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輝

一
那個人跳進了水里。
巴城的荷花還未展葉,池中的水也不多。也許沒有觀眾,那人也覺無趣,慢慢爬出了荷花池。從被人撕開的缺口出來時,我看見她抱著一個玻璃瓶罐。里面有什么,看不清,或許是一條小魚。打了照面,那人眼中閃出一點躲避,我腦中閃出來一個人來:唐英。
“有青蛙的池塘水會養舌頭。”她又望了我一眼,抱罐離去。我從她順衣溜下的水珠中沒有發現絲毫的澀滯。跳廣場舞的散了,一襲香味沖鼻而來,那是沙棗花的味道。
五月的風,把沙棗花的香味送得很遠。
二
那年師大畢業,巴城的鄉村中學咧開了嘴,面條般把我們吞了進去。不過,那個年代是易于喚起激情和易于讓人高尚的年代。我揣著介紹信,騎了自行車,身背一黃布挎包。包里的馬爾克斯和《百年孤獨》一樣孤獨,好在還有拳頭大的一只西瓜在陪伴著我。這是我在路上買的。賣西瓜的五大三粗,坐在一堆小西瓜前,過路的都笑。說他把香瓜當做西瓜。那人也不辯解,一元一個,愛買不買。我買了一個,放進包里。包臃腫起來,把馬爾克斯擠得亂竄。那時我們最方便的出行工具便是自行車,紅旗、飛鴿、鳳凰三種品牌的自行車螞蟻一樣蠕動在路上。我的口袋里有一小鐵勺,這是每到夏天我們的必備。口渴了,在路上買一西瓜,掏個洞,一手扶車把,一手掏瓜吃。這次去報到,路程超出了我的預期。小西瓜吃完了,路還未到一半。自行車上的行李山一樣升起來,又水一樣落下去。油路走完了,拐上一石子路。石子路左邊是一條農用輸水渠,用石條切成,兇巴巴地凹在路邊。石子路窄得像牙齒,勉強讓自行車穿行。若對面來一輛自行車,一避,旁邊的石子便會憤然而飛。往往膽大的會趁早搖鈴,讓別人回避。到一橋邊,星星麻子一樣開始四布天空。我坐在橋邊的石階上,掏出還未開封的一包煙。
我抽煙的歷史就此開始。
不得要領的猛吸讓我咳嗽不已。有人提著手燈過來詢問。是附近的農民。他們正在麥場揚麥。我作了介紹,他們欣喜道:聽說來個大學生,還真來了。他們推了我的自行車,到了家,吩咐宰雞做飯。我說不必,請他們引我去學校便是。這家的男人笑道:學校這會哪有人,他們都住在附近,誰知道這會在家做什么。
炒雞的香味讓老天也嗅動了鼻子。他們望著我吃,吃完又敬酒,說我是來這個學校的第一個大學生,就像打下麥子揚場時揚出來的一個金豆子。他們笑,我也笑。這一晚,我失眠了。他們說還要去等風揚麥子,讓我好好睡一覺,明天他們送我去學校。躺在炕上,滿天的星星眨巴著眼睛,風一吹就會擠在一起。
校園里的學生不少。進校門右側有棵槐樹。我停好自行車,看著門牌找到教導處。主任坐在凳子上,說大學生來了哈。聽說還很厲害,直接上手初三的語文和初二的英語吧。便不再理我。我問宿舍怎么安排,他說找總務處。總務主任個頭單薄,手里提著一串鑰匙,他指著我停自行車的地方,說就那間。便將一把鑰匙給了我。
打開門,滿地的紙張,有試卷、舊作業本,還有碎紙屑。找不到清掃工具,我彎腰撿拾。一個胖而高的教師領著幾個學生進來,搬走了房中的木床,他們毫不理會避讓在墻邊的我。過了一會,幾個學生抬著一只散架的木床,說是還給我的。窗戶上缺了一塊玻璃,頂棚上有幾個洞,里面有東西在跑。我像一張紙,粘在地上。
進來一個穿西裝的,領著幾個學生,拿著笤帚和垃圾桶。他把我拽出房子。在那棵槐樹下,我遞了支煙給他,他接了。
房間里一下子清爽起來,他搖搖床頭,轉身出門。回來時拿著一把斧子和幾塊木板,還有幾枚釘子。收拾好木床,他說:心情好,什么都好。又笑著整理了一下西裝。
學生叫他他老師。一個學生說你我他的他。
世界縮成了學校。不幾天,學校的一切都熟悉起來。有一天吃完飯,有一女老師過去,有人指指點點。看到我,他們再不言語。我看到抬走我木床的那位教師的臉憋成了豬肝,我不知道他含在嘴里的話有多重。
她叫唐英,也是新分配來的教師。她走路,腰桿挺得很直,奶包招搖在胸前。見到他老師,她的表情豐富起來。
三
他祖望是沙城縣人。沙城縣很有名,有名的把縣名用紙糊住,縣名都能從紙里鉆出來。沙城人好像只有一件事,就是施盡全力讓孩子考學。他祖望的哥沒有完成父母的心愿,去當兵了。他祖望把家里的希望背在身上,一到高二,成績如春草般鉆出頭,猛長著。在當時的《語文報》上發了幾首詩后,他祖望在學校香成了一只鹵雞,用什么紙包起來都會滲出油味。
那晚的月亮顯然不懷好意。初三女生唐英周末沒有回家,在操場里背書。他祖望打了一陣籃球。一地的月光下,唐英幻化成了一朵牡丹。他倆聊著聊著,月亮隱在了云中。女生宿舍的門已上鎖,唐英跟著他祖望來到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空蕩蕩的成了兩人世界。唐英困成了貓,便鉆進了他祖望的被窩。
他祖望睡在了別人的一張床上。
沒有上鎖的門被校長踏開。校長揪起他祖望。
他祖望看到校長的臉在燈光下抽搐成一只球鞋底,便說,女生宿舍門鎖上了,她實在沒地方去。
校長說,傷風敗俗。
他祖望惱了,我們既沒傷風,也沒敗俗。
校長說,在我當校長期間,絕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
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她沒地方去。
校長說兩個人都開除。
他祖望說,責任在我。你別傷損一個女孩子的清白。
校長領走了唐英。
回到家,他祖望的書被父親撕成了碎片,扔進了驢槽中。那段日子,他祖望在父親的呵斥下脫土坯。太陽很大。他祖望身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鄰家小孩在他脫好的土坯上跳著玩,母親心疼兒子,罵了小孩幾句,小孩的父親跳出門來,扇了母親一個嘴巴。他祖望操起鐵锨拍了過去,小孩的父親逃了。他祖望從家里找出了一把殺豬刀,插在了鄰家門口。
鄰家男人央求村里人,把他祖望母親的臉還了回來。他祖望背了行囊,來到了巴城。
來到巴城的他祖望把太陽和月亮裝進了口袋。
四
我比對聽著兩年的手機錄音,去年的青蛙叫聲還是清脆。出了核桃園西門,唐英坐在石頭凳上,見我出來,說要請我去家中一坐。她家在附近。
這是棟教師家屬樓,唐英家在五樓。上了樓,她把那只玻璃瓶擺在了書櫥的一個空格,把一束鮮花擋在了前面。從味道判斷,那是芍藥花。
家中沒有任何照片作為參照,我端坐著,她笑了。
結了。生了。養了。成了。她丟過來一本影集,上面有一男孩的照片。
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說宋江啊!
見我迷茫,她說就是宋江啊。他可不是梁山泊寨主,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宋江曾是我的同事。
他老師究竟走了哪里。
他在瓶子里。
下了樓,碰到了曾經的同事朱成。他已經老成了柳樹。他說他早就認為我會有一番作為。他說為了小說素材,你可以找找唐英。這個女人,廢了兩個男人。一個逃了,一個死了。
我很不喜歡他的表述。我記得,他和宋江曾為了唐英打過架。
我問唐英的玻璃瓶中究竟裝的是什么?
他說有若干個答案,你信哪個都行。但我認為是舌頭。
我又順西門進了核桃園,荷花池里的青蛙放聲高歌。我坐在水泥臺階上,聽著青蛙們放肆的聲音。我想到了唐英家斂著翅膀的那只蝴蝶標本。我推想這時的唐英和核桃園中的那幢中西合璧建筑里曾經的軍閥馬步青的九姨太的寂寞和孤獨是否有相似度。那個被從金城擄來的戲子在園中的墨牡丹枯萎后寡歡成一只飛鳥,在別人的窩里夜夜傷感。
五
他祖望一到巴城六中,就像藏羚羊在可可西里,每天都有奔跑的可能。學校剛剛興建,迫切需要在高考中一振聲名。他祖望一到,校長和老師都站在跑道上,眼巴巴地看著他祖望做預備動作。他們的要求不高,能在本省收獲一個師范大學本科生,他們的心里就會小溪潺潺。
校長讓出了自己的辦公室,做了他祖望的宿舍。打著補丁的行李被捆放在一邊,天天望著他祖望,勵志著他。
六中新招收的學生是巴城三大高中招生后剩余的學生。成熟的女生在校園里天天開放。他祖望一走過來,就會有口哨聲響起。在那個“阿哥阿妹情誼長”的年代,女生們的熱情往往宣泄在迪斯科中,他祖望錄像機一樣擺放著,不按鍵也會奔放出旋律。
校長的辦公室還是平房。
校長在宿舍的隔壁設了值班室。校長愛抽煙,大多時候抽自卷的旱煙。一到中午和晚上就寢前,校長便在宿舍門口的凳子上坐了,煙霧裊裊成武俠人物。亂丟水果和牛奶的女生斂了腳步,悄悄地將東西放于地下。校長閉著眼,眼尖的女生發現校長鼻孔里噴出的煙霧在辛辣地炸裂,便打消了往前走的念頭。校長胸膛里的笑聲開始顫抖。他家人口多,靠他一個人的工資生活,為他祖望補充營養的錢又不能從學校支出,校長在這點上固執得如老榆樹,從不讓飛鳥在上面作窩。有了這些女生,校長便放任老榆樹開花。
他祖望如施了農家肥的莊稼在緩慢地提高著成績。
唐英在校長眼里成為老虎般的存在。
那天中午,校長在暖陽下睡了。在凳子上睡覺的校長姿勢很規正。唐英輕輕推開門,看到沒有負擔的他祖望松弛在床上。她拍了他祖望一掌,他祖望的臉抽動起來。
她說她是請假來的。
校長一覺醒來,看到了剛想跨出門的唐英。校長進了宿舍,他祖望和唐英站在地下,他祖望很無助地望著校長。
校長笑了。
他說他防住了本校的女生,卻沒有防住外校的,還是外縣的。看看也好,心里就踏實了。
待學生上課后,校長送走了唐英,有老師問校長送的是誰,校長說是他家的親戚。
上完課回到宿舍的他祖望被校長停了餐。飽出的愛情餓出的大學。校長依舊坐在凳子上。多少年后,他祖望仍記著這句話。校長還說:愛情不是錯誤,年輕才是錯誤。
高考結束后,校長讓人送他祖望去了車站。他終于歇了口氣,按估分預測,本科已向他祖望揮手。
六
學生一放學,校園里便沒有了溪水穿石的聲音,風便空曠起來。我漸漸浸入了慵懶之中。唐英的高跟鞋擊出的聲響往往讓校園充滿一種怪異。四十多個教師,鄰近鄉村的便有三十多個,他們把快樂綁在自行車上,一路歡笑著而去。我們縮在宿舍里,聽不加節制的風和唐英莫名的腳步聲。
我們叫不開,換了拖鞋的唐英也叫不開他祖望一到放學便緊閉的房門。
那個年代是最不缺乏想象力的年代。
有教師到我房間聊天,他祖望和唐英總是繞不過去的話題。他們說你們叫分配,唐英那叫調動。她從沙縣調到巴城,再選擇這所僻遠的中學,就是奔他祖望而來。所以學校有二怪:唐英的高跟鞋和他祖望的詩。
我起身轟走了他們。他們還會來。
那也是個教師千方百計想把書教好的年代。我不按現成的教參備課,教研組老師們不爽起來。校長找我談話的時候,一團煙霧落了又起,校長裹在煙霧中,他說個性化教學也是一種教學。那個夜晚,校長慈祥得像廟里的塑像,一直在微笑,我從煙霧中掙脫,校園很寂靜,我嗅到了一種香蒿的味道。
夜里的香蒿,狗一樣纏著我。我尋味前去,揪了幾塊葉子,在手心里揉搓。手也香起來,香得那晚讓我演繹了一遍他祖望和唐英的故事。
七
他祖望在師大求學的時候,心花像爆米花一樣怒放。學校圖書館的名著從手中到包中,從包中到樹下,再到路燈昏黃的光線里。在路燈下發現那位女生背英語時,他感到有一團黑夜總圍罩在女生身后。每當女生出現在路燈下,他便穿了當兵的哥送他的一套軍便服,手里提著拖把桿,筆直在一棵樹旁。詩意從腦中飛出,羞羞地奔向女生。女生毫不理會,詩意便變成了現實。女生是大四英語系的。在路燈下的最后一個夜晚,女生路過那棵樹時,望也沒望他祖望一眼。這個細節很值得人推敲,但寺院是存在的,月亮也是存在的,賈島也是存在的。一致的結果是:他祖望是個具有紳士風度的人。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篇名就叫《二十世紀末的紳士》,寫得就是他祖望的這段故事。
據說他祖望此時又愛上了一位教授的姑娘。姑娘是詩人,已經很有名。每天清晨,他祖望便抱了詩集,選出他認為值得表達的詩,在教授家的樓下大聲誦讀。詩是教授翻譯的。教授從夢中被自己翻譯的詩驚醒,便站在窗前,看著他祖望走來走去,把詩誦讀得熱意蒸騰。教授夫人在規勸了幾次無果后,果斷地將一盆水潑向了窗外。教授大怒,說有辱斯文。他祖望念完最后一句詩,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回頭朝教授夫人揮揮手,走了。
“水里有學術氣息,但沒有愛情。”這是他祖望多年以后詩中的句子。
學校考慮他祖望是否留校時,這兩段故事被人翻了出來,這不是決定因素。一封信落到校長桌上,一向欣賞他的校長嘆口氣,說讓他回原籍吧。
那封信是他祖望父親寫的。這個農民的信中有一句話很真理,說土里雞蛋土里長。校長是學哲學出身,看到這句話時并未想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他說可惜了。
他祖望不想再把蛋生在沙縣的土中,嚴格地說是沙中。他想留在巴城。他把上學時的行李托人送回了家。沙縣的家在他的記憶中成為一粒沙子,經風一吹,落向何方,他不再探尋。
巴城一中想留下他。一位副校長一字一頓地說,一個故事太多的教師,麻煩。
他祖望便被分配到了這所鄉村中學。
故事長著腿,又從巴城跑到了這所學校。
八
他祖望被學校開除后,唐英夢中的桃花便謝了。父親在聽了完整版的敘述后,沒有責備她。他撕了貼在學校專欄中的關于開除他祖望的通告,對校長說,過分了,誰家沒個孩子呢。便拉著唐英走了。
那時轉個學校,就像母雞在哪兒都能下蛋那么隨便。校長早已得到風傳,但校長沒有一點猶豫,他抽出蘸筆,擰開墨水瓶,輕輕蘸了一下筆尖,寫了“同意”兩個字。多少年來,一看到“同意”兩個字,唐英就想起那位校長,想起校長,心中的桃花便會枯萎。
看唐英在抹淚,校長說,好好的啊,路還長著呢!
他祖望成了唐英臉上的一顆痣。
唐英在高考后填報志愿時,選擇了他祖望后來上的師范大學。她賭得不是學校,而是愛情。當學校里成雙入對的學生徜徉在林陰道上時,她泡在圖書館中,就像掐了根的花泡在水中,盡力在花朵上燦爛自己。
她等到了他祖望。看到成小老頭樣的他祖望時,她笑了起來。
她想接過他祖望手中的提包,他祖望甩開她,走向了報名點。
“別再讓我出現在大學的通告欄里。”他祖望撂下這句話,唐英便安安靜靜地畢了業。
那年,父親癱倒在炕上。接到來信時,她回到了沙城,來到父親所在地的鄉村中學。父親嗔怪她耽誤了自己,唐英笑笑,說比起當年她受到羞辱時父親的那份淡定和寬容,她應該侍奉父親。
父親咬著牙拍了一下炕沿,努力擠出一點笑容。
父親走后,唐英申請了調離。那時的他祖望,已在巴城的這所鄉村中學教書。
九
我見到被人稱為他嫂的徐子楓時,是一個夏天。那個夏天是為徐子楓準備的,腿都在抱怨長褲時,徐子楓店中的短褲清風一樣裹在了男人們該裹的地方。街上一片小腿,長毛的、粗胖的再也不羞羞答答,把個夏天弄得油油膩膩。
徐子楓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充滿商業氣息。她說短褲今天已斷貨,明天才到,有新到的襯衣,你買一件。
我只得買了。
我出門時,他祖望搖晃著進來,他瞥了我一眼,我看見幾行詩汗珠一樣被他甩到了地下,煙都沒冒就干涸了。他說夏天在短褲中悠長成一個城市。我不明白,徐子楓說這是詩,她喜歡。
如果天下女人是牡丹,徐子楓連芍藥都算不上。算不上芍藥的徐子楓和他祖望走在了一起,她就成了牡丹。
徐子楓說云朵在天上跌下來摔碎,大多原因是詩人的過錯,她要跟詩人們爭奪他祖望的時間。他祖望很輕易地把女人寫成了詩,卻無法讓詩變成女人。一到周末,他戴一禮帽、身著風衣,騎著自行車到了公路邊,再換乘公共汽車,到巴城縣城,找一廉價的旅館一登記,便去找詩人們喝酒、吟詩。醉了便搖晃著到了旅館,睡一覺起來,又該到去學校的時間了。
那時,還沒有雙休日。那條河邊的石子路,報廢了他祖望的一輛飛鴿牌自行車。
又回到巴城縣城的時候,徐子楓已賣起了長褲。已習慣于寫《愛的十四行》的他祖望寫起了長詩。按徐子楓的說法,是把短褲變成了長褲。
也確實該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他祖望決定走一次唐英的老家。他叫了一位詩人同行。
秋天給了詩人詩情,但沒有提供秋褲。
他祖望和詩人出了沙縣縣城,問別人,沒有到唐英家去的公共汽車。他記得唐英每周上學是自己騎自行車來的,他不知道唐英家離沙縣縣城百十公里,回一趟家單程得兩天。好在路程中間有她一個姨媽。一半是學校的路程,一半是家的路程。姨媽那時還年輕得像春天的韭菜,一鏟子下去就會鏟出水來。
陪同他一起去的詩人認為沙縣是出瓜果的地方,秋天正是露地瓜果上市的時節,便沒有準備礦泉水之類的東西。他祖望一向不拘小節,他老家不種瓜果,種茴香。兩個詩人看到一個螞蟻背著另一個螞蟻在急速前行。到一戶人家,他們討水喝。主人給了他們兩個西瓜,便忙去了。他祖望用指甲順瓜線掐了一圈,用手一掰,西瓜便成兩瓣。詩人接過半個西瓜,吃完,說人傳沙縣人小氣,看來也不盡然。他祖望笑了。在沙縣,甜水金貴,秋天的西瓜被窩中的風,不值錢的。詩人便噤了口。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唐英的姨媽家。姨媽聽說是唐英的同學,忙讓他們上炕。吃完飯,詩人一覺睡去,把星星睡成了古詩。他祖望和姨媽聊天,把唐英的童年聊成了蒲公英,風一吹,便沒了蹤影。
倆人繼續前行。在一河灘里,他們一摸口袋,只剩下半盒煙了。詩人說,許多愛情就是這樣無疾而終的。他祖望用一塊石頭砸著另一塊石頭,說回吧。愛在路上,這路也太遠了。
詩人看到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便揮手。那人問他們到哪兒去,詩人說了地方。那人說那地方的人早已搬了。詩人說是唐英的姨媽告訴他們的。那人一臉的驚懼,說大白天你們說胡話呢,你們說的那個女人我知道,死了已三年了。便開了手扶拖拉機逃離了。
詩人說我們回去再找找。倆人往回走的路上,再也沒有碰到唐英姨媽家的院子。詩人的臉綠成了西瓜皮,他掐著中指,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他祖望吃吃地笑了。
十
他祖望的門一打開,就是三個方向:課堂、廁所、大土堆。到大土堆,是午夜的時刻和喝醉酒的時候。他去吟詩。哪怕醉得從泥地里爬起來,他都要去換了衣服,攀上大土堆。有風的時刻,他的衣袖和頭發在動;無風的時候,他的手臂和頭在動。他的聲音厚實而又有磁性,一首詩仿佛痛徹五臟六肺后而出,沒有聽眾,沉醉了的只有他自己。
大土堆在學校的西南角,據說下面有吐谷渾王族的墓葬,大土堆便霸氣地望著一茬又一茬的學生來來去去。
有一天,我正在槐樹底下讀書,他祖望過來,遞給我一支煙,將手里的大號手電筒放在我身邊。
我問他干什么?
他說他吟詩的時候,如果是無月之夜,能不能將光束打在他身上,那樣,他更像詩人。
我說好。他便走了。
那夜黑得像黑狗毛。我打開手電筒,世界就在一道光束中展開。他祖望站在土堆上,我將光束打在他身上,他緩緩抬起胳膊,朗讀起海子的《新娘》:
故鄉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許許多多的日子
許許多多的告別
被你照耀
……
我將手電筒光束移到了別處,我蹲在地上,盯著雕塑成樹的他祖望。
他跪了下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的籠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
想你
他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他朗誦海子《日記》要發散心中多大的郁結之氣,我恍惚看到黑暗中有一個女人撲向他,抱住了他,和他相依相偎。我把光束全打在他身上。他把頭勾得很低,似乎要從褲襠里穿過去。姐姐兩個字如江河決堤,撕心裂肺著。
我癱倒在地上。
那晚,我記住了,姐姐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一個多么慘痛的詞,沒有晴天,只有黑夜。
十一
唐英的胸脯再次膨脹成夏天時,校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里,他說以前真好。
校長說以前的時候,臉上涌出了自豪。他說以前校園里沒有女教師的時候,學校平靜得像灶上廢棄的那只鐵鍋。
我笑,校長也笑。他拉開抽屜,掏出兩包煙。他不會從封口開封,只管撕扯。煙盒猙獰著。我接過來,撕開封口線,扯掉半塊錫紙,煙就齊齊整整排列出來。我抽出一根,遞給校長,他掐掉海綿把,用火柴點了,抽了幾口,說不過癮,便卷旱煙抽。
他說學校曾經雇過一個做飯的姑娘,灶房里就熱鬧起來。那個時代找個女人結婚好像沒有現在這樣想法多,勤快,能過日子就行。沒過多久,我一直強調而不得的教師儀容發生了改變,灶房吃飯的雜話臺變得文明多了。這好。整頓男人的儀表不能光靠制度,要靠女人。當這個姑娘被副校長拿下,情況就變了。灶上吃飯的單身男教師再也不來吃飯了,讓報飯,說吃,到點便到外面飯館去了。扣飯錢,他們也不樂意,說有人包了做飯的,也該把伙食費包了。不得已,我辭了那個姑娘,副校長不高興,找我論理,我說行了,把這位姑娘娶回家,給你一人做飯去吧!姑娘一走,灶上又熱鬧起來。
這唐英一來,你看看,又碰了個他祖望,還有宋江和朱成,把個學校亂成了狗窩。
告辭時,校長站起來,把兩包煙塞進了我的口袋。他拍了我一下肩膀,說學生反映,你語文教得好,英語也不錯。
從校長辦公室到我的宿舍,得走180步,還得拐兩個彎。校長的門窗對著校門口。
我又開始背明天的英語課。我背得很辛苦,辛苦得讓學生老認為我的英語水平很高。
我說背,而不是備,別人教英語在備課,我得背課。英語我得用教參,把教參背熟了,英語課也就好上了。
好在學生背得比我還起勁。教室里常常英語著,促使我更加努力。
唐英說你施了啥魔法,讓他們這么喜歡英語。
我說我被動地努力愛,他們主動地更加努力地愛。
唐英撇撇嘴,說我跟著他祖望,也魔怔起來。
十二
校長聽到了汽車喇叭聲。值周老師說有一輛小車頂在大門上,正在摁喇叭。
學校對面是市場,南北相對的是店鋪,還有一家診所,兩家飯館。東面是一座戲臺,年代不久遠,但勢派大。來來往往的人一多,學校也成了市場。
校長買了一把大鐵鎖,除學生上學、放學四個固定時間,別的時候校門都上鎖。校長又讓人做了一個木牌,上書:教學之地,請勿打擾,謝謝關照。
喇叭聲很放肆。校長和值周老師到大鐵門前。值周老師問找誰。車窗里伸出一個腦袋,值周老師退后兩步,校長看到了徐子楓涂得腥紅的嘴唇和燙得像獅子的頭發。
校長也后退了兩步。
徐子楓說找他祖望。值周老師看看手中的表冊,說他老師在上課。
校長說,讓她等,讓她不要再按喇叭,讓她等他老師下課。
大門一開,徐子楓開著車,在校園里轉了一圈。一校的眼睛盯住這輛車在發泄完情緒后停在了他祖望宿舍門前。學生們看到一襲粉紅的風衣飄進了他老師的房間。
他祖望坐在凳子上抽煙。
徐子楓眼中的輕蔑退去。她說這學校可惡,硬是把她擋在門外。
他祖望甩出了手,耳光響亮,徐子楓拎了本書,走出了房間。
校長看到徐子楓飛跑的身影,讓值周老師趕快去開了大門。徐子楓開了車,小車氣惱地在校門口吼了幾聲,遠去了。
校長松了一口氣,看到他祖望過來,什么也沒有說。他接過他祖望遞來的一支煙,沒抽,拍拍他祖望的脊背,回了房間。
他祖望又閉上了房間的門。
有人聽到唐英在放《枉凝眉》的歌曲。
這個周末,他祖望沒有回城。校長讓灶上燒了一頓紅燒肉。他吃。他祖望也吃。倆人又喝了一瓶酒。
他祖望搖晃著回了宿舍。校長卷了一根旱煙,他猛烈地吹了一口,煙霧裊娜,他覺得比徐子楓卷了的頭發好看。他來到大土堆上,坐了下去,看著那輪不要臉的月亮把所有的光鋪在地上。他笑了。
他祖望沒有來,校長沒有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姐姐”。他起了身,披著一身月光回到了房間。
校長沒有拉滅電燈。他躺在炕上,也想他的姐姐。他的姐姐在解放前夕跟著丈夫走了,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
在學校,校長是唯一睡土炕的人。
十三
唐英從窗戶跳進他祖望的房間,是宋江發現的。朱成說,他也看見了。
夏天,再耐熱的他祖望也不敢緊閉窗戶。幾絲涼風在對抗著夏天。他祖望窗戶上窗簾的顏色,不好定位,風一吹,有大海涌波的感覺。唐英跳進房中,就像跳進了淺海,驚恐的是他祖望,幸福的是唐英。唐英的舌頭沖進他祖望嘴中時,他祖望感到了海水的咸味和熱烈,更有一種沙子摩擦的阻力。他從床上跳起來,唐英摁住了他。他祖望的舌頭被引誘了出來,羞羞答答跑進唐英嘴里時,宋江聽到了一聲怪叫。
宋江說是海獅的叫聲,朱成說扯淡,明明是狗被閹割時的叫聲。
唐英打開房門,宋江說唐英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自得和幸福。仿佛海水的浪花擁抱著魚兒。朱成想只要他們沒有在大海里嬉戲,他的人生就有希望。他發現宋江變成了詩人,詩句泡泡般從嘴里咕咕冒出,落到地上一行一行排列。
他祖望沒有出門。兩天后,校長喝令砸開了門。屬于學校的東西安安靜靜地望著校長,床板被擦得讓校長也想鋪了被窩去睡覺。報警吧。教導主任一臉的責任。校長抽出一支煙,沒有掐煙嘴,他吸了兩口,扔了。教導主任拾起煙,吹了一口,說校長抽煙不掐煙嘴,就像性交時戴了避孕套。校長搶過煙,掐了煙嘴,點燃吸了幾口,說我們等等。
當一校老師等得把眼珠摳出來再安進去的時候,還是不見他祖望的身影。當地派出所和上級主管部門來問校長,校長說,再等等。
校長資格很老,派出所小民警呵斥校長時,校長挽起了褲子,副所長瞪了小民警一眼,說人命關天。校長說,這不還有個天嘛。
一封調函來到學校時,校長長舒了一口氣,鄭重地蓋上了學校的大印。然后拉開被窩,緊閉了門,在炕上睡了一天。
那覺睡得,鼾聲驚擾著屋檐下的麻雀,它們慌亂在門前的樹上。校長醒來,教導主任說那天說話太草率,向他道歉。校長笑了。教導主任說他祖望去了哪里。校長說遠方。
十四
有一種生活叫無動于衷。
唐英胸膛的兩團白再次從衣領上升,校長把“傷風敗俗”四個字卷進煙中,抽得天昏地暗。一校的男人在兩團白的引領下,把頭勾得很低。
唐英在他祖望消失后,飄擺成了裙褲。
校長去了趟眼鏡店,買了副墨鏡。他叫住正往教室里走的唐英,說,不好,真的不好。唐英的衣袖往上竄了竄,校長說,第一次,你小;這次,你招搖。唐英把腳收了收。校長說,這是學校。唐英一句話都沒說,她退回宿舍,出來時,一襲小領西裝讓校長摘下了墨鏡,把它扔在了一塊石頭上。墨鏡碎出了一地的光影。教導主任說,可惜了。
校長背了手,走出了校門。校墻后的麥地里,麥子們黃成了一個套路。
宋江和朱成增加了去唐英房中的次數。朱成的家在農村,每周回家時帶來的饃,爭先恐后地跑進唐英的房中。唐英數數,在一小本子上記了數字。有時唐英不想上灶,朱成便打了飯,小心地端到她的房間。等她吃完,朱成去洗了飯盒。飯盒里的水把朱成的臉搖晃成波浪,小勺子看著一絲一絲的焦慮從他的手中滑出,歪斜成一根面條。
唐英提著崴了跟的鞋,來到修鞋攤上。修鞋的師傅說這鞋,無法修了。她便走了。等她走遠,修鞋的師傅抓起鞋,扔了出去。師傅直腰時,帶倒了修鞋的機器。他扶起釘鞋機,旁邊賣菜的人笑了。
宋江便自告奮勇地去買鞋。
那個黃昏,宋江提了鞋袋,唐英的門半掩著,宋江側身擠了進去。躺在床上的唐英慢慢坐起。宋江倒了一杯水,遞給唐英,放下鞋,側身走了出去。他聽到了唐英的一聲嘆息。
唐英下床,看了看鞋的牌子。鞋里墊著兩張白紙,她抽出來,瞅瞅,兩張白紙白得像詩,呲著牙,把時光拽進記憶中。看鞋底時,他看到了燙在鞋底的“他祖望”三個字。
城里的青蛙啊!她嘆了口氣,見一粒夕陽走進了鞋中,青蛙似地跳了一下,她把鞋套在腳上。
一場考試下來,校園里安靜了許多。教導主任說打平火,男教師們紛紛響應。打平火是一種游戲,錢數均攤,買來羊肉,分成份子,用細麻繩綁了,扔在鍋中,待肉熟了,分肉者用火鉗一戳,戳到哪塊算哪塊,不挑不嫌。教導主任看到朱成,說朱老師你去找根細鐵絲來。朱成找來了鐵絲,教導主任把鐵絲彎成唐英的名字,說你和宋老師把你們的份子和這東西綁在一起,誰的斷了誰出局,免得像公狗一樣胡亂騷情。
宋江在往鍋里放肉時,用菜刀在朱成那份羊肉的細麻繩上劃了一刀,灶房的大師傅說宋老師在干什么。他說有一塊羊油,他割了,免得肉湯肥膩。
羊肉出鍋時,大師傅用火鉗一戳,朱成的那塊肉掉進了鍋里。教導主任一拍手說:朱成出局。
朱成說憑啥。
教導主任說,朱老師的羊肉爛在了鍋中。宋老師該出兩瓶酒。宋江應了,去商店提了四瓶酒。校園里便吆五喝六起來。
那個晚上,朱成把月亮搖晃到了云中。在他祖望吟誦詩的大土堆上,他睡了。宋江和校長把他抬到了房中。
校長不吃綁份子,校長只喝羊肉湯,份子錢照出。校長看著一身土的宋江,說別鬧出人命,丟人顯眼。宋江說,哪能。便卸下了一身疲憊。
十五
市場里的人未見徐子楓開門,也沒在意。
一周后,有人打開卷閘門,人們才知道商鋪已被轉讓。問徐子楓去了哪兒,轉讓到商鋪的人說不知道。有人進去,看著整齊的貨架,衣服沒了,地下也沒任何垃圾。
徐子楓是那種自己罵他祖望什么話語都不嫌臟而不允許別人罵他祖望一個臟字的人。他祖望失聯后,她依舊開店。巴城不大,什么故事都藏不住。有人曾探過她口風,她應付著顧客,問得急了,她拿起一塊抹布扔了過去,說看抹布能不能塞住嘴。來人倉皇而逃。有人專程去問校長,校長問來人他祖望欠他錢么,來人說沒有。校長手中捏著一只爛襪子,扔在來人懷中,說挨你什么事。來人說手續是校長辦的,多少透露點信息,也讓一城人安心。校長笑了,朝地下吐了一口痰。
有人說早就發現徐子楓在甩貨,凡進她店的,沒有空手出門的。有人找到派出所,問警察。警察說,見過多事的,沒見過這么多事的。便讓來人該干嘛去干嘛!
我早已離開那所學校。校長去世時,我曾去過他家。校長只有一個兒子,留在農村。校長把兒子一直留在農村的理由是,與公家事不沾邊,樂得自在。校長的父親是孤兒,送校長上學做公家人耗費了他畢生的氣力。校長像麥子一樣睡在土地的胸膛上,等待收割的時候,被攔腰切斷,送到了一個他不該去的地方。他孤獨的影子徘徊幾年之后,開始教書。校長曾在心中種下過一個姑娘,姑娘把他寂寞成石頭后,校長找了位老家的農村姑娘。他說夢在城里會枯萎,在鄉村,一根青草的夢都會開花。校長的兒子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剪貼著我發的一篇文章,他說他爹臨死前把筆記本交給他,如果我來吊唁,就把它轉我。我說如果我不來呢!校長的兒子說他爹沒說。校長的兒子還說他爹說有個叫他祖望的老師可惜了。
我跪在了校長的棺材頭前。
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天,我看到一片一片的葉子潮濕在街頭。那天我看著一縷一縷的風吹疼矮牽牛的眼睛。它們自己睜著眼,把生命的余緒低矮進泥土。有個身影閃了出來,像他祖望,又像徐子楓,我像牧羊犬跟著羊群,看著他們拐了一條街,又拐上了一架橋。我被紅燈阻隔。待我趕到橋的那頭,沒有了他們的身影。我像馬一樣蹚過黃昏,打電話向友人訴說,友人說我中邪了。
我到教育局去查找他祖望檔案的去向。有知情者說,那個年代,檔案都是飛的,誰還記得。來到街上,我聽到灑水車的尖叫。尖叫聲是水發出的,它們看到云白花花地載著太陽,身上綴滿了燥熱。
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棵樹。
十六
回憶是狗,竄在唐英的生活中。
唐英調離后,在回憶的脖子上拴了繩子。朱成接過繩子后,調到了更僻遠的一所小學。
活著就好。朱成找我時,我正趕寫一篇心得體會。我趕得滿頭是汗,朱成像一滴粗大的汗滴到紙上,他笑,我也笑。
我和他坐到了巴城的一座茶屋里。巴城有沒有咖啡廳,我真不知道。大多時候,我閑轉街頭,總在找尋適合一個人喝一杯清茶或咖啡的地方,或聽一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坐兩個小時,思考一下不屬于自己還算世界的問題。小城雖小,氣勢不輸,把這點奢望交到了KTV歌廳中。一撥一撥的人揮舞酒瓶,唱著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歌,間或的歌手把《一無所有》唱得鬼哭狼嗥。巴城近幾年長出了幾千個茶屋,每個茶屋宛如花一樣開放,艷麗在大街小巷。朱成喝了一口茶,把茶葉吐在了地下,我抽出一張餐巾紙,把茶葉撮了,丟在垃圾桶中。朱成說哪有這樣的,我說哪樣,朱成便開始了他的講述。
他祖望灌了一盤磁帶,托人帶給了唐英。唐英接了,說聲謝謝,便轉身走了。宋江問是什么,那人說我只管帶東西,不負責問內容。宋江拉住他,把他拽進一小酒館,說犒勞犒勞他。那人坐在宋江對面,望著宋江。宋江要了兩個牛蹄子。那人笑了,呷了一口酒,把一只牛蹄子吃了,說聲謝謝,便走了。宋江喝完了酒,賣牛蹄子的說宋老師,還沒結賬呢。宋江說,他的他結,我的我結,他吃了一個牛蹄子,喝了至少二兩酒呢。賣牛蹄子的說不是你拉來的嗎?宋江說我不認識他,唐英認識,你問她要去。賣牛蹄子的說你們不是兩口子嗎。宋江笑了,各過各的,各算各的。便搖搖晃晃走了。
賣牛蹄子的找到唐英,說了緣由,唐英抽出錢包,結了剩下的賬。唐英說對不起啊,讓人不自在了。賣牛蹄子的說也不好意思,找你要錢。宋老師說你們各算各的,我是沒招了。唐英說,辛苦你了。便請賣牛蹄子的出去,拍上了門。
那個夜晚,巴城好像吃了偉哥,一晚都騷情著。唐英躺在床上,想著沙鄉那個奇妙的夜晚。她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她那時有那么大的膽子,跟著他祖望到了男生宿舍。當校長進來的時候,她還是懵的。那晚讓她一輩子背上了枷鎖,每當晚上睡覺時,她就感到呼吸有點困難。宋江扯起了鼾聲。宋江扯鼾的技術水平很高,他像高音歌唱者一樣,一直提升著鼾聲。唐英曾計過時,持續兩分鐘之后,鼾聲倏然跌落,一分鐘后再上揚,再跌落。唐英不得已,拿了兩團棉球塞進耳朵里,宋江的鼾聲依舊不管不顧。唐英拉長被子蒙住了頭,鼾聲很執著地鉆進了被窩。他祖望眼前一閃。她叫了一聲他祖望,鼾聲停了。唐英捂住了嘴巴,扯開被子,見宋江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前方。前方很黑,他什么也看不見,便躺下身去。那晚,宋江再沒扯鼾。唐英扯起了鼾,很細小,很均勻,宋江側身聽了一晚,沒聽出曖昧,他便出了門,下樓,沒入了快亮的巴城之中。
又一個夜晚,月亮笑出了聲。
唐英從柜子里取出了那臺磚頭收錄機。那是他祖望給她買的。午夜,窗外的路燈毫不疲倦,幾絲風搖動窗簾,唐英取出那盤磁帶,塞進卡槽,他祖望的聲音便飄了出來。她驚呆于他祖望嗓音的渾厚,她看見他祖望從磁帶里走出來,向她涌來。她看到了他完整的舌頭。她癱倒在地。磁帶里的他祖望朗誦了所有寫給她的詩,結束時,他祖望朗誦了海子《日記》中的最后一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唐英嚎啕大哭。
宋江爬起來,叉著腰,喝問唐英想誰,他冒出了一聲神經病。
唐英說,我想他祖望,我就是神經病。
宋江噴出一口血來,歪倒在床邊。
唐英打了120,取出磁帶,將收錄機放回柜子,坐著120救護車到了醫院。
急火攻心,是什么事讓他氣成這樣。主治醫生問。
他自己愛跟自己生氣。
醫生笑了,唐英也笑了。
宋江住了半個月醫院。
你說像話嗎,聽說他祖望知道這件事后,大笑不止,說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
朱成忿忿不平。
我說把你換成宋江,你會不會吐血。
朱成愣了一下,說我會殺人。
十七
徐子楓打來電話,說她正在搜集他祖望的詩,讓我們幫忙。找相關的人互通了電話,像水跑向了禾苗,都有感動,說他祖望這輩子無意,徐子楓卻做了有心人。
于是,我們便走向了他祖望經營的詩地。進了詩地,我們看到偌大的詩地里,茁壯成長的詩叢中,他祖望的詩弱弱地生長在詩地的邊緣,耷拉著葉子,但他祖望的詩很倔強,我們掐掉黃葉,里面的莖綠了出來,用手一摸,有灼痛的感覺。我們都被疼醒,把收集齊的400多首詩發給了徐子楓。
400多首詩對一個當代詩人來說,數不算太大。他祖望的詩大多發表在學生時代和唐英的后戀愛時代,到了徐子楓跟前,他祖望的詩便拐了彎,走向了他處。他處有許多詩,沒見過他祖望發表,我們也不好臆猜。
詩到了徐子楓那里好長時間,沒有消息,我們互相一問,誰也不知道結果,大家問我是不是要催催徐子楓。我說算了,我們一開始就沒問她搜集詩干什么,等吧。
有一天,我接到徐子楓的短信,她發來一首詩,說詩中的“妹妹”是誰。
我便讀這首沒有題目的詩:
妹妹 你且歌且舞
我以心應和著你
妹妹 赤腳的妹妹
清透一如河水
手鐲 搖動一串清脆
讓我這個流浪的男人
有了家的感覺
讀完詩,我回復了徐子楓,說詩人的妹妹大多是代指,或是一種意象,沒有具體的指向。徐子楓回復的很快,說你們就扯吧,這個妹妹不是我,就是個騷貨。
我把徐子楓的短信轉給了大家,沒有一個人回復。過了一天,有一個人回復了四個字:大煞風景。還有一個回復的內容是:詩在徐子楓那里,死了。
沒有詩,日子也照樣過。無聊就像一只麻雀,跟在我身后,偶爾跳到樹上,看到我走遠了,又飛馳而來。雷臺的蘆葦高得讓樹有點發羞,我撥拉著樹葉,看著水底,沒有一只青蛙跳上葦葉。此時的荷花應該茂盛出一種艷態,我走向了核桃園,把雷臺遠遠地甩在身后。
我不想要什么邂逅,我想核桃園的荷花池旁應該圍滿了人。我到了核桃園,沒有碰到一個人。核桃樹濃陰著,一絲涼風繞著路徑。該歇的花已歇了,它們還了春天的債,安靜地讓葉子生長,等待另一個春天。我坐在荷花池堤沿,看著荷花們裸舞。它們沒有羞態,我也無須自責。幾只蜻蜓肆意在荷花枝頭,沒有一只青蛙向我鳴唱。我看見一丁點焦黑的舌頭魚一樣向前竄動,想想時令,我知道,青蛙們都閉了嘴,該干自己的事去了。
那一段時間,徐子楓的手機短信像得了前列腺男人的尿一樣頻繁和討厭。問完了妹妹,她又問小翠、小花、小清這些在他祖望詩中的女人是誰。有一個人煩了,說愛誰誰,反正不是你。引來徐子楓的一頓臭罵。那人說那話臭的,令他三天咽不下去食物,那個女人,瘋了。
那個晚上,我無心無緒地看著電視劇。手機響了,一看,是座機電話,我沒接。電話很執著,我接了,是徐子楓。她說請原諒她的失態,她和他祖望已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寫遍了與他接觸過的所有女性,都給她們寫了詩,大多以愛的十四行、獻給某某某出現,唯一沒有給寫詩的女人,就是她——徐子楓。我翻爛了你們搜集來的詩,我很痛心,做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她冤。
我說在他祖望心中,你就是最好的詩。
她說,狗屁。便掛了電話。
十八
日子就像草,綠了枯了,枯了綠了。小城鴿蛋一樣,沒有了鴿子肚底的暖意,隱隱的臭味便溜達在大街小巷。十多年間,我和唐英、朱成們再沒見過面。那次在核桃園荷花池碰到唐英后,故事可能是開始,也可能是結束。一天,一個電話快閃了一下,接著來了一條短信,說他是某某某,要和我探討一下他祖望,讓我接一下電話。
他說他祖望對唐英,對徐子楓,究竟有沒有愛情。
我說不知道。
他說他祖望是個好老師,但不是個好丈夫。
我說不知道。
他說倘若他祖望沒這些遭際,他是否會走向另一條路。
我說不知道。
他說你知不知道他祖望被唐英咬掉的舌尖是否變成了魚。
我說不知道。
他說他祖望的姑娘是唐英的還是徐子楓的。
我說放你媽的狗屁。
他說你怎么罵人。
我說你可以調侃或侮辱他祖望,千萬別扯上那個叫樂樂的姑娘。
他說行,他祖望的詩與遠方在哪兒。
我說在他心中。
有一天碰到朱成,他問我是否知道宋江是怎么死的。
我說是喝毒藥死的。
朱成說那是《水滸傳》中的宋江,我說的是唐英的男人。
我說這與你有關系嗎?
朱成不吭聲了。他把腳底下的一塊石子踢得老遠。他說你知道唐英養青蛙嗎?
見我有了探究的目光,他說唐英一等有了蝌蚪,便捉了,養在玻璃缸中,等變成了小青蛙,便用細繩拴了,青蛙長大了,唐英便和缸一道扔了。唐英說養在玻璃缸中的青蛙不會叫。
我說又該請你去喝酒了。
我找了一家茶屋,酒一上來,朱成興奮成青蛙。我不喝酒,他便一杯一杯地喝。一瓶酒見底,他說人很賤,比如說唐英吧,我沒有把她搶到手,我卻活著。他祖望、宋江有什么好。
他說他該回家了。便站起身。我把他送回家,接他的是一個嬌小的女人,黑夜裹住了她的容顏,我不知道她是朱成的什么人。
他祖望是否再寫過詩,我不清楚,全國的詩歌刊物上再也沒見到過他的詩。
他可能把自己活成了詩。
荷花們開著,開得很扎實。我坐在池邊,旁邊有一個釣魚的。他釣得很不自信,狠命地甩著魚竿,魚鉤上裹上了水草。他撕扯掉水草,在釣鉤上又裹上了魚餌,問我看啥?
我問他聽過青蛙求偶的叫聲嗎?
他望了我一眼,把魚竿一扔說,莫說青蛙,只要有錢,城里螞蟻的求偶聲會更大。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