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逸群
敝舍臨近南窗之西壁,張掛著一副于安瀾先生的十言小篆對聯,其內容為飲冰室主人梁啟超先生集宋人詞句:“水殿風來冷香飛上詩句,芳徑雨歇流鶯喚起春酲?!贝寺搼抑由椒坑心辏εc之相對,百千回看而不厭。倘從塵慮中歸來十笥山房,正心緒煩躁間,甫一抬頭,目隨其流美的小篆線條游走,心中頓生些許蘊藉,旋覺氣定神清,煩緒亦隨之盡消矣!
于安瀾先生的書法,一如其人。乍一看,并沒有出奇之處。不過是樸實中的平易,坦誠中的練達,是一種實實在在高華的書卷氣,是一種游弋在法度之內低調的奢華。然而這種樸素的學者書風,極耐品咂,猶如老酒,愈品愈淳厚,愈品愈秾馥,然后,對其人亦肅然起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這種書法風貌是區別于時下書風的。于先生于書法崇尚“二李”“二王”正脈,最忌“矜奇標異”“狂怪一途”,而且一生踐行,不逾規矩。
于先生于書法,擅長小行楷、行書和篆書等,尤以篆書成就最高。于先生的小行楷書,是長期書寫文稿、詩稿、無計其數的教案、尺牘信札而形成的自家法。先生的這類手稿,展卷觀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書卷氣,清新雋永,沁人心脾,品咂愈久,其味愈香,淳樸、簡約,無奢華氣,是典型的學者書法風格。先生的篆書取法“二李”,即秦代李斯,唐代李陽冰,旁及《石鼓文》;于明清一代,喜臨習楊濠叟、吳愙齋,于近代尤其服膺王福庵。先生的篆書作品,無論條幅、對聯還是中堂,皆線條勁挺,結體俊朗,布白疏宕,氣息雋永。先生的《石鼓文》選字作品,多用以書寫對聯,風格一別吳昌碩的蒼老沉雄,是那種沉著靈動、朗姿玉暢的美。對于先生的書法,我最欣賞的是多字數小篆對聯,長衫玉立,亭亭臨風,配上先生獨有的小行書長跋,那流動的韻律、柔中帶剛的線條、濃郁的書卷氣息,觀之如沐春風,品之如飲佳茗。值得一提的是,于先生一生為親友、學生作書作畫,無計其數,但是從來沒有收過“潤筆”,這和當代所謂的“書法家”,是有別的。

于安瀾 行書 跋《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卷
于先生的書法無論從風格還是從取得的成就,較之同時代學人,若馬一浮、葉圣陶、俞平伯、容庚、商承祚等,均不遑多讓。嘗見民國三十七年為其鄉賢暴方子《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所作詩跋,小行楷書錄長詩近四百字,端莊典雅,娓娓道來,置之俞曲園、吳大澂、易順鼎、鄧邦述、胡適、馬衡、俞平伯、朱光潛等大家之列,亦可謂不亢不卑、落落大方。于先生書風尤其和學者、教育家葉圣陶先生風格最接近,我們試把兩位先生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就會發現,兩人用筆都是那樣的不徐不疾、舒緩流暢、圓轉蘊藉,作品所表現出來的氣息,也都是那種非常典型的傳統學人的書卷氣,就連小行書題款,兩人也都一樣具有那種洗盡鉛華的樸素美。我們都知道,葉圣陶先生的擅書早已名滿天下,然而于安瀾先生擅書的名氣目前卻還僅限于吾豫之鄭、汴、鄴之滑縣這片小區域內,于先生書法成就的影響,還有待吾豫后學繼承傳續,發揚光大。
于先生于篆刻,其自語是治學之余的一種消遣。早年于閑暇時,常奏刀刊石,曾師從齊白石、蕭謙中學習治印。其篆法純熟,刀法精湛,至老不衰,聞身后留有印稿百余方,皆中年以后所刊者,頗有浙、皖印家風范。于先生所自用印章,部分為其自刊,亦有方介堪、茅大容、張國維(士一居)、郁重今等現代篆刻家所奏刀者。拙藏《霜葭老人近刻》一紙,收其印蛻二十二枚,其中“豫滑于氏”“人老書幼”“閑云野鶴”“鶯歌燕舞”為其自用印。
于先生編著有《畫論叢刊》《畫史叢書》《畫品叢書》三部畫論、畫史巨著,是名副其實的美術史論大家。同時,先生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畫家,山水花鳥,均有涉獵,古樸高雅,為人稱道,可惜未嘗多作,能傳世者自然不多。拙藏有其20世紀80年代所繪山水,宗法“四王”縝密一路,渾厚華滋,淋漓盡致,其時能以當時之交通工具——大巴車入畫,可知于先生并非一味學古,是注重寫生的。又有“祝賀建黨七十周年紀念”所繪蒼松一幀,蒼郁高古,正氣凜然。
余生也晚,沒有能夠親炙于先生的教誨,檢點十笥山房長物,篋中藏有先生的幾幅書法作品,每于深夜燈下摩挲展觀,仿佛能夠感覺到先生慈祥目光注視的溫情,頓時心頭一熱,肅然起敬。
辛丑谷雨于鄭州十笥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