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昊 張春梅
摘 要:疾病隱喻始終在世界文學史占據重要地位,也是科幻文藝的常見題材和關注重點。跨學科研究的整合性特征促使有關疾病的研討視角從醫學、生物學等領域逐漸向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延伸。文學的本質是“人學”,罹患疾病的身體已變成亟待解構的空間,并印證了“后人類”語境下的身體轉型。從極致權力的身份失語、唯技術論的倫理困境、社會異化的心理危機分別探討科幻作品的疫病話題,著眼于人類的現實境遇與未來征候,著重探討科幻作品的疫病書寫在其相應語境之中滲透的反思意識與哲學思辨。
關鍵詞: 科幻文藝 疾病隱喻
“疫病”泛指流行性傳染病。從詞源學角度考釋,疾病是古老而復雜的詞匯。許慎《說文解字》:“病,疾加也,從疒丙聲。” a認為“疾病”是語素之間具有近似性的同義復合詞。段玉裁對兩者之間的語義偏重進行了清晰的注解:“析言之,則病為疾加;渾言之,則疾亦病也。” b籠統來講,“病”與“疾”表意相似,用法交疊;具體而論,“病”比“疾”程度更重,指涉更廣。針對“病”的語詞溯源,為站在文化研究立場解構其深刻的隱喻意義以及復雜的社會文化證實了可行性空間。
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疾病”為代表的災變主題逐漸成為科幻小說與科幻電影中的常見敘事題材,科幻文藝的疫病書寫也為文學研討拓寬了全新的視野與思路。“隱喻”作為認知語義學研究的焦點,力求貫通兩種意義所反映的現實現象之間的相似性,并普遍存在于各類文化研究立場之中。在科幻作品當中,罹患疾病的身體是人物命運突發跌宕的常見因素,一方面,以疾病或瘟疫為敘事主題的科幻作品往往預設肌體的死亡與情節的轉變;另一方面,“生化病毒”與“虛擬病毒”等被渲染了后人類主義色彩的科幻元素,導致人類身體變成了亟待解構的空間場域。有關于太空病毒、動物病毒與“后啟示錄(Post-Apocalypse)”等話題的虛構想象在科幻小說與電影中的比重驟升。與傳統文學相似,脫胎于生活的文學藝術最終將反哺于現實維度。本文雖聚焦科幻文藝的疾病書寫,但本質在于揭示疾病主題之下的意義生產,思考科幻文學對疫情時期現實境況的獨特表達。
一、極致權力的身份失語
“生化病毒”是科幻文藝中的特殊主題與極受爭議的現實話題。特瑞·吉列姆(Terry Gilliam)執導的科幻電影《十二猴子》(Twelve Monkeys)以“生化病毒”為基本線索,囚徒詹姆斯被科學家選為“觀察員”,并通過“時間機器”穿越至1996年追查病毒擴散的源頭,帶回“源病毒”以便于醫學研發。
人工提煉、人為散播的“源病毒”既是“生化病毒”之一,也是整部影片的基本線索。《十二猴子》構建了尖銳的階級關系,在近乎種族滅絕的生存境遇之下,人類并未放棄對于集權制度的渴望,反而愈演愈烈,科學家群體順勢成為不可撼動的知識權威與至高無上的權力中樞。遭到終身監禁的詹姆斯始終受制于科學技術下的極權統治,而地下空間的統治形態與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及的監獄模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福柯細致考查監獄模式的形成機制,并把運作的權力與禁錮的肉體作為貫穿始終的基本概念。“監獄”是極致權力的空間場域,詹姆斯因為未遵循地下空間的規章制度和暴躁乖戾的性格特點而被判處終身監禁,監管者在其頸后嵌入黑色的條狀編碼,當掃描槍檢測時,詹姆斯的罪行、秉性與刑期等記錄便會逐一浮現。物質化的身體構成了微觀的“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監獄內部規訓機制的空間分配致使其客體占據有相應位置,由此可明確在場者和缺席者,并使實施權力的主體對被控制者具有空間的可視性。c在福柯加以深化的“全景敞視主義(Panopticism)”機制中,權力不再將肉體簡單囚于密閉的空間當中,而是針對空間與個體進行精確的編碼與組合,使肉體在權力的規訓之下成為物理技術的載體。
在表達“生化病毒”主題的科幻作品之中,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展現了黯淡無光的未來世界,批判了人類在追求生物工程技術的發展過程當中對動物權利與生態平衡的漠視與侵犯。與具有反烏托邦色彩的科幻小說相似,作品之中的政府權力已退化至可以忽視的地步,以荷爾史威瑟集團為代表的大型生物工程公司將社會切分成“大院”和“雜市”,前者享有完備的基礎設施與物資保障,而后者卻潦倒破敗、治安混亂,居民生活在無盡的貧困與絕望之中。
此外,燕壘生的《瘟疫》雖然未涉及“后人類”語境之下的技術話題,但對疾病書寫與權力異化的文學演繹并不遜色:城市爆發了能夠導致人體石化的瘟疫,“我”在防疫督管與石像焚化的任務執行過程當中,意外得知感染者并非死亡,而是以緩慢速度運動和思考。當“我”驚覺石像焚化無異于屠殺之時,內心產生激烈的震蕩與起伏:“生命是什么?那么脆弱。石頭比我這種血肉之軀堅固多了,然而如果他們還有生命,卻只是一堆讓我隨意消滅的笨重垃圾而已。可是,我有權力這么做嗎?” d《瘟疫》中的“石化”不僅是疾病的軀體癥狀,更是極致權力的真實映射。總部在知悉實情的前提下,依舊焚燒石像,甚至把感染的女藝人放置于廣場以供司長觀賞。燕壘生在“末世想象”之下懸置了耐人尋味的權力隱喻,使身份話題再次歸入研究視野中。
二、唯技術論的倫理困境
與前者的危機意識相比,王晉康的科幻小說寫作則更加側重對技術倫理的敘寫和反思。作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科幻文壇代表作家之一,王晉康的寫作風格具有濃郁的哲理色彩和思辨意味,被譽為“中國科幻的思想者”。《生死平衡》講述了中國民間醫生皇甫林在出游科里白期間利用“平衡醫學”治愈了首相之子法赫米的頑疾,并撲滅了卷土重來的天花病毒。《十字》(又名《四級恐慌》)的病毒學家梅茵是“低烈度縱火”理論的擁躉者,嘗試通過培育低毒性病毒菌株來實現人體免疫功能的優化。《癌人》把疾病話題嵌置于基因技術之中,并衍生出有關于“后人類”的探討:生物學家保羅的祖母罹患宮頸癌逝世,醫生意外發現其癌細胞可以無限分裂與繁殖,命名為“海拉細胞”。藥業公司使用“海拉細胞”克隆了一名新生嬰兒,其擁有超乎尋常人三倍的生長速度,具備卓越的自愈能力,甚至能夠靈活操控靜電。相較而言,《生死平衡》與《十字》側重于探討生物與病毒的平衡區間,《癌人》則把關注重點轉移到了人類與疾病互彌的共生關系。科幻小說不僅是體制的變革基地,也是人類學的試驗場,試驗了人類個體對“他者”和外來文化的接受程度。e在王晉康的筆下,科幻小說的技術樂觀主義遭受沖擊,疾病話題通過技術幻想實現與身體異化主題相互黏連,在關于“后人類”的文學想象之中,作者對于生物工程技術的現狀與未來進行變形,滲透了深沉的倫理反思與警覺意識。
三、社會異化的心理癥候
香港學者郁旭映指出,后現代性反復強調的“肉體之死”和“真實之死”,在“更新代”科幻作家的疾病書寫中具體表現為針對“后人類身體”與后人類主體性的發掘與探討。疾病固然通過各種形式(瘟疫、絕癥、抑郁癥、妄想癥等)出現,卻共同指向對于人類主體性的質詢:或借助精神疾病來反觀自我,或通過描寫正常與病態的模糊邊界進而揭示人類本質的含混性。f
郝景芳的《孤單病房》展現了現代都市人群極度缺失的自我認同感與心理安全感,同時隱晦地傳達了對個體價值與精神療愈的重新審視。小說虛構了名為“大腦紊亂型呼吸不暢”的新型流行疾病,用老護士韓姨的話來說,即一種“惡性循環的社會焦慮”,致使患者陷入深度昏迷與抽搐,只能通過腦波儀的電極向大腦輸入療愈性的語言指令使其恢復平穩狀態。在小說結尾,精疲力竭的護士齊娜自愿接入腦波儀,“她不清楚自己睡著還是沒睡著,只是覺得陽光下的樹葉散發嫩綠環繞在她身旁。她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間想到,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好” g。正如凱博文有關“垮掉的一代”的相關論述,“疾病問題似乎是唯一可以接受的、對于無可奈何的失敗的借口;面對失敗造成的個人痛苦,把自己定位在一個病人的角色來應對這種痛苦也許比通過在社會和政治上離經叛道要安全得多” h。《孤單病房》把疾病話題作為集體焦慮的隱喻形式,通過“賽博格”的身體表征反思現代社會的心理模式與自我認同,并對于精神異化與身份缺失的時代癥疾提出嶄新的解讀視角。
a 〔漢〕許慎撰,藏克和、王平校訂:《說文解字新訂》,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54頁。
b 〔漢〕許慎撰, 〔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48頁。
c 謝欣然:《權力與知識的空間化——福柯理論中的空間層域關系研究》,《陜西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d 燕壘生: 《瘟疫》,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頁。
e 吳巖: 《科幻文學論綱》,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頁。
f 郁旭映:《中國當代科幻小說中的疾病與醫療書寫》,《中外文學》2020年第3期。
g 郝景芳:《孤獨深處》,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90頁。
h 〔美〕凱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會根源——現代中國的抑郁、神經衰弱和病痛》,郭金華譯,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60頁。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0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科幻文藝的疫病書寫與未來焦慮”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KYCX20_1911
作 者: 王天昊,江南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張春梅,博士,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