天,確認碎慫睡著了,取下嘴上的煙鍋子,在炕沿上“梆梆梆”敲了幾下,“噗”的一聲吹了燈,嘴里喃喃罵道:
說古經、道古經,說了古經狗不聽。
漆黑的屋里氤氳著幸福、滿足和安詳。
二三月里肚腸饑,熬到五更難入睡。奶奶溫暖而悠長的聲音,蓋過了咕咕嚕嚕的腸響:
天上沒雨旱死了,溝里沒水河干了。
肚里沒食咕嚕了,沒大沒媽瞎塌了!
沒想到孫子聽后燥了:“婆哎,我大我媽好著哩嘛!” “娃呀,婆說的是我大我媽!”“你大你媽在阿達?”
黑洞洞的窯洞里是長長的靜寂,過了好半天,那溫暖而悠長、遙遠而憂傷的聲調又哼了起來:
甕里沒水——井塌了,缸里沒面——咥光了。
鍋底沒火——倒灶了, 肚里沒食——失火了!
古經是對沉重的喟嘆,對苦難的無奈;是生活的真誠寫照,是時代的真實素描;是情緒的真摯抒發,濃縮著過往,沉淀著未來和期望。
廟里沒神鬼兇了,院里沒狗狼來了;天不下雨草枯了,地不養人瞎塌了!
渭北山區山大溝深、環境窘惡,鄉人自謂“下苦人”,于是訴說苦痛心酸成了說古經永恒的主題:
割不凈堿畔的白莎草……天呀,曬不透路邊的鐵稈蒿……地呀;
撿不完坡坡的羊糞蛋……哎呀,搗不爛地里的土疙瘩……哎呀呀!
時間一長,孩子們掌握了這類“古經”的竅門,稚嫩的嗓音等不及大人在長句之后展開的氣聲詠嘆,便搶先一步,“天呀、地呀、哎呀呀、哎呀呀”起來。
環境艱苦,過活不易,苦中作樂尤其重要,說古經便不僅僅是為了哄娃瞌睡。對山里人來說,閉上眼睛往往比睜著眼睛要好過些!
睡不上躺椅有板床哩,攢不下硬元有麻錢哩;
種不下大蔥有小蒜哩,吃不上饸饹有涎水哩!
孩子一天天長大,古經的理解難度也隨之提升,其中的許多道理孩子當時是明白不了的,有些甚至需要他們用一生去感受和體會:
大了小了大大小小了,長了短了長長短短了;
多了少了多多少少了,沒了有了沒了就有了!
兒時聽過太多太多的鄉謠,而現在卻大多記不起來了,夢中偶爾閃過關于爺爺奶奶的零星回憶時,耳邊總是真切地響起或沙啞或清亮、溫暖的說古經的聲音:
說古經、道古經,說個古經給狗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