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小孩的“黑化”之路

聶夢影

2020年6月，根據網絡懸疑作家紫金陳《壞小孩》改編的愛奇藝網劇《隱秘的角落》一經播出，立刻以黑馬之姿席卷各大平臺，霸占微博熱搜，引發全社會熱議。出自秦昊飾演的角色張東升的“一起爬山嗎？你看我還有機會嗎？”成為網絡熱梗。本劇大獲成功主要歸功于優秀的劇本（充滿力量的故事內核，包括劇情、人物，以及傳達的社會價值）。不難發現，近年來的“現象級神作”往往是展現強烈現實意義的社會派作品，例如《我不是藥神》《素媛》等。《壞小孩》則以未成年人為主題，聚焦青少年犯罪。

準確而言，《壞小孩》是一部“社會派懸疑”小說，“懸疑”只是增加可讀性和“抓住”讀者的手段，目的在于揭露深刻的社會問題。小說中，紫金陳沒有故布疑陣，而是以上帝視角切入，直接在楔子中指明張東升就是兇手，三個小孩目睹了兇殺案。隨后按時間順序，平鋪直敘地將故事娓娓道來，通過死亡事件的不斷堆積，一步步完成了朱朝陽的“黑化”之路，讓讀者在這一過程中對社會及人性進行思考。

盡管與傳統小說相比，網絡小說具有商業化、注重快感和代入感等特點，但本質上都離不開小說創作的三要素：人物、情節和環境。在網絡小說作者論壇“龍空”上經常能看到關于“人設和故事哪個更重要”的討論。部分作者認為人設應該服務于故事，而不該凌駕于故事之上，應以內容為主。另一部分則認為小說是寫人的載體，人物鮮活故事才有生命力，由人設推動劇情。《壞小孩》能從恒河沙數的網文中脫穎而出，顯然較好地兼顧了兩者。首先，就敘事而言，節奏緊湊有爽感，一波三折，通過設懸及伏筆的手法，在已告知兇手的情況下依然能牢牢抓住“上帝視角”讀者的視線。隨著紫金陳筆下兩條故事線的交織，小說的懸念、期待感以及大小高潮也相互交織，故事連貫，可讀性強。其次，選取青少年犯罪這一具有爭議性的社會題材，也為網劇火爆全網奠定了基礎。

本文對《壞小孩》的故事及題材只做簡析，接下來將著重分析小說的人設。筆者認為，真正優秀的作品，無論是玄幻、武俠、懸疑，都只是一個類型，各色各樣的故事歸根結底都是在“講人”，完成對人性的剖析。朱朝陽是紫金陳筆下性格最復雜的人物，其從“乖小孩”到“壞小孩”的一步步“黑化”值得深度解析。

高分作品不等于滿分，朱朝陽人設豐富，但也有不足之處。由于網絡文學“數量多、更新快、求爽”等特點，大部分網絡作者為追求更新速度，容易忽視人設這一環，導致人物單一扁平、臉譜化。對比大部分網文人設，朱朝陽已更為立體，他智商超群卻敏感多疑，兒童面容下深藏著黑暗面。但相對網劇中增加了溫情元素的朱朝陽，小說人設還是略顯單薄，“黑化”稍顯生硬。紫金陳在接受《每日人物》專訪時坦言：我寫的全是快節奏的小說，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快餐文學，我只希望好看，通過各種技巧，讓別人從頭到尾一口氣看到底，就是我最大的目的。不是非要思考人物有多立體，這個是影視化考慮的過程，我一切都以情節為第一位。正因“一切都以情節為第一位”，不免給讀者一種情節推著人物走，情節完全決定人物行為的感覺。有讀者評論“情節刻意，為犯罪而犯罪”“網劇人物改編很成功，小說比網劇差太多”。

但瑕不掩瑜，《壞小孩》仍屬于中國懸疑小說中的高水準之作。小說塑造了朱朝陽、丁浩、普普、張東升等幾個鮮明人物。三個小孩雖然都有不幸的家庭背景，對成年人懷有敵意，但性格迥異。丁浩個子最高，是沖動火暴的打架王，性格頑劣，卻是三個小孩中最沒有心機的;普普起初給人陰暗狠毒的印象，但隨著故事的發展，會看到她膽小怯懦的一面，冰冷的外表只是她對抗成人世界的保護殼，對愛情的懵懂和對朱朝陽堅定不移的幫助體現了她小女生的純真;朱朝陽則是三個小孩中筆墨最多、最豐富的人物。丁浩、普普無父無母，而朱朝陽來自一個殘缺的單親家庭，這注定他性格最為復雜。眾人眼中乖小孩、學霸的他，在遭受成人世界的傷害后，被激起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殘忍和偏激，徹底變成了一個弒父的冷血殺手。

一、背景

人物背景包括原生家庭以及社會大環境等。小說中，朱朝陽是初中二年級的高智商少年、數學學霸，卻因為被同學嫉妒，在學校屢遭排擠和誣陷。加上個子矮、自卑膽小，朱朝陽一直游離于學校群體之外，內心的孤獨導致他的孤僻以及對人的不信任。在普普和丁浩借宿他家后，他既為有兩個能夠談心的好朋友感到開心，又對他們充滿防備，如怕他們偷錢，偷偷在衣柜上夾毛線，擔心他們會為了三萬塊賞金出賣自己等。另一方面，父親出軌另組家庭，三口之家破裂，朱朝陽極度渴望父愛，努力學習以求成為父母的驕傲。最后弒父也是因為長期父愛缺失，從失望到絕望最終轉化為恨意。另外，從朱朝陽說的“在成年人眼里，小孩永遠是簡單的，即便小孩會撒謊，那謊言也是馬上能戳穿的。他們根本想象不到小孩的詭計多端，哪怕他們自己也曾當過小孩”可以看出，他對整個社會環境，或者說成人世界積怨已深。

二、性格

人物背景影響人物性格，人物性格推動劇情發展。想要劇情精彩，作者必須在下筆前先做出完整的人設。作者論壇“龍空”上以“人設”為搜索關鍵詞的帖子高達三千多篇。七貓中文網高級編輯“布丁”也多次強調人設的重要性，稱：“出色的人設是小說成功的關鍵，如果能設計出一個有魅力或者極具爭議性的主角，小說就成功了大半。”成功的人設必須是鮮活的，必須具有生命力和思維。當“他（她）”從作者筆下誕生后，就擁有了自己的世界觀及行為模式。

關于人設，作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將人物分為兩類：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扁平人物通常只有一個簡單的性格因素，這一類通常可以作為配角。而圓形人物除了一兩個主要性格之外，還具備其他性格要素，作為主角的朱朝陽就是這樣一個“三觀形成閉環”的圓形人物。收留丁浩和普普體現他的善良，對父母的愛體現他的純真，最初要舉報張東升體現他的正義感，可同時他心思縝密、敏感多疑，對繼母母女充滿怨恨，有一定反社會人格，隨劇情發展不斷“黑化”。這一“黑化”正是小說最引人入勝之處，讀者一邊大呼“太黑暗”，一邊欲罷不能。

作者都力求塑造出令讀者印象深刻的角色，那么反派或亦正亦邪的角色絕對是不二人選。他們自帶矛盾點，不能僅用“好人”或者“壞人”來定義，具有爭議性。且對讀者而言，沒有比緊隨主角“黑化”更扣人心弦的閱讀體驗。經典角色如《倚天屠龍記》中的周芷若、《延禧攻略》中的嫻妃，都是遭受重大變故后走上“黑化”之路，由善變惡，經歷讓讀者忍不住心疼，又愛又恨。紫金陳的另一部作品《無罪之證》的主角駱聞也是一個從警察到罪犯的“黑化”角色，但無論人物性格的豐富度或“黑化”動機，朱朝陽這一人設都更有層次感，這種層次感體現在人物性格隨著劇情的深入發展而變化。

朱朝陽的“黑化”并非一日之寒，而是經歷了三次轉折。小說最開始，朱朝陽內心的惡尚未被激發，對父親的不公對待及繼母母女的羞辱忍氣吞聲。想舉報張東升，但因為擔心普普和丁浩被送回孤兒院而放棄。面對普普勒索張東升的提議，他是恐懼和拒絕的，擔心惹上麻煩。這時朱朝陽還是一個膽小懂事的乖小孩。第一次轉折是朱晶晶發生意外，此時朱朝陽聽到朱晶晶叫“哥哥”會心軟，心中仍存有善的一面。推朱晶晶下樓只是因為害怕朱晶晶告訴父親，沖動殺人。此時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步“黑化”，“朱朝陽冷笑了一下，表情中仿佛長大了好多歲”。事發之后，朱朝陽得知不滿14歲的小孩殺人不用承擔刑事責任，而且順利逃過了警察的審問。他心中的陰暗處被撕開了一道口，認為殺人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第二次轉折是繼母對他們母子的兩次羞辱，父親對繼母一再偏袒像烙印烙在朱朝陽心上。尤其父親給了一萬塊作為彌補，刺痛他的尊嚴，失望的朱朝陽冷笑著對普普說：“他不說錢，他還是我爸。他給我錢，這一刻起，我爸已經死了。”在憤怒的驅使下，朱朝陽讓張東升教他殺人的方法，想殺掉父親和繼母。但這時朱朝陽只是沖動殺人，父親的幾句關心就讓他后悔弒父這一可怕的想法，所有報復的念頭都消失了。然而下一刻，當朱朝陽發現父親這么做是為了錄音拿到他殺人的證據，他被這第三次轉折徹底推向罪惡的深淵。他決定殺了父親和繼母，并做了詳細計劃，將丁浩、普普和張東升作為殺人工具，弒父奪家產。朱朝陽早就預謀處理掉所有知情人，通過日記把罪推到死人身上，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受害者。“黑化”過程中的朱朝陽是一個矛盾體，善與惡、純真與狠毒、膽小與冷血并存，讀者既同情他的遭遇，又為他的黑暗不寒而栗。

紫金陳被稱為“中國版東野圭吾”，創作受東野圭吾的影響。但筆者認為，東野圭吾擅長情感，把犯罪寫得纏綿虐心，而紫金陳的作品在社會價值上更勝一籌。《白夜行》中的亮司和雪穗，《壞小孩》中的朱朝陽和丁浩、普普都是共生關系，但《壞小孩》選擇了青少年犯罪題材，引發了全社會的關注，意義深遠。正如紫金陳本人所言，“我預感這個問題可以持續很多年，還可以經得起討論”。

無論網絡文學多么另類甚至叛逆，不管其媒介載體、寫作技能、傳播途徑和閱讀方式與傳統文學有多么不同，只要它還是文學，只要它還屬于精神產品，屬于大眾文化產品，就應該具有作為精神文化產品的特點，都需要蘊含特定的意義指向和文化價值觀，并應該讓它產生積極向上的影響力與感染力，使其成為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特別是青少年成長的精神鈣質。身為作者，紫金陳承擔起了“載道”的社會責任，通過犯罪題材對青少年進行了正向引導。朱朝陽能否成為一個“全新的人”，將永遠成為未解之謎。愿少一些罪惡和破碎家庭，所有兒童都能生活在陽光之下，健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