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嶺南文化與江南文化的互動

凌 逾

(華南師范大學 a.文學院,b.粵港澳大灣區跨界文化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006)

當前，中國實施改革新布局，完善發展新理念，協同建設“一帶一路”、京津冀、長江經濟帶、粵港澳大灣區一體化，合力推進更高起點的深化改革和更高層次的對外開放。2019年2月和12月，國家先后發布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長江三角洲區域一體化發展規劃綱要》，新發展戰略串聯起穗深港澳珠等“9+2”與滬蘇浙皖的27個城市的城市群，按下了發展的快進鍵，兩地常相對照。大灣區與長三角均屬南國，都因江河湖海聞名，通江達海，承東啟西，聯南接北，口岸資源優良，國際聯系緊密，協同開放水平高。在粵港澳大灣區、珠三角與嶺南、長三角一體化、江浙與江南等術語中，嶺南江南概念更古老。兩地自古唇齒相依，近現代在沿海性、商業性、跨界性、國際性等層面更是多有相似。目前已有的江南嶺南對比研究，較多論述園林建筑、海派港派文學關系等，較少論及文藝互動和文化詩學整體對比等。本文嘗試思考以下問題：江南嶺南的文化關聯，不同行業如何跨界因應互動；名家輩出的兩地怎樣創造多城記文藝；如何求同存異，發展個體獨特性，并找到跨界融合性，構筑文化共同體。

一、多樣態文化交流

為什么江南嶺南文化交流頻繁？這可歸結為歷史淵源、地理風物、天災戰亂、江海商貿、造船技術、城際移民、海外移民等因素，江流、海流、船流推動商流、人流南遷和海外流徙，各行業跨界互動，共同推進兩地多業態的文化匯流。

(一)同名同源，水路興商

江南嶺南原有共同的名字“越”，先秦古籍統稱長江以南沿海部落為百越，包括吳越(蘇南浙北)、甌越(溫州臺州麗水等)、閩越(閩)、揚越(贛湘)、南越(粵)、西甌(桂)、駱越(越南北和廣西南)等。其后，各朝各代江南嶺南范圍均有伸縮變化。秦朝使任囂、趙佗攻南越，立桂林、南海、象郡，《晉書·地理志下》稱之為“嶺南三郡”[1]。唐貞觀以山水為界分天下為十道，江南道為長江以南，嶺南道為五嶺以南、南海之北。江南多指滬、浙北、蘇南、皖南、贛東北等以及太湖平原和錢塘江寧紹平原。嶺南多指廣東、廣西、海南、香港、澳門等華南三省二區。一方水土，一方景象。嶺南江南的氣候、語言當然有差異。從長江到南嶺，暖溫帶向亞熱帶過渡，江南有梅雨季，嶺南有綿綿春雨和臺風季。江南主講吳語，吳儂軟語飄逸柔婉；而嶺南主講粵語，九聲六調音律婉轉，余為客語和潮語。但兩地文化多有相似，都是山靈水秀物阜民豐的魚米之鄉，水鄉海洋文化厚重，都以水為財，有重商情結，喜流動，不保守。吳越、南越的商業勃興早，得益于水利建設。春秋開鑿歷代翻修的京杭大運河縱貫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南北五大水系，給江南帶來農業商業繁華。秦朝興建的運河——靈渠打通漓江、湘江、西江、珠江和長江水系，為嶺南帶來新氣象。華夏，與北方的拉鋸戰是農耕與游牧的田草對峙，與南方是農耕與商航的河海分合，南船北馬，中國水路船路東西南北貫通，促進了江南嶺南商貿的內外循環交流。

(二)海路外貿，船業勃興

嶺南江南都有內河也有外海，漫長的海岸線將越地聯結成璀璨銀鏈，水網交錯航線縱橫，兩地的水路內貿和海路外貿一脈相承。廣州建城2000多年，秦漢已有對外海上貿易，唐朝時為全國最大港口，明朝廣州市舶司一口通商，1684年清成立十三行管理洋貨，征收內貿住稅之外的外貿行稅，1757年粵海關一口通商，成為全球航運商貿金融中心。宋元時期，我國東南沿海鼎盛的通商口岸之一是杭州澉浦。1292年，上海鎮從華亭縣劃出，上海縣始建城。元朝時，上海、寧波與澉浦外貿碼頭齊名。澳門開埠于明嘉靖年間，至今有四百余年海外貿易史。香港開埠于1841年，上海開埠于1843年。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發展近兩百年的廣州十三行化為灰燼，上海外灘興起。臨江近海的江南嶺南造船業也遙遙領先，春秋冶鐵術發展，楚吳越造船業已成熟。近代遠洋航船工業大發展，從手工業轉為機器生產。廣州黃埔造船廠比上海江南造船廠早。前者原為1845年大英輪船公司職員柯拜始建，1851年建成的石船塢“柯拜船塢”，1876年兩廣總督劉坤一收購，1877年并入軍裝機器局，1884年與軍火局合并，改名廣東制造局，1885年兩廣總督張之洞將之拆分為三。江南造船廠原為1865年洋務派創辦的江南機器制造總局，《自強之路:從江南造船廠看中國造船業百年歷程》[2]講述該廠經140多年發展成為中國第一廠的歷史，提及兩位嶺南人卓有貢獻。一是豐順人丁日昌，曾任江蘇巡撫。1863年在穗設炮局仿造西洋炮彈，后被李鴻章調滬設炸炮局，1864年設夾板火輪船廠，買美國人的虹口旗記鐵廠，合并炸炮局，納入容閎從美購回的機器。二是珠海人容閎，作為中國留美第一人，1854年從耶魯學成回國，1863年受曾國藩委派籌建江南機器制造總局，赴美購機器100多種，1871—1874年局內兵工學校每年派30名人才赴美官費留學。容閎是丁日昌的譯員，譯有《地文學》《契約論》。丁日昌后任福建船政大臣、巡撫，促使船政學堂35名學生赴歐留習，有嚴復、劉步蟾等。一廠見一業見一國，熔鑄強軍強國夢。江南嶺南的船舶工業技術、遠洋外貿海絲路，使得兩地海內外人才互動更頻繁，中外文化交流更便捷。

(三)人流南遷，文化傳續

水路打通，陸路便利，利于商貿發展人口流動，再加氣候天災戰亂人禍等因素，兩千多年來中國人口幾次大規模自北向南遷移。一是秦將趙佗領50萬人沿水路南下，統一南越，以和婚方式和輯百越，從秦至西漢子孫趙建德五任共93年，留下大批海絲路貿易證物。二是西晉末永嘉之亂，衣冠南渡，華夏文明向江南轉移。三是唐朝安史之亂和唐末動蕩，大批中原人士移遷江南嶺南，南北人口首次均衡。四是北宋末年靖康之難，中原江南大規模移民嶺南，南方人口超過北方。唐張九齡開鑿南粵大庾嶺新路，梅關古驛道是海絲路與陸絲路的連接線。從宋至元200余年間，珠璣巷作為人流南遷的重要驛站，成為廣府人和部分客家人認定的故鄉。[3]與南越王呼應，千年后吳越王錢镠領江南兩浙41年，留下家訓“心存忠孝，愛兵恤民，勤儉為本，忠厚傳家”，后代人才輩出，如錢大昕、錢穆、錢其琛、錢學森、錢偉長、錢三強、錢鐘書等。近現代江南嶺南更是魁杰蜂擁，江浙才子鼎盛，狀元進士院士數高居榜首。大量家譜記載家族南遷史，兩地人才互滲。江南從吳文化到越文化再到海派文化，從尚武到崇文，才子之鄉延續詩性傳統：“冰作質，月為魂。蕭蕭細雨入黃昏。人間暫識東風信，夢繞江南云水村?！盵4]左鵬用數據分析唐代嶺南流動文人，證明嶺南在唐代后期日益有吸引力。[5]唐白居易行走江南嶺南，有詩《寶歷二年八月三十日夜夢后作》云：“塵纓忽解誠堪喜，世網重來未可知。莫忘全吳館中夢，嶺南泥雨步行時”，諸般不適。宋反復貶謫南下的蘇軾云：“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自我安慰，暖心安心。明初，嶺南仕宦與江南文人交往，多浙東之士。清初，江南人吳興祚任兩廣總督八年，大力發展嶺南文化，建洋行修貢院書院驛站辦詩會出書等。[6]清初，“嶺南三大家”屈大均、陳恭尹和梁佩蘭詩風以雄直古雅著稱，江南常州人洪亮吉云：“尚得昔賢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睅X南從漁獵到稻作再發展到商僑文化，清代趙翼寫嶺南已是“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凸顯出昂揚奮進、冒險創新的精神。

(四)跨境熱潮，留學海歸

嶺南經歷了以江南為師到互為師友的過程。[7]古代中國經濟文化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轉移，近現代戰亂和商貿使國人向珠江流域和海外滲透。近代廣東得風氣之先：通商早通外事、辦實業興制造、開報館學堂、開學會國會、游學海外等，香山被稱為“買辦故鄉”。上海開埠后，粵人北遷，盛時達12萬，廣東三大買辦唐廷樞、徐潤、鄭觀應在上海深有影響，粵商、吳商與洋商同場競技，將嶺南江南文化發揮到極致。[8]《清代廣東人在上?！贰稄V東人在上海(1843—1949)》《近代買辦群體中的廣幫(1845—1912)》《珠水維新：中華文明的珠江時代》《嶺南師魂》《粵人奇性二則》《廣東精神是什么》《廣東人向外進展之精神》《南海之濱的舶影文光》等論述進取拓展、敢闖重商、向外看世界的廣東精神?，F代滬人頻繁南遷，1931年香港的上海人只有3768人，主體還是粵人。1937至1941年港人從100萬增至160多萬，上海移民增多。1941年12月日軍占港，1945年港人只剩60萬。1949年前港經濟不及滬，1949年后大批滬人來港避難經商做工，近80萬移民為港注入活力，二戰后制造業第一波全球分工，香港勞動密集型輕工業發展。改革開放初又涌來大批內地人，港超滬穗，幾近一口通商。20世紀前半葉上海是金融重地，后半葉則是香港，穗滬港澳外貿史此消彼長。(1)1876年晚清文人葛元煦《滬游雜記》云，自香港興而四鎮遜焉，自上海興而香港又遜焉。江南嶺南都有著名僑鄉，如廣東潮汕江門梅州、海南文昌、福建泉州福州、浙江溫州麗水等地，嶺南較早涌現出東南亞、歐美僑商，世界聞名。從1978年到2015年底的37年間，我國留學生達404萬人，海歸占79.87%，其中粵港澳和江南留學生占比高。廣州有廣交會，還有留交會。留交會1988年創辦，吸引大批海歸從事高端行業。

就整體而言，江南嶺南的城鄉世相、文人脈絡、古典文化等互滲影響，都有悠久的外貿史出洋史，近現代海絲文化、中西交融文化、紅色文化、創新文化更是密切相關，因路通船通，而人通財通文通，乃至世界通。

二、多層次文藝交融

隨著印刷工業的發展，報刊業興盛，中外交流更加頻繁，江南嶺南的近代化和現代化都走在前列，兩地文人交流互動，共同推進文藝發展。

(一)文學新源，西學傳揚

近代港澳滬穗受西方文化影響較大。楊義教授認為，澳門400年變遷關鍵是中西文化互滲融合[9]，澳門文學源頭是1582年意大利人利瑪竇入澳，住澳兩年才往內地傳教27年，當中國子民，譯四書為拉丁文，乾隆欽定《四庫全書》收其中文著譯20多種，存目6種。鄭觀應最先倡辦上海世博會，1884年居澳門寫《盛世危言》，講述上海近代文明先驅徐光啟資助利瑪竇傳教，60歲寫《農政全書》，歸葬地為徐家匯。大三巴圣保祿修院是16世紀末教會創辦第一所西式大學，常演多語種戲劇。澳門最早西式劇場為1860年建崗頂劇院。1866年僑居上海的洋人建蘭心劇院。澳門戲劇率先打通中西，也受粵劇粵曲神功戲祭祀劇影響，中國話劇史開篇因此要改寫。[10]1591年被貶的湯顯祖從廣州行船到澳門[11]，留澳門詩若干，如《香岙逢賈胡》“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云檣”，《香山驗香所采香口號》“不絕如絲戲海龍，大魚春漲吐芙蓉”，《聽香山譯者》云：“占城十日過交欄，十二帆飛看溜還。握粟定留三佛國，采香長傍九洲山”，還有“花面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1598年《牡丹亭》第21出《謁遇》讓廣州府香山奧多寶寺的住持自云：“一領破袈裟，香山奧里巴。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以便迎接收寶官員?！睖@祖記敘城市海景、異鄉異人的新異印象，成為華洋雜處澳門文化的傳唱者。香港文學源頭也與西方有關。趙稀方教授指出，1853年創辦的中文期刊《遐邇貫珍》有傳教性質。[12]劉以鬯認為，香港文學可從1874年談起，中國新聞業的創始人王韜與友人合辦的《循環日報》首創文學副刊，雖來自上海卻能以粵語寫小說詩詞見聞札記，自創粵謳體。[13]王德威教授的《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即哈佛版《中國現代文學史》(ANewLiteraryHistoryofModernChina)認為，現代中國文學開端之一是1807年澳洲傳教士莫里森被逐出廣州，去馬來西亞譯白話《圣經》。該文學史異于已有編年體，從文化轉譯、面向世界、現代傳統關系重審過往闡釋。(2)王教授認為，龔自珍等晚清文人對現狀的焦慮、《鏡花緣》對未來家國的想象，埋下了之后百年文學史伏筆；韓松2000年科幻小說《2066之西行漫記》，想象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美國奄奄一息，中國進入盛世，在宇宙空間中思考人類處境。1850年上海有英文《北華捷報》，1861年《上海新報》是英文《字林西報》的中文版，主筆為英美傳教士伍德和林樂知，比《申報》早11年。顯然，江南嶺南近現代文學均與印刷、報刊、傳教文化息息相關。

(二)報業興盛，南北呼應

1896年下半年，康梁等維新人士在澳門創辦《知新報》，與上?！稌r務報》呼應。張重崗教授分析，《知新報》背后是維新派與洋務派的較量，戊戌政變后，《知新報》比《時務報》更有異彩。[14]澳門報刊多語種。1822年創葡文《蜜蜂華報》，1828年創中西合璧《依涇雜說》,1832年創《中國叢報》，1833年創《澳門雜聞編》，還有中英合刊《傳教者與中國雜報》。1827年廣州有英文報《廣州紀錄報》, 1839年因戰亂遷往澳門又出了4年。1839年林則徐在廣州辦《澳門新聞紙》。1893年土生葡人飛南第創中葡文《鏡海叢報》，孫中山執掌編務。趙稀方教授的《報刊香港》提及滬港互動，如“香港《伴侶》約請上海新文學作家寫稿”[12]。香港《華商報》學習借鑒上海商業報紙《申報》。黃萬華教授指出，“1944年創刊上海《文潮》是1956年香港面世《文藝新潮》的前身；《文潮》左翼和現代思想交匯，文學本位立場和社會使命感互補，應對大眾文學駕馭和消費社會；《文藝新潮》自覺選擇現代主義，反抗社會功利和膚淺，走出京海對峙，開展新詩現代化，重建中國文學”[15]。由此可見，嶺南報刊與江南報刊多地聯動，彼此延續，流動敘述。

(三)滬港接力，流行互滲

“四毫子小說”是上海環球圖書出版的環球小說叢書，1950年遷到香港后發展成流行小說叢書[16]101-105，主持人羅斌信奉薄利多銷，高峰時每天出一本，每本約20頁。題材多言情，寫家庭婚姻或夜總會舞女故事，有海派風味又迎合港人心理——經歷戰爭滄桑、人際離合后，對男婚女嫁、倫理道德、鄰里關系多感興趣。香港這種“四毫子小說”常與大眾媒介結合，改編為電影廣播劇。不少作家跨界轉當編劇導演，如楊天成、西西、三蘇、依達等。倪匡、亦舒都生于上海，兄妹倆都成為香港暢銷書名家，分別開拓科幻小說、言情小說，可謂奇跡。倪匡1957年赴港，文體多面手，以快筆聞名：用倪匡原名寫武俠，衛斯理筆名寫科幻，魏力筆名寫偵探，沙翁筆名寫框框雜文。亦舒1951年5歲來港，15歲寫稿，任《明報》記者、電影雜志采訪和編輯、電視臺編劇，后移居加拿大，除小說外還以筆名衣莎貝在《明報周刊》寫專欄，科幻小說常讓倪匡筆下角色客串出現，如原振俠、小郭等，筆下女性多自愛自強、獨立特行。流行作家善于把握大眾口味喜好，贏取市場效應，港派與海派相通。

(四)山水美學，渚涌水墨

臺灣作家劉克襄游珠江水涌和浙江良渚后，認為“渚”代表江南景觀美學，“涌”代表嶺南水岸美學。[17]渚，指水中小塊陸地，被河水曲折迴繞的肥沃濕濡小洲，大渚為市，小渚為村，魚渚是漁夫拿四方網抓魚的小島，石渚是古鎮堤岸，舟渚為泊船的小洲。廣州有南涌東涌，深圳有葵涌。珠三角有桑基魚塘、基圍圍村，村落石墻包圍以防御仇敵盜寇和猛獸，常見于粵南、香港新界?？图胰诵拧坝可滩荨⒋箝?、家伴龍眼、屋偎黃皮、村出白蘭、林藏沉香”的風水林使人才輩出。[18]珠江三角洲河海交匯，南國水鄉風貌青綠，物種豐富。豐饒之地才可種油菜花。水字邊詞語呈現蒹葭秋水、溫潤如玉、豐饒富庶的水鄉美學。多樣自然環境、綺麗水岸意境浸潤出江南水墨畫，處處見渚，如董其昌、吳冠中的山水畫，影響了嶺南畫派如關山月、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的山水寫意畫，但嶺南畫較少呈現“涌”美學。不管如何，山川之美、文字之美、畫像之美攜手鐫刻了江南嶺南的人文氣質。

(五)建筑互聯，園林文影

江南嶺南因地處經濟地帶而非權力軍事地帶，拓展出別樣文化——非主流邊緣化商業化，士子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回鄉造園，推崇臨江豪宅、生活藝術哲學，山水園林水墨建筑與水墨畫互相映襯。早期嶺南建筑受貶謫官員影響，多取法于北派和江南建筑，如秦末南越宮苑、南宋蘿坑精舍等，但少見龍鳳麒麟而多嶺南佳果貔貅等裝飾符號。明清嶺南建筑受鼎盛蘇杭影響，如廣州鎮海樓、潮州廣濟樓、瓊州鐘樓，還有東皋別業等。潘彤認為，“江南文化孕育了精致儒雅的坐商蘇商，坐守本地建造江南園林；嶺南文化則滋潤了不懼艱難、敢于天下先的行商粵商，在異地建商人會館公所，在本地辦春秋兩季外貿廣交會。”[19]因華僑對外交流增多，明清后嶺南建筑漸成中西合璧風格：珠三角有廣州海山仙館、順德清暉園、番禺余蔭山房、佛山梁國、東莞可園(蘇州有五代十國始建的可園)；韓江三角洲有潮陽西園、澄海西塘等；開平碉樓更顯中西風，集合古希臘羅馬及伊斯蘭風格。江南作家南下難免常憶園林，典型如金庸，其有滬港足跡：1924年生于“一門七進士、叔侄兩翰林”的浙江海寧查家，1946年上?！洞蠊珗蟆啡螄H電訊翻譯，1948年入港辦“明報”集團，跳離海派，自創新武俠小說，17年寫15部創造1427個人物發行3億余冊，被改編為影視劇100余部。金庸武俠少寫香港卻處處憶念江南，文氣浸于園林[20]：《碧血劍》第五回袁承志和溫青在南京魏國公徐氏園林找寶藏；《書劍恩仇錄》將海寧安瀾園名為隅園；《天龍八部》寫姑蘇慕容氏園林燕子塢；“射雕三部曲”寫太湖武林前輩，從歸云莊到陸家莊，黃藥師桃花滿山的桃花島；《射雕英雄傳》郭靖和黃蓉到西湖；《鹿鼎記》寫吳三桂建昆明城安阜園，韋小寶巡撫揚州住鹽商何園。無園林不金庸，其暢敘園林得以重返童年和少年。金庸15部原著被改編為百余部影視劇，無意中用影像為江南勝景做了無數次絕佳廣告。若像張均教授主張的，對金庸作品所依人物事件與園林原型進行本事考證，必是有趣有價值的選題。[21]這其實就是文學考現研究。[22]嶺南作家寫江南而成名者如劉斯奮，祖籍中山，1946年移港，1951年后居穗，任職廣東省委宣傳部，醉心古典詩文美術書法，歷史小說《白門柳》三部曲再現明末江南文人“士”階層的奮爭故事，以明末清初復社諸生與秦淮名妓的命運展示17世紀朝代更迭巨變，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中大劉衛國教授有論著專論《白門柳》的歷史原型與文學想象。由此觀之，江南嶺南互為跨界書寫對象，不管是報刊文學、建筑園林山水水墨、流行文化大眾文化都互相滲透，難分彼此。

三、多城記文學互動

20世紀中國文學史多以農村、革命、社會變革為主調，但其實還有重要的城市主題，江南嶺南摩登城市興起早、發展快。21世紀中國城市群、城市帶更是像高鐵般飛速發展。大批現當代作家游走移居多個城市，異地輾轉無疑是絕佳的文學靈感觸發器，他們都有意無意書寫雙城記、多城記文學，這種新時代新氣象獨樹一幟。然而，作家們城來城往，時代不一，流向不一，居停時間不一，所寫城市題材和風格各有特色。

(一)江南作家途經香港而影響粵港澳文壇

由滬到港的南來作家較多，如西西、徐訏、曹聚仁、陳蝶衣、包天笑、項莊、姚克、易文、倪匡、亦舒等。其中張愛玲、葉靈風、劉以鬯、王安憶、葛亮等尤其善寫江南嶺南多城記故事，海派港派文學互為鏡像，佳作琳瑯，可圈可點。

張愛玲一生輾轉三地：上海29年，成名于斯；香港6年，離亂于斯；美國40年，終老于斯。雖生于上海卻深有香港情結：1939年因二戰爆發入讀港大，1942年因日侵港返滬；立志要為上海人寫香港傳奇，《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茉莉香片》《連環套》《燼余錄》等寫香港城市情愛世相戰亂，末世離亂感造就了蒼涼底色；1944年以《傳奇》《流言》集子成名。1952年以繼續港大學業為由赴港，距上次離港正十年；居港寫作冷觀反思江南內地，并主動轉向影視編劇。張氏生前紅極一時，身后深有影響，被奉為祖師奶奶。王德威歷數癡迷張腔的張門弟子。[23]60年代私淑張愛玲者，首推白先勇與施叔青，都善雕琢文字、模擬世情。70年代有鐘曉陽和臺灣“三三作家”。八九十年代大陸張迷作家興起：阿城推崇，《閑話閑說》論張的世俗取向，其推敲文字似張，作品卻不同道。蘇童及葉兆言最能傳達城市“張味”。蘇童慨嘆怕張怕到不敢多讀，其《妻妾成群》《罌粟之家》白描沒落家族的奸情兇險，大白天鬧鬼的陰濕縟麗幽深，再現《金鎖記》《創世紀》風采。葉兆言《夜泊秦淮》等中篇像張愛玲般都在模擬鴛鴦蝴蝶派筆法，但不乏世故警醒的稟賦，在涕淚之外別有所見。上海須蘭《仿佛》《閑情》《石頭記》取法《紅樓夢》也師張，《閑情》講一男兩女故事，有《紅玫瑰與白玫瑰》影子，此情可待成追憶似《半生緣》。王安憶另譜張派新腔，《長恨歌》結構似《連環套》，筆鋒似《傾城之戀》，敘述上海女人王琦瑤從十里洋場到動亂到改革開放與男人們糾纏一輩子不得善終，歷史萬千細節歸結為平凡女人在情欲堆中打滾的四十余年人生起落。

雖然蕭紅是東北作家，但可堪對比論述：蕭紅比張愛玲年長9歲，兩位才女有座命運交叉的城堡——都于1940年前后居港，并寫出重要作品。蕭紅離渝到港，抱病寫出成名作《呼蘭河傳》《馬伯樂》。1941年端木蕻良創《時代文學》發表蕭紅《小城三月》。兩才女都因日侵港戰爭而受難：一喪命一失學。1942年初蕭紅病歿分葬女子中學和淺水灣，后遷穗：“淺水灣不比呼蘭河，俗氣的香港商市街，這都不是你的生死場。”[24]張愛玲也與淺水灣有緣，常到那里的酒店看母親和牌友，寫就香港情場如戰場的名作《傾城之戀》。香港作家劉以鬯、小思、葉靈鳳等都論述過蕭紅文學創作歷程和影響力。

(二)江南作家扎根香港，書寫原鄉本土雙重體驗，有開拓性

劉以鬯被譽為“香港文壇教父”，實于1918年生于上海，2018年逝于香港。前30年主居滬，后70年主居港。1937年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漢功底扎實。1941年赴渝任《國民公報》《掃蕩報》副刊編輯?？箲鸷笞杂宸禍麆撧k“懷正文化社”。1948年南遷香港，在《香港時報》編《淺水灣》副刊。1951年任《星島周報》執行編輯和《西點》主編。1952年至新加坡《益世報》任主筆兼編副刊。第二年赴吉隆坡任《聯邦日報》總編輯。1957年回港重編《淺水灣》，譯介西洋文學和美術。1963年任《快報》副刊編輯。此后在《星島晚報》主編《大會堂》文藝周刊。1985年任《香港文學》社長兼總編輯。其孜孜不倦從事創作、翻譯和研究，有《酒徒》《陶瓷》《一九九七》等作。趙稀方教授認為，劉以鬯揭示香港都市，是以香港方式延續上海現代主義文學。[25]劉以鬯筆下的香港上海?；ハ嘤痴眨蝗纭秾Φ埂贰⒁咱搜凶x魯迅、沈從文、端木蕻良、蕭紅、姚雪垠、廢名、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喬伊斯、?？思{等人名作，借鑒西方心理、意識流小說，實驗現代心理小說，創作故事新編，給傳統注入新內容形式，兼容并包吸取“海派、港派、西洋派”精華，既是富有創新探索精神的小說家，也是有新穎見解和真知灼見的批評家和理論家，融會貫通自成一體。

葉靈鳳一生歷經江南嶺南兩座洋場，南京人，于上海美專畢業，20世紀20—30年代為新感覺派名家，善以意識流、弗洛依德學說寫性心理性暗示、婚外戀同性戀雙性戀自慰等，“隱含著生命憂患，悵然于人生至美境界的難得和人無所不在束縛中的哀感”[26]。1938年到港編《星島日報》副刊，寫隨筆小說并翻譯，寫故鄉風物，如雨花石玄武湖中山陵、紅樓夢與南京等。作為江南人卻熱于寫香港掌故，1953年有《香港方物志》、1967年有《香江舊事》、1970年有《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等書，后期的港味蓋過了前期的海味，由虛到實，開拓香港掌故一脈有新功。

(三)港島流浪小說、難民小說敘述生存困境

浙江慈溪人徐訏一生城市漂泊，成就流浪小說。他曾是海派“新浪漫主義學者型作家”，北大畢業后留法，寫《鬼戀》，早期作品以愛情為經、心理分析為緯，浪漫傳奇幻境與哲學心理學宗教學結合。初創戲劇學寫人物對話與獨白，小說也多用自白體，描寫人物心理語氣自省，抒情酣暢，多種思想交鋒,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劉以鬯說，抗戰后從渝回滬，請留學回滬的徐訏將《風蕭蕭》交給自辦的懷正出版。[27]徐訏1950年擬暫居港，誰料扎根30年，出版30本小說話劇散文文評，1967年臺灣正中書局《徐訏全集》有15卷60余種約兩千萬字。吳學勤教授指出：“《江湖行》尤為睥睨文壇，是其野心之作。此抗戰四部曲遠超《風蕭蕭》?！盵28]艾曉明教授認為徐訏善寫都市浪游人的流浪痛苦和懷鄉情調。[29]徐訏隔岸觀火熱看內陸，若即若離冷察香港，如《盲戀》《來高升路的一個女人》。徐訏還能被港人回憶，因電影改編。1956年《盲戀》被易文拍成香港故事；1973年《江湖行》被張曾澤拍成武俠片。1995年陳逸飛把《鬼戀》拍成《人約黃昏》，迎合90年代港人對30年代上海的懷舊潮[16]38-46：深夜餛飩攤、吵嚷舊貨市場、電車叮當英法租界、落滿梧桐葉的馬路、豪華夜總會、徐家匯教堂后徐鎮老街，在如畫構圖光影下凸顯十里洋場繁華。

20世紀前半葉中國大陸戰亂不已，大批難民逃難到港，香港難民小說興盛，敘述難以謀生、城市商業化、人情冷漠等困境。浙江人曹聚仁1922年到上海，1950年移居香港，任新加坡《南洋商報》駐港特派記者，50年代辦《循環日報》《正午報》，任8所大學教授，承傳浙東學派余韻，廣泛結交國共高層、記者作家。其難民文學《酒店》1952年連載于《星島日報》，寫三個酒店舞女流落香港后的不幸遭遇。華僑黃谷柳《蝦球傳》將一生漂泊的經歷投射到人物身上，主人公少年扒手蝦球從香港浪跡到廣州，成為流浪兒大哥，后在東江游擊隊接應下爆倉成功，成了游擊隊小鬼。蝦球忠厚善良、俠義勇敢、追求光明[30]，草根的曲折人生透視出社會黑幕。

(四)游走世界各地，聚焦多城，港派、海派與古韻交融出新

施叔青以一己之力寫《香港三部曲》《臺灣三部曲》。1945年生于臺灣，紐約市立大學戲劇碩士，1977年移居香港17年?！断愀廴壳芬詫憣嵎ㄈ笆綖橄愀郯倌戤嬒?，以妓女黃得云家族史重演香港百年史,得海派風韻，貼近世俗書寫家常，但對女主人生事業柳暗花明的心路、殖民者心態還可再開掘。施叔青的局外人視角冷靜超脫眼界空曠，但對委屈私情終不能體貼入微，不像上海于張愛玲是血液本能，有脫口而出的默契感知、自然寧靜的和諧。該書的文學史意義在于：串接妓女家族史和香港殖民百年史，在性與政治中交匯城市與人物歷史，虛實相生再現港人屈辱史、反抗史和重建史，游走于感性理性、傳統現代、東方西方之間，女性主義與殖民主義融合有獨到之處。[31]廣東作家朱崇山1996年出版的《風中燈》也寫香港百年風云史，比施作晚六年。朱崇山1948年就讀香港達德學校經濟系，后為廣東文學院創作員。施文有海派風，《票房》寫上海幫票友聯誼會成員們熱情外表下的勢利精明，細描弱勢女子被欺騙拿捏的悲切；《窯變》寫蘇富比拍賣會場、《一夜游》寫總統蒞臨的籌款酒會，寫明爭暗斗、話語機鋒、含蓄雙關。施叔青2018年新作《度越》寫宗教輪回寓言，女主角為紓解情事糾纏到南京研究佛教，又平行講中古故事，佛門寂生與歌妓嫣紅的感情糾葛，他到建康學道弘法，神迷江南士子文采風流，古今男女歷經情海劫難，打破我執，度越有無，以求修行。施叔青善寫多城記：臺北香港紐約南京等交相輝映。

鐘曉陽的古韻詩情有古江南風韻。祖籍梅縣生于廣州長于香港在美讀電影系，移居澳洲又回港，1981年《停車暫借問》一舉成名，2001年臺灣劉德凱改編為電影《煙雨紅顏》。鐘曉陽也當編劇，寫《遺恨傳奇》后封筆十年，2007年起又在港發文。鐘文沉靜娟秀，佳句雋語撲面：“海那邊的風沿地卷了來，嘩嘩地沒個邊際，信箋斥側作響，墨跡干了，帶點腥涼味，勾勾勒勒皆望向歸期”,“一只只鞋子，大張著口，等著吃許多路程，而大部分是冤枉路”,“窗玻璃上暗暗映出兩個影子；鬼影一般，無聲地饞相地吃著，荒荒歲月里凄涼的夜，眉眼都不抬”，擬人修辭，詩化句法，彌漫蒼涼的愁緒感。作家朱西寧認為，鐘曉陽善于融匯中西，有仙緣在中國詩詞的養育里呵護長大。

葛亮是典型的雙城新生代，1978年生于南京，千禧年來港，港大碩士畢業，浸會大學任教，曾赴加拿大探親訪友。居港20年栽培出累累文藝碩果，有小說散文藝評，如《謎鴉》《戲年》《相忘江湖的魚》《繪色》等書。早期作品寫南京遠超寫香港，《朱雀》講南京幾代海內外移民的風云變幻；《小山河》在港寫老江南、老上海、老靈魂，其中《江南》談吳承恩、歸有光、沈復、周瘦鵑、劉半農、朱自清、錢鐘書、楊絳、葉靈鳳等江南文脈，論江南的王氣亡氣水氣女氣文氣雅氣，寫來悠然自得；《七聲》寫寧港人事，《浣熊》寫今世香港；《問米》織造視聽味嗅觸覺多感融合的通感敘事，營造懸疑迷幻之境，雕琢古今符號跨界、港海派交織的迷宮編碼。[32]2018年獲“新時代廣州文化交流大使”證書，自言盼寫羊城。2020年葛亮編劇的電影《聽見她說——云重傳》由李少紅執導奚美娟演繹，講司徒云重生于廣彩世家“廣州義順隆”，因家規傳男不傳女，遺腹女從小被當成男孩養，被迫娶妻，為陶彩技藝傳承而犧牲個人幸福，后經歷情感波折，自我性別意識逐步覺醒，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的轉變。葛亮得寧滬港穗精髓，開拓新古韻小說[33]，激活傳統符號，精雕細刻復現古典雅致神韻，重揚儒家家族文化精髓，弘揚傳統現代交織的氣質，吸取外來文化精華，讓史傳雅文、儒商傳統、五四文化煥發出新活力。

(五)當代作家的多城互動情況更復雜

(1)江南遷廣東的作家善寫都市文學。浙江人章以武1983年寫《雅馬哈魚檔》，后任《情滿珠江》等編劇，人稱“南國流行生活的記錄者”。祖籍江蘇的廣州作家張欣反映商業時代的城市價值觀變遷，有20多部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江蘇人曹征路長居深圳，多寫改革開放題材的小說。江蘇人魏微2005年簽約廣東作協，既寫故鄉小城故事，如《大老鄭的女人》《化妝》《異鄉》，也寫城市女性日常故事。(2)北上江南的當代作家較少，不像近代粵港到江南的買辦商人多。廣西人黃詠梅從穗遷杭后寫首個短篇《父親的后視鏡》，講父親駕駛卡車暢游運河遭遇情感路障的人生波瀾，獲魯迅文學獎。(3)澳門方面，近現當代江南文人如印光任、張汝霖、鄭煒明、梁荔玲、趙陽、許明明、郭大昌等；澳門的廣東作家遠超江南，高達30多位，如陶里、吳志良、危令敦、危令欣、廖子馨、馮傾城等；[34]來自他地的如李觀鼎、太皮、姚風、賀綾聲、魯茂、朱壽桐、周桐、凌谷、黃文輝、龔剛、陸奧雷、凌雁等；本土作家如飛歷奇、呂志鵬、李宇樑、袁紹珊、李鵬翥、林中英、寂然等。

20世紀90年代前后學界興起雙城對比研究。李歐梵教授對比滬港傳奇，其《上海摩登》分析上?，F代性建構：印刷文化催生《東方雜志》《良友》等刊；影視影響海派想象，迷戀色、幻、魔、女性身體等。此后滬港互動更復雜：新上海景觀是對香港現代或后現代的復制，而香港以老上海為藍本。李今教授認為，海派特質是書寫都市唯美頹廢、小說電影化、新市民日常哲學等。[35]趙稀方教授指出：“王德威翻譯過來，我們才注意到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李歐梵翻譯過來，我們才知道如何討論上海摩登，翻譯借鑒導致了學術研究話語的轉變?！盵36]這些以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為根基的研究氣象一新。20世紀初戰亂使香港接納大批晚清遺老、上海幫，香港早中期文學電影承續海派，異于大陸學界的隔代遺傳。(3)中國社科院有重點項目《四城記——北京、上海、臺北、香港的文化關聯》《留學生文學史》等,重大課題《20世紀文學通論》涵括臺港澳文學，章妮《三城文學：“都市鄉土”的空間想象》考察香港、上海、臺北三城，這些都呈現出新的都市研究理路。江南嶺南文學互動可參閱陳國球教授主編的12卷《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4)《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由香港教育學院人文學院陳國球院長主持，歷經五年編纂，于2014、2015年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陳劍暉、徐南鐵、郭小東主編的《改革開放與廣東文藝40年》[37]，全面梳理廣東文學影視音樂美術書法戲劇的重要作家作品。

不管是過路還是扎根嶺南，不管是難民文學還是新古韻文學，江南作家都給嶺南帶來了異彩。滬蘇杭寧揚、港澳穗深珠是長三角珠三角核心城市，城市和文學排名多變，雙城記多城記豐碩不變，有望成為新文類。多城記文學書寫都市個人的多重感受，傳達人類共同經驗。但也有差異，港派的多城文學更有個性。在全球城市日益同質化的趨勢下，香港草根街巷文化更有本土性、異質性，《功夫》和“麥兜”等影視系列再現底層磨難、艱難求存而隨緣快樂，港派文藝再現騎樓街招、螞蟻灰塵、剪紙飛氈等邊緣符號，將城市命名為我城、I城、O城、V 城、浮城、狂城、失城等：“香港文藝家們在歷史與今天、本土與異鄉、商業與藝術、偉大與瑣碎等種種縫隙之間說一個自己的香港故事。”[38]港派作家多向下看，不同于大陸的向前看、臺灣的向后看。20世紀中國城鄉觀念有變：初期重鄉野田園，“早期海派小說寫香港水綠山青的南國小島，自然淳樸的鄉村自然，異國情調不同于上海十里洋場的都市風景線……成為香港社會的總體想象物”[39]；中期重城市建設，城市文學興盛；后期重生態自然環境保護，因人們受環境污染之苦，農村鄉野文物逐漸消逝，目前治理好轉中，生態文學興盛，如劉克襄《四分之三的香港》是香港行山、穿村的游記。從20到21世紀，文學從關注內心轉向關愛自然、地球、構想人類共同體。

四、跨界文化共同體構建

隨著影視業、網絡業等高科技發展，嶺南江南當代文藝更有跨界性和世界性。21世紀后上海浦東天際線又與香港齊平，全球金融中心從20世紀的“紐倫港”變為紐約、倫敦、東京、上海、新加坡、香港、北京、舊金山等。隨著電業發展，衛星圖像的夜燈規模天然劃分出經濟發達區域，而不再僅以長江珠江運河水系為區隔。當今珠三角長三角依然受移民青睞，海外移民回流活躍，港澳涌現出大批跨境學童、跨境工作者，但2020年疫情后跨境受影響。江南嶺南文學受惠于經濟科技新媒體發展對藝術的推動力，都具有先鋒前衛西化特色，刻畫現代性生存處境，開拓城市性、現代性、后現代性，形成有趣對照。海派港派粵派文藝構建文化共同體，又不失個性特色，求同存異體現在幾個層面。

(一) 跨界打通文學與影視

早期港派接續海派的都市日常題材、現代風格、小說電影化特色。江南嶺南文學都深受電影影響，電影業也遙相呼應。由滬遷港的典范是邵氏電影公司。1924年長子邵仁杰在上海創辦天一影片公司，老六邵逸夫參與并于1926年應老三邵仁枚邀請到新加坡，1930年成立邵氏兄弟公司。1932年天一影業遷港。1937年邵氏兄弟在東南亞有影院百多家，1938年天一易名南洋影片公司。香港和南洋淪陷后，邵氏影業受挫。1948年南洋影片易名為邵氏父子，受電懋和長城兩電影公司夾擊，邵逸夫回港接掌生意，1957年與邵仁枚成立邵氏兄弟公司，自任總裁，雄踞香港影視業50余年。20世紀中葉后，香港創建電視臺，如ATV、TVB、HKCATV、PHTV等。香港影視業興旺造就了大批導演明星。香港文藝熱再現滬港雙城。上海人劉以鬯30歲移港，比之小40歲的上海人王家衛5歲移港，王之《花樣年華》改編劉之《對倒》，30 年代上海繁華與 60 年代香港呼應，先有印象意象再摸索形式意涵。

21世紀之交，香港電影王國發展壯大，港萊塢與好萊塢有并駕齊驅之勢。近年香港多與內地合作拍電影，產業地域和內容形式都有變化。早期海派男作家和導演多對女性進行感官化色欲凝視書寫，新的港派比海派涌現出更多女性作家和導演，對性別有敏感意識，顛覆性重構。新的港派文學比海派更有電影感，劉以鬯《天堂與地獄》結構類于電影《壓歲錢》，而西西、李碧華則開創出腳注體、比興體、輪回體、歐化體、好萊塢體等影像小說，時空敘事創意迭出，如后設、多視角、多聲部、博物志等，制造抽象世界鏡像和迷宮，既有工業機械復制也有網絡擬象特點：打破虛實界限，以駁雜性即興性解構邏輯理性中心主流，在碎片中碰撞多種可能性，文學性與電影性在更高層次互通。

香港作家比內地作家更善于將電影感滲入文學，如鹽溶于水。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與黃碧云《豐盛與悲哀》交錯寫滬港，黃念欣教授精細分析兩作均寫于90年代，采取外來者視角，但城市隱喻主題有別。[40](1)寫作動機：《香港的情與愛》講女靠男擔保到美定居，兩人在港感情交易共處兩年卻有了情義；《豐盛與悲哀》先講港人到滬怎么拍片，再講導演和主演啟悟，后講劇本如何寫趙眉與幼生的抗戰內戰文革及平反經歷。(2)講述方式：王安憶以界定式論述來造港，提醒讀者香港是觀念詮釋結果；黃碧云以獨白式語言重構老上海，借地標街名摹擬符號化城市。(3)敘事視角：王安憶采取熟悉化的陌生人視角，不提香港歷史政治社會環境，不見關鍵地標，少寫市民習慣；黃碧云采取失落的外來者視角，借制造假象的電影業來寫上海，電影故事與現代史事件關聯。其實，王安憶與黃碧云互寫滬港傳奇，見出大陸與島嶼的寫實與后設、文法與影法文風差別：王文重故事性，黃文重文影交織、戲里戲外戲中戲的后現代敘事法。

(二)拓展跨媒介文藝[41]

不少港派作家致力于在文學、媒介、網絡、科技之間打通拓展跨媒介文藝。[42]典例是西西，一個人撐起創界創意的文藝王國，60余年開拓跨媒介創意體系。[43]其祖籍廣東中山，1937年生于上海，1950年舉家遷港定居，至2020年出書56部。(5)其中洪范版31部，香港版15部，內地版10部，9部作品被譯為英法日荷蘭意大利等文。1963年寫繪畫電影專欄，后融匯文學電影、繪畫音樂、建筑布偶手藝等成“西西體”：1975年《我城》手卷影像體；1977年《美麗大廈》電梯影像體；1980年《哨鹿》和1981年《候鳥》比興影像體；1986年短篇《浮城志異》圖文體；1996年《飛氈》蟬聯曲式體；2008年《我的喬治亞》建筑體；2009年《縫熊志》和2011年《猿猴志》縫制體；2018年《織巢》是《候鳥》的姐妹篇。西西獲過華文界各類獎項。其作品像再生樹，因續作仿作日增,如《i-城志》跨界集體創作、話劇《和西西玩游戲》，以及“像我/你這樣一個作者/讀者/女子/男子”仿作等。2018年《西西研究資料》[44]四卷本收錄海內外學者的研究，從時空身份、身體疾病、性別對話、敘事文體、邊緣童話、跨媒介等角度分析，專著7部、碩論24篇，凌逾和謝曉虹的博論兩部。西西1981自傳書《候鳥》寫滬港雙城，講述童年上海生活經驗、少年舉家南遷香港的艱難困苦，每節前面都以詩歌起興，借草木鳥獸諸物象以示意，形成“興”蒙太奇結構，起興譬喻和心理聯想，形成了過去與現在、回憶與夢幻交織的時間—影像，懷念主題哀切深情。西西比略薩小說更含蓄蘊藉。

商業文藝日益跨界。中西古今商業文學有《人間喜劇》《金融家》《金瓶梅》《三言》《二拍》《子夜》《上海的早晨》等，梁鳳儀首次明確提出財經小說概念并批量創作，描寫九七過渡期香港工商金融界股票、房地產等投資，將動人心腸的悲歡離合融入商場爭斗之中，描畫港人在經濟大都會里搏擊掙扎的眾生相和種種心態，成為暢銷書榜傳奇。[45]梁鳳儀自身有商海沖浪的經歷，留學英美并獲香港博士學位后辦商貿和出版公司，首次引進菲傭。其小說改編為電影《擁抱朝陽》《昨夜長風》《我要活下去》和電視劇《花幟》《紅塵無淚》《大家族》《無情海峽有晴天》《歸航》《鎖清秋》等，很有受眾。當代上海商業文學多為網絡文學，歸為都市類。川人郭敬明兩次赴滬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均獲一等獎，多寫青春疼痛網絡文學位列富豪榜，在上海開公司、任《小時代》系列導演編劇。皖人江南在北大和美國讀書、北京開公司，寫武俠奇幻科幻網絡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也位列暢銷榜。新生代合力造就文商影視跨界新模式。從工業到高科技時代，網絡新企業如火如荼發展，江南造就了阿里巴巴電子商務，嶺南造就騰訊微信社交網絡。阿里巴巴、騰訊是互聯網時代的代表企業，除了商業、科技影響力之外也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對大眾文化的影響也很深遠。但目前電子商務較少人寫，或許電商微商文學影視網游未來會成新文藝。

在融媒介時代，新派文藝家銳意跨媒介實驗[46]，吸納視覺、聽覺、味覺藝術的表現狀態，多維度融合文圖聲色等介質，心眼手耳貫通，粵語滬語國語并呈；城市敘事既有異質情調，也有本土性、在地性，結合后殖民處境，融入后現代的戲謔拼貼特色[47]。周星馳式、麥兜式、粵語流行曲式無厘頭既俗也雅，含藏哲理。港派黃子華棟篤笑比北派德云社相聲文化、年輕一代的脫口秀更大膽直言，今已退隱。21世紀前后，廣東網絡、科幻文學、動漫后來居上。廣州《漫友》期刊發行量名列榜首，所舉辦的“金龍獎”是有分量的國產動漫獎項。深圳“騰訊動漫APP”占據網絡漫畫平臺的重要市場。西籬指出：“網絡作家當年明月、南派三叔、天下霸唱、慕容雪村、李可等均由廣東起步，爾后聞名全國……廣東網絡名家有撒冷、羅森、阿菩、叢林狼等50多人，其中蠶繭里的?！墩嫖涫澜纭?、風輕揚《凌天戰尊》、夕山白石《特拉福買家俱樂部》、須尾俱全《末日樂園》等是起點國際平臺上受海外用戶歡迎的作品?！盵48]從古代神怪到現代魔幻到當代科幻，科幻成為最大的現實主義：廣東科幻作家如陳楸帆、王威廉等；香港科幻推理文學作家有杜漸、倪匡、黃易、李偉才、梁科慶、譚劍、徐焯賢、陳浩基和厲河等。當代作家日益跨界，多元符號摧毀傳統邊界，激發讀者或觀眾的互動參與，跨媒介文藝勃興。

(三)世界性與地方性的互動交流

在世界性方面，港澳有先發優勢，整個20世紀與國際接軌從未中斷，尤其是香港藝術家與全球文藝界多有交流，國際合作活動豐富，港澳作家自由閱讀各國書籍，以書本為燃料，實驗百科全書式創作，譯介外國文學文論，也將港澳文學文論譯介到國外，如李歐梵、也斯是作家教授，創作小說詩歌散文，也研究文學電影、比較城市文化等議題。香港藝術家出入不同國度，念茲在茲卻在香港，在異國文化觀照下感悟獨特性。江冰教授認為，江南文化是中華文化由北向南千年培育的結果，嶺南文化結構多元獨樹一幟，將來中國思想家或新生活方式新觀念可能在長三角或大灣區產生。[49]誠哉斯言，江南嶺南才子特別是才女更多在美港滬穗施展拳腳，暢游全球揮灑身影，如由滬而美的周勵出書《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曼哈頓情商》《親吻世界》，成就“一個中國女人的曼哈頓三部曲”。由穗至港而美的江楊出書《九七香港風云人物》《歲月不曾帶走》《留住那晚的星星》等，她們都文商兩不誤，文學經濟滋養，結伴同行，走向世界。

當代嶺南江南在經濟文學藝術等層面已拓展多種互動。改革開放后，長三角、珠三角、港澳臺互動更頻繁，率先開啟港澳臺文學研究，打開南風窗。1979年廣州《花城》創刊號曾敏之《港澳與東南亞漢語文學一瞥》提出要關注大陸以外的漢語文學。[50]1979年3月《上海文學》刊聶華苓《愛國獎券——臺灣佚事》。[51]1982—1988年臺港文學研討會兩年一屆，分別由暨南大學、廈門大學、深圳大學、復旦大學主辦。大陸出版港澳臺文學，如白先勇、西西、也斯、陶然、李碧華、亦舒、岑凱倫、張小嫻等作品，作家出版社“澳門文學叢書”已出了三批，書名用詞“我城、浮城、龍須糖萬歲、澳門掌故”，明顯是向香港文學致敬，廣州方所書店、網店等可購買港澳臺繁體書籍，境內外文學界交流日趨暢通。如今學界更重視兩地文化互動發展。2019年底，首屆“江南文化·嶺南文化”論壇由滬穗社科聯合辦，華南師范大學嶺南文化研究中心承辦，主旨演講有黃天驥教授的“談對嶺南文化特征的理解”，王戰教授的“論江南文化與泛江南文化”，蔣述卓教授的“論發揮廣州在粵港澳大灣區文化建設中的引領作用”，葛劍雄教授的“講中華文明中的江南文化”，陶東風教授的“分析在什么意義上談論城市文化的本土性/地方性”，劉士林教授的“論長三角與大灣區：文化引領高質量發展”，左鵬軍教授的“論嶺南的江南與江南的嶺南”，該會挖掘兩地文化優勢，推動交融互鑒，激發傳統文化自豪感，筑牢新時代文化自信根基。《花城》助推長三角一體化和粵港澳大灣區建設，2018年創作基地選在浙江莫干山，2019年出臺嶺南文學高地計劃，2020年成立花城出版社長三角出版中心。澳門舉辦《江南與嶺南》音樂會，將江南絲竹與嶺南廣東音樂融為一體，跨界打通帶來更新創意。2020年，廣東作協創辦《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推《廣東文學通史》課題，未來可續推《粵港澳大灣區文學通史》《江南嶺南文學通史》及兩地文藝交流。

在中國幾千年歷史長河中，各時代江南嶺南的關聯點有變：初期，山水整形，財路相通；中期，人才流通，文路相通；近期，科技共進，智路相通。古人治河，近人制海，今人制空，后人制星。江南嶺南自古互為因應，都因江河船運、海上絲路發展成海洋商業、金融貿易重地，在西學東漸語境中孕育壯大，具有國際性。今世江南嶺南更有共同發展基礎：經濟社會發展全國領先，科技創新優勢明顯，開放合作協同高效，重大基礎設施基本聯通，生態環境聯動共保，公共服務初步共享，城鎮鄉村協調互動。北上廣深城市圈并聯發展，與國際接軌，像紐約東京舊金山等灣區群發揮核心城市名片效應：北京對標華盛頓、上海對標東京，廣深對標舊金山。京津冀是政治核心地帶，長三角是商業重地，大灣區重互補性：香港—金融，深圳—科創，廣州—商貿，澳門—休閑，佛山東莞—制造。環大都市圈是新時代的發展主旋律，像地鐵高鐵等新交通工具、滬港通的股票互聯機制一樣沖破行政邊界，形成網結體。珠三角與長三角若能加強人才交流、實現多行業多維度融合，三大產業交織，融合人工智能、大數據、航空航天等高科技，協同發展，南北對流，東西交融，文化多元互補，與世界無縫對接，將激發出更前沿的高科技創意、更扎實的經濟動力，提升更有高度、深度、精度的跨界文化軟實力，將中華文化推向世界。

(本文系華南師范大學審美文化與批判理論研究中心、華南師范大學粵港澳大灣區跨界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