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凝
加拿大特殊的殖民地身份與北美洲原生態之間發生碰撞與融合,構成了不同于其他歐美國家的特質。所謂加拿大民族的“荒野精神”,是加拿大在建國過程中形成的民族氣質。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從加拿大詩歌中感受到“一種對自然極度恐懼的情調”,他認為這種恐懼不是因為“自然界的種種危險、困難甚至神秘為人們帶來恐懼,而是人們心靈對上述種種險象所蘊含的難以言狀的東西感到不寒而栗”。積極的開拓精神與面臨困境時產生的焦慮感集于一體,在建立家園的荒野之上,這種獨特的氣質融入加拿大人的思想根基之中。
特殊的建國歷程造就了艾麗絲·門羅對個人家族史與國家發展史的關注,“荒野精神”在她的創作中得到具體體現。一方面,門羅不斷追溯祖先的建國歷史,記敘早期移民在叢林荒野開辟拓荒的經歷,反映整個國家的發展風貌。另一方面,門羅放眼當下現代加拿大人的生活狀態,關注新時代里“荒野精神”在人們生活中的存留,探討新困境下人類究竟應該如何自處的疑問。
一、“荒野精神”溯源
加拿大的人文地貌以及社會歷史對“荒野精神”的形成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18世紀大批移民登陸美洲土地,開啟了加拿大國家歷史。正是加拿大天然的環境和國家社會的發展造就了加拿大“荒野精神”的兩大內質——開拓精神與不安情緒。
(一)艱苦境遇中的恐慌膨脹
北美洲地區幅員遼闊,地形復雜。原始狀態時期,森林和荒嶺的占地面積極大。從18世紀開始,大量早期移民和殖民者從美國和歐洲地區遠航而來,他們面對的除了豐厚的自然資源以外,還有危險的荒野叢林。國家建立前后的這段時期,需要依靠大量人力開發資源,拓荒成為移民的主要工作。書寫荒野故事是加拿大文學的一大傳統,凱瑟琳·帕爾·特雷爾(Catherine Parr Traill)的《加拿大的叢林區》和蘇珊娜·穆迪(Susanna Moodie)的《叢林中的艱苦歲月》書寫早期移民在叢林荒野開辟拓荒的經歷,表達了人與自然之間愛恨交錯的復雜關系?;囊爸形粗奈kU、無法保障的生活水平以及人口增長速度緩慢等問題觸發了移民慌張情緒的大爆發。這種不安定因素保存進加拿大國家記憶之中,它們產生于先民與環境長期斗爭的過程中,是“荒野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先民的身份定位
“加拿大是一個‘移民國家,除少數印第安人和因紐特人是土著民族之外,大多數人都是移民或移民的后裔?!贝罅恳泼竦倪M入改變了加拿大的人口構成,加拿大民族在沖突與融合中構建了新的意義。首先,作為拓荒者,在自然力量面前,人們看重生存能力。事實上,對力量的崇拜突出了先民對抗自然的開拓精神,然而也無意間暴露出他們的焦慮情緒,面對強大的自然之力,人們感受到自身的弱小。其次,外來者到這片土地上,勢必要接觸原生的土著文化,雖然各文化之間始終存在難以調和的矛盾,但隨著沖突與融合,土著文化中的原始意識仍然保留在加拿大民族精神之中。土著文化已經成為荒野神秘內容的一部分,對現代加拿大人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而與此同時,文化的隔閡進一步加重人們的不安情緒,對他人的排斥也增強了荒野之上的孤獨氛圍。
二、“荒野精神”的當下書寫
加拿大的拓荒時代已是歷史,但“荒野精神”作為加拿大特質的一部分,對加拿大人的現代生活有深遠的影響。艾麗絲·門羅在書寫荒野故事時,以幾代拓荒者的發展脈絡為切入點,敘述移民及其后代在加拿大的生活經歷。門羅對“荒野精神”的闡述由表及里,關注“荒野精神”在現代加拿大人精神意識中的作用,以及個體的自我發展。
(一)恐慌情緒——從“討生活”到“過生活”
在講述荒野故事的小說中,門羅主要描繪了艱苦環境下祖先面臨的嚴峻考驗與他們開拓進取的經歷,展現出最早的土地認同感。由此可見,在拓荒時代,人們圍繞如何維持生活這一重大問題,注重建設物質文明和社會基礎。小說《荒野小站》與《蠻荒之地》兩篇中皆出現殖民者反反復復建設生存場所的情景,“生存”成為人的一切主題。早期移民所背負的死亡壓力隨著國家發展而逐漸成為常態,到當下人民生活中,發展成一種生活苦難的遭遇。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人們的生活重心不再是如何生存,壓力主要體現在現實困境的問題上。門羅的大量作品詮釋了這一主題,通過描寫人物的性格特征與生活經歷,反映當代人的恐慌情緒,思考人們應該如何經營好自己的當下生活。門羅將自己的一部分小說歸入“人類悲劇”范疇,旨在反映現代人的生活艱難,述說他們的精神困境,把握加拿大人長久經受的惶恐體驗。小說《怪胎》中的主人公紫羅蘭就是這一類“惶恐之人”的典型代表,受過教育的她期望通過婚姻跨越自己的階級獲得更好的生活,最終卻因家庭成員的影響而不得不回歸平凡普通的生活。紫羅蘭的一生都在為保持生活平衡而壓制自己的內心情感,小說結尾她燒毀所有書稿的行為是一次情緒的大爆發。在現代社會生活中,人們不需要再為生存與環境做斗爭,但是仍然要面對強大的精神壓力,體現在人際交往、現實困境等實際問題上,和潛意識中恐慌情緒相抗爭成為每個人社會生活的重心。
(二)孤獨感——踽踽獨行
孤獨感是門羅主要表達的現代人精神面貌,是“荒野精神”中不安情緒的具體特征。首先,門羅通過塑造典型化角色將人心中的不信任感放大。他們渴望與外界交流卻被社會拋棄,因而總是抱著懷疑態度打量一切。像《重重想象》中瘋狂的喬、《怪胎》里恐嚇家人的黎明玫瑰,他們自身帶有強烈的攻擊性,體現出人的精神孤獨。其次,排他性也是現代人難以避免的缺陷,正是心理的焦慮造就行為上的排斥。門羅主要通過不同族裔的沖突來體現這類排異現象,特別是土著在現代加拿大社會中的尷尬處境。除人與人之間因偏見造成的不相容性,門羅筆下的另一類人物則從側面表達出強烈的孤獨意味,他們正是被群體拋棄的受害者。他們可能因為身體缺陷、性格癖好或家庭背景而被視為異類。《有蝴蝶的那一天》中的邁拉是典型的悲劇人物,是校園霸凌的犧牲品。從拓荒時代面臨險惡環境時形成的孤獨感發展為現代人的心靈困境,無論是自我封閉還是被推在門外,人們內心都存在難以排解的焦慮。
(三)哥特式敘事——敬畏與反思
從拓荒到文明發展,加拿大文化保留了一部分荒原叢林的野蠻恐怖之氣。死亡、恐怖、瘋狂和頹廢作為意象,折射出這片大地曾經出現過的鬼魅身影和經受的鞭痕,反映人心的不安,門羅的哥特式敘事正是對環境的敬畏以及對自我的反思。
門羅的荒野故事大都伴隨著恐怖的怪誕氛圍,神秘土地上存在的諸多未解釋的恐怖怪談與神秘事件影響了門羅對加拿大形象的塑造。在《窮鄉僻壤》中提到的“盆地之夜”源于加拿大的本土傳說,但小說中威爾的可怕經歷給這些怪談增添了真實感。門羅強調各種神奇力量或事件與荒野自然的關系,荒野上的自然之力既帶給人未知的能力同時又用恐怖不安的氛圍始終籠罩人的內心,即便是生活在當下,每個人都必須和它做斗爭。
“荒野精神”下的哥特式敘事對門羅的敘事和藝術手法的運用產生了很大影響,為了加深作品的不安情緒和焦慮氛圍,門羅的小說敘事具有“不確定”性,以陌生化手法和特殊的語言來鑄就整體的神秘風格。門羅擅長設置“圈套式”情節,敘事過程中埋下伏筆的同時也引導讀者了解事件的發展,給人以出乎意料的結局。在小說《游離基》中,直到結尾讀者才明白妮塔完全是“偷盜”了別人的故事,利用秘密去換自己活下去的機會。門羅的諸多短篇小說有這樣的情節設計,使本來受篇幅限制的短篇小說化弊為利。門羅小說的語言是顛覆的。門羅的敘事語言往往內斂而樸素,在敘述事情經過與發展的過程中,其語言平淡自然,不帶有任何情緒色彩。可見在門羅的創作過程中,極力營造平靜的敘事環境,而人物的個性語言又在不斷打破寧靜,在突兀與克制中留有余地,實現了平衡。
結語
艾麗絲·門羅通過講述自己家族的故事以及現代人的精神生活,展現了加拿大不同于其他國家的民族精神特質。“荒野精神”誕生于加拿大原始的荒野叢林之中,形成于早期移民的開拓與奮斗中,伴隨加拿大國家建立與發展的整個歷程,其內核仍然保留在當代加拿大人的意識形態里。作為加拿大民族精神的重要部分,“荒野精神”對文學的影響不只是局限于文學本身。門羅作品中體現的“荒野精神”有加拿大民族共通的集體意識,又通過她的個人創作內化于其作品里。加拿大民族的“荒野精神”是復雜的,探討門羅作品中的加拿大“荒野精神”,不僅讓我們看到“荒野精神”傳承于加拿大文學史中的具體表現,而且證明了艾麗絲·門羅作為加拿大文學發展史的重要一環,她自己對民族傳統的認知與反思。
基金資助:黑龍江省牡丹江師范學院2020年研究生科技創新項目,項目名稱:論艾麗絲·門羅作品中的加拿大“荒野精神”,項目編號:kjcx2020-135mdj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