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園 譚麗玲
摘? ? 要: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對網絡服務提供者責任的認定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在具體實踐過程中,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尚存爭議,必要措施的選擇亟需厘清,合理期限的確定尚不明晰,這為司法實踐帶來了諸多困難。因此,應以權責利益一致原則界定平臺方合理的注意義務,“適時”將轉通知納入通知刪除之范疇,并根據比例原則采取相應的措施應對多樣化的網絡侵權問題;合理期限的確定并非一定需以明確的時間為基準,而應該賦予網絡服務提供者一定的自主決策能力,使其能根據具體情況從權利人和網絡用戶兩方視角出發,綜合分析各自的利益得失后進行確定。
關鍵詞:通知刪除規則;闕如;注意義務;必要措施;合理期限
中圖分類號:DF 523?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 2096-9783(2021)03-0093-08
引? ?言
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催生了海量的商業交易和多樣的商業形態,使我國網絡經濟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景。但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也使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技術提供行為可能產生諸多侵權問題[1]。如何對這些侵權行為予以法律規制是當前學界和實務界熱議的問題,其中涉及到網絡服務提供者責任規制的“通知刪除規則”尤為凸顯。發軔于網絡版權侵權領域的通知刪除規則現已在其適用領域上進行了拓展。但無論是我國的《民法典》還是《電子商務法》,對網絡服務提供者適用通知刪除的前提——注意義務都未明晰;《民法典》對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的“必要措施”之規定依然沿用原《侵權責任法》之規定,但對于隨著技術發展而出現的新型網絡服務提供者將如何適用,亟需說明;同時,“合理期限”的確定思路還有待深入探討,以破解司法實踐兩難適用的僵局。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通知刪除規則作進一步審視和探討,從而保障網絡交易行為的健康有序發展。
一、通知刪除規則的發展
通知刪除規則首創于美國《數字千禧年版權法》,之后我國為了應對版權領域的侵權問題,在《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以下簡稱“信息網絡條例”)中對該制度進行了移植。因此,厘清通知刪除規則的起源與發展,有助于我們比較和研究該制度在中國法律語境下的具體適用。
通知刪除規則也即“避風港規則”,肇始于1998年美國制定的《數字千禧年版權法》(以下簡稱DMCA),該規則的設立源于網絡版權侵權現象頻出,而美國一些地方法院基于嚴格責任原則課以網絡服務提供者嚴格的侵權責任,美國國會為促進網絡交易業態的蓬勃發展制定的DMCA旨在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侵權豁免的“避風港”,其中第五百一十二條1對其責任承擔做了詳細規定。該規則的制定為司法實踐提供了明確的指引,也在網絡技術的發展和權利保護之間做出了平衡。世界各國或地區因網絡的發展也面臨相似的網絡版權侵權問題,尋求有效的解決措施是各國理論界和實務界關注的重點,美國DMCA中所確立的兼具確定性和激勵性功能的通知刪除規能夠幫助網絡服務提供者降低成本,在權利范圍內制止侵權[2],因此,其他國家或地區紛紛地對該規則進行了移植。歐盟在借鑒DMCA的基礎上,出臺了《電子商務指令》,將通知移除規則的適用拓展至其他諸多權利類型。
我國為解決網絡版權領域的侵權難題,同樣借鑒了DMCA的規則。我國對通知刪除規則的吸收和立法最早體現在2006年5月通過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四條、十五條、二十二條、二十三條2中,這僅適用于網絡版權侵權領域,但由于缺乏網絡服務提供者的配合以致于對侵權行為的打擊有所不利。隨后2009年12月我國出臺的《侵權責任法》第三十六條(“互聯網條款”)從反面規定了網絡服務提供者在接到侵權通知后未采取措施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其對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范圍從版權侵權領域拓展到了網絡侵權的其他領域,但卻有“泛化”“濫用”之勢。除此之外,我國在電子商務領域也對該規則做了探索和改良。2019年1月1日正式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以下簡稱《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二條至四十五條中,新增了“反通知——選擇期間”這一規則,彌補了通知刪除規則適用絕對化之不足,但未明確規定其為免責條款。2020年5月28日,我國正式通過的《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四條至一千一百九十七條四個條文中對通知刪除規則做了重大修改和完善。時至今日,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已經從知識產權保護領域擴展至網絡侵權行為規制之整個領域。雖然通知刪除規則的相關立法幾經修訂與完善,但在某些具體制度上,仍然缺乏明晰的規定,如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合理注意義務尚不明晰、必要措施有所限制以及選擇期間規定尚存爭議,難以為司法實踐提供明確指引,因此亟待尋求解決之法破解司法實踐之難題。
二、通知刪除規則適用之闕如
目前,我國對通知刪除規則的規定尚存缺陷,難以應對司法實踐中的諸多問題,這樣既不利于保護權利人的權利,也不利于網絡事業的健康發展。因此,梳理該規則在適用過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是我們進一步探究破解司法實踐難題的基礎和突破口。
(一)合理注意義務尚存爭議
網絡服務提供者責任的認定以過錯為標準,但主觀過錯是一種心理狀態,對其的考量具有內在性和復雜性,因此,為了保持客觀公證,在法理上和司法實踐中,通常將其外化為對合理注意義務的判斷。
目前,各國立法對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并未形成明確規定,其判斷標準主要依賴于司法實踐的經驗,但法官的司法審判結果相去甚遠,理論界對此也尚存分歧。有觀點認為應根據具體案情適當提高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3];有觀點認為平臺方應承擔事前和事后審查義務[4];也有觀點認為,平臺商應以“善良管理人”確定其注意義務標準,雖不能對所有網絡信息進行審查,但可以采用過濾技術防止侵權信息的傳播[5]或對一些明顯侵權的信息如“高仿”“精仿”等商品鏈接進行刪除;另有觀點認為,網絡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可分為普遍審查義務、特殊審查義務與被動注意義務等三個層級[6];還有觀點認為平臺方負有法定注意義務(“通知刪除規則”下的注意義務)和一般注意義務,對法定注意義務的違反是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責任的前提[7],但適用通知刪除規則的前提是對“通知”內容的審查,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審查標準何如? 其扮演的是“信使”還是“裁判者”引發備受爭議。主張平臺方是“信使”的一派觀點認為,平臺只需要對通知內容進行單純的形式審查,認為平臺方是“裁判者”的一派觀點認為,需要讓通知達到高度蓋然性標準。平臺方的這兩種角色定位都有其合理性,但都存在一定的問題。網絡服務提供者充當“信使”能夠降低平臺方的審查成本,提高審查效率,但不利于對惡意通知的遏制;充當“裁判者”能夠有效減少錯誤通知、惡意通知的數量,但難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專業化的審查要求無疑會使小平臺難堪重負,不利于產業的發展。因此,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何如,其角色定位何如?目前尚未蓋棺定論。
(二)必要措施之選擇亟需厘清
目前,我國對何為必要措施的認定有所不同。我國《民法典》對必要措施的規定依然沿用原《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第三十六條“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之規定,但在網絡服務提供者在具體適用時過于絕對化,難以應對新興的多元化網絡侵權類型。
繼《侵權責任法》之后,我國《電子商務法》對必要措施做了更細致地探索和規定,除“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的必要措施外,還新增了更為嚴厲的“終止交易和服務”這一措施。與具有恢復可能性的“刪除、屏蔽、斷開鏈接”措施相比,該種措施具有終局性,一旦誤用,將給平臺內經營者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這種新增的規定是應對層出不窮的電子商務網絡侵權行為的有益探索,對平臺內經營者具有威懾作用,也能有效遏制反復侵權行為的發生。但是,相伴而生的可能因誤用而導致更為嚴重的后果問題也難以避免。
在司法實踐中,如若發生網絡侵權糾紛,依據“信息網絡條例”、《侵權責任法》之規定,只要收到合格的通知及時予以刪除、屏蔽或斷開鏈接,網絡服務提供者便駛入免責的“避風港”,反之,則需要承擔侵權賠償責任。在“Meo”商標專用權侵權糾紛案中,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認為,淘寶公司在接收律師函后,及時采取措施刪除了涉案商品鏈接,已經盡到作為網絡平臺服務提供者的義務,所以淘寶不承擔責任3。 同理,在“凌萬義訴高樂樂、浙江淘寶侵害商標權糾紛”案中,淘寶公司在接到權利人的投訴后,及時刪除了涉案商品信息并提供了涉案店鋪賣家身份信息,不構成幫助侵權而免于承擔責任4。 但如果收到侵權通知而不采取相應措施,導致侵權行為范圍擴大,損害程度加重,則需要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如“朗科科技公司訴廣州友拓數碼、阿里巴巴侵害發明專利”一案5。
在新型的網絡服務主體出現之前,法官將“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的措施一以貫之。但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新型網絡服務提供主體應運而生,已經不是“信息網絡條例”所規定的四種服務類型,是否能夠繼續適用該措施之規定,如何采取合理的必要措施,成為當前司法實踐的應用難題。在2019年浙江法院十大知識產權案件之“杭州刀豆公司訴長沙百贊與深圳騰訊公司糾紛”案即“微信小程序”第一案中,對《侵權責任法》中的“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措施有了新的認定,收到通知后的一以貫之的刪除措施并不恰當,對小程序進行整體刪除過于嚴格,超出了適當的限度6。在2019年江蘇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的典型案例之“焦點互動南京分公司訴百度網盤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百度網盤侵權,判決其承擔連帶責任7,二審法院認為,百度網盤直接采取刪除措施會導致該份文件所在的存儲空間中其他文件也都將被刪除,其他可能合理存在的文件將遭致無妄之災,并且有可能損害未實施侵權行為的普通網盤用戶的相關權益,刪除的后果超出了必要限度,因此認為百度公司未采取措施未侵權,不承擔侵權責任8。
這兩個案例的審理結果突破了“刪除、屏蔽、斷開鏈接”必要措施的界限,為司法實踐的未來適用提供了新的指引和思考,“絕對化”地適用刪除等措施以適用于新型的網絡侵權類型似乎過于牽強,容易導致網絡服務提供者、網絡用戶與權利人之間的利益失衡。我國《民法典》對其進行了修訂,其流程變為“通知——刪除——轉通知——恢復”,但在法條規定中對“轉通知”與“必要措施”用“并”連接,說明轉通知并非屬于“必要措施”,二者是并列關系,也即并未將轉通知納入必要措施范疇,其結果是網絡服務提供者在實踐中僅僅實施轉通知不能免責,這與上述提到的新型網絡侵權案中的實踐主張相偏離,容易使司法實踐陷入困境。因此,面對網絡技術日新月異的迅猛發展,我們應當如何采取必要措施,亟待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進行厘清,以促進網絡事業的良性發展。
(三)合理期限的確定有待探索
我國《電子商務法》所明文規定的15日等待期在適用過程中有所僵化,反而造成了諸多不良后果,我國《民法典》在對網絡侵權做出立法時考慮到這一點,將其改為“合理期限”,以避免延續15日等待期適用的后果。但合理期限是一個靈活的概念,具體該如何確定還有待探索。
我國《電子商務法》為了減少惡意訴訟創新性地設置了“15日等待期”也稱為“冷靜期”條款,即平臺在轉送聲明到達知識產權權利人后十五日內,未收到權利人已經投訴或起訴通知的,應當及時終止所采取的措施。該條款一經出臺便引發諸多爭議,有學者認為,冷靜期制度放大了惡意投訴帶來的侵害,還會進一步刺激惡意投訴人發起更多的訴訟[8],可能導致司法行政機關難堪重負,通過“通知刪除”機制維權的途徑被架空[9]。另外,還可能增加權利人的維權成本,使其獲得權利保障更加困難。權利人本可以訴諸網絡服務提供者,通過“通知刪除”的簡易程序快速進行維權,但這一制度的設置,導致權利人在準備發出侵權通知或者更早之前便需要對訴訟的提起做好準備,這無疑加大了權利人維權的負擔。在“王壘訴江海、浙江淘寶網絡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中,杭州鐵路運輸法院認為,江海偽造商標權人的簽章對正常經營商王壘進行惡意投訴,且在王壘申訴成功后不斷進行反申訴,導致王壘商品銷售鏈接被刪且受到降權處理,因此判決被告江海賠償原告210萬元9。但王壘的店鋪從2017年3月份后(涉案商品鏈接被最終刪除時),銷售額從8 434 433.99元,下滑至4 820 346.72元,降幅達40%,到2018年10月起銷售額也僅3 490 658.04元。210萬的判賠對權利人的經濟損失和名譽損害而言,猶如杯水車薪。因此可以看出,明文規定的15日等待期成為不法者進行非法逐利的工具。15日的等待期讓商家遭受重大損失,同時,也阻礙了平臺對侵權的判斷,其只能依據程序化的流程對投訴進行處理,商品鏈接恢復與否完全取決于投訴人的行為,權利人也只能依靠事后救濟,但結果卻是難以獲得足額的賠償。
我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編撰之際,在草案一至三稿中都借鑒了《電子商務法》所規定的“十五日”期限,但隨后在審議時有學者指出,該規定過于絕對化,不利于應對多樣化的侵權情形,因此在全面考量后最終采納“將十五日改為合理期限”之建議[10]。因此,合理期限的確定不能將15日等待期條款的適用思路一以貫之,而需要將“合理期限”進行靈活適用,以達到有效處理網絡侵權糾紛而避免不利后果出現的效果。但在司法實踐中,如何確定合理期限,應以何依據進行適用,尚待繼續進行探索。
三、完善通知刪除規則之建言
由于當前通知刪除規則中對網絡服務提供者合理注意義務尚未明晰,對其必要措施的規定也有所限制,給平臺15日等待期的后果難以樂觀。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些問題提供針對性的解決方案,讓時代的“弄潮兒”在奮勇向前的同時沒有后顧之憂。
(一)以權責利益一致原則界定合理的注意義務
明確網絡服務提供者注意義務的范圍,不僅能為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行為邊界提供指引,還能為平臺內經營者的合法權益提供保障。無論是對事前還是事后注意或審查義務的爭論,還是法定注意義務與一般注意義務的分歧,都旨在網絡產業的健康發展與各方權利保護之間進行平衡,以便促進網絡服務提供者更好地應對網絡侵權的各種問題。
有觀點指出,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可以運用公式“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服務類型×行為類型×權利客體”,充分考慮其各個因子的影響[11]。也有觀點認為,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應當個案確定,確定時應考慮知識產權類型、通知完整程度、平臺實力等因素的影響[12]。這兩種觀點雖其表述不同,但其本質差異不大,都具有合理性。對不同的平臺來說,其能力有所不同,其注意義務也應該不同。針對淘寶、天貓這樣的大型中介平臺方,其技術措施、管理規范等都比較健全,因此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也未嘗不可。但對小平臺而言,施以同樣的要求難免使小平臺不堪重負。同時,知識產權權利類型的不同,其審查難度也不同,因此其注意義務也應該有所差異。著作權的侵權判斷較為簡單、直接,商標的侵權判斷也有據可循,而專利侵權則較為隱蔽,需要審查人員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和技能,而對普通工作人員而言明顯超出其能力范疇。因此,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審查義務應依侵權類型的不同而有所側重。
基于上述分析綜合考量后認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注意義務的確定應該秉承權責利益一致原則。秉承權責一致原則,既要賦予其一定的自治權利,給予一定的自治空間,又要明確其行為邊界,合理界定其法律責任。同時,也要秉承利益一致原則,對權利人、平臺方、被通知人、消費者各方利益進行衡量,最大程度確保各方利益趨于平衡。基于權責利益一致原則,網絡服務提供者既不應是“信使”,也不應是“裁判者”,而是應該采取一種折中的觀點,即賦予平臺一定的自治權,并在處理過程中根據具體情況成為信息的中轉者,網絡服務提供者應該承擔“形式審查與排除明顯不侵權的實質審查”的義務。具言之,網絡服務提供者需要享有一定的自治權,這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必然要求,是交易市場發展的一貫原則[13]。首先,網絡服務提供者作為交易平臺的提供者,并不參與到具體的交易行為之中。因此,從其功能之特性上看,不應該賦予其過高的審查義務,否則極易導致其重心發生偏離,將過多的精力放在侵權商品的審查而非對平臺的建設上;其次,形式審查在網絡服務提供者能力范圍之內。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工作人員并非知識產權領域的專業人員,要求其對商標、專利等是否侵權做出實質性判斷,明顯超出其能力范圍,但根據通知的具體要件讓工作人員進行逐一審查卻能夠高效、快速地實現;另外,賦予網絡服務提供者一定的自治權,承擔起“排除明顯不侵權的實質審查”的義務,能有效規避部分惡意訴訟,限制不正當競爭。網絡服務提供者作為平臺的提供者及管理者,能夠充分知悉平臺內的商品或服務信息,從而對明顯侵權與不侵權的商品進行判定。但是,何為“明顯”不侵權,則應該從平臺方的角度而非以法官的專業視角,充分考慮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判斷能力后進行判斷。由實踐可知,網絡服務提供者容易陷入“非此即彼”的判斷困境,即若網絡服務提供者錯誤地根據通知內容采取了刪除、屏蔽等措施,給權利人造成了損失,則需要對其承擔賠償責任。反之,網絡服務提供者若錯誤地判斷通知無效而“不作為”,給通知人造成了損失,則需要對其承擔賠償責任。因此,基于權責利益一致原則,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一定的保護空間,使其能夠依據通知的內容進行判斷,避免平臺方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總的來說,網絡服務提供者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不應該讓其承擔監控繁多網絡侵權行為的沉重負擔,應該使其成為網絡的“善良管理人”,在其能力范圍內承擔起維護網絡健康發展的義務。
(二)拓展必要措施多元化之認定
面對頻發網絡侵權案件,網絡服務提供者應該采取何種必要措施,如何采取措施能夠免責?學界眾說紛紜。有學者認為,必要措施的選取是網絡服務提供者自主判斷、自主決策的領域,立法不應該也沒有必要對此做出一個剛性規則[14];有學者認為,根據糾紛的具體情況可采取直接刪除或屏蔽、告知權利人向法院訴請、要求反通知和告知、無需理會四種措施[15],或在通知無效、投訴錯誤或投訴為惡意干擾的情況下不做任何處理[16];另有學者認為,將“轉通知”作為“必要措施”,依據實踐中的具體情況采取不同順序適用的措施[17]。還有學者認為,必要措施的嚴厲程度取決于侵權的嚴重程度,對惡意侵權或反復侵權的用戶,采取“合理警告——暫時取消接入——較長時間取消接入”措施[18] 。
上述觀點都有其合理性,但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在強調了網絡服務提供者自主權的同時,似乎忽略了網絡服務提供者在面對復雜的侵權案件如專利侵權的判斷上會產生的困難。具體細化不同通知情況而對應采取相應的措施是否會加重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判斷負擔,反而使其無所適從?根據具體情況采取不同順序的適用措施是否會使網絡服務提供者耗費更大的成本而影響產業的健康發展?暫時或長時的取消接入是否為惡意侵權人制造了牟利的契機,難以遏制反復侵權行為?綜合考量下,本文認為,根據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服務類型,拓展必要措施多元化之認定,“適時”將轉通知納入通知刪除之范疇,并根據比例原則采取相應的措施能夠應對各類網絡侵權問題。詳而言之,新技術的發展會不斷催生出多樣化的網絡服務提供者,這些新型的服務提供者已然跳出現有法律法規對其適用主體所限定的范圍,“微信小程序”的產生可見一斑。因此,在對必要措施的認定上也應“隨機應變”。對提供了合格的通知能夠初步判斷侵權成立的情況下,若其對象為“信息網絡條例”所規定的四種使用主體,刪除或斷開鏈接毋庸置疑,隨后依法轉通知給網絡用戶,此時轉通知是隨附義務,若僅僅轉通知而不進行刪除,則視為未采取“必要措施”,此時轉通知不能免責;而對于四種主體之外的其他新型服務主體以及侵權情形非專業人士而難以判斷的情況下,則應該考慮其對服務的監管程度和具體權限。如果僅似于“微信小程序”,其侵權產品可能僅為小程序中的一種或一部分,另外還包含其他合理使用或合法銷售產品的,絕對化地對其進行刪除恐過于嚴厲,容易給網絡用戶帶來無法估量的損失,實難將損失與利益持之平衡。因此,應參照比例原則,給網絡用戶提供申辯的機會,優先轉通知給網絡用戶,使其擁有保留小程序而進行答辯的寶貴機會,根據其反通知再進行判斷,便有可能減少一方的無謂損失。此時,轉通知應該視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所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在侵權難以判斷的情況下,是否刪除對于網絡服務提供者而言難以選擇,且無論何種選擇似乎都可能會顯示公平。因此,將轉通知作為可以采取的必要措施,能夠化解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尷尬困境。在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案例“嘉易烤訴金仕德、天貓公司”案中,二審法院便將轉通知作為必要措施,且在通知合格的情況下允許天貓公司不采取刪除等措施10,在“樂動卓越訴阿里云案”11中亦是如此。將“轉通知”視為采取了“必要措施”從而免除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有利于避免因侵權判斷失誤而給平臺內經營者帶來的損失,還能有效預防權利人濫用權力,導致惡意通知行為的泛濫,同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給網絡服務提供者更多的緩和時間。
(三)明晰合理期限的界定思路
我國《民法典》最終將“15日”等待期改為“合理期限”,有利于避免“15日”等待期而造成的不利后果。但對于如何確定合理期限,我國尚未有明確規定。因此,明晰合理期限的厘定思路,才能為司法實踐提供明確的指引,保證該條款的正確適用,進而充分保障權利人和網絡用戶的利益。
權利人在收到反通知后,應在多長時間內做出反應,我國繼《電子商務法》后在立法、司法解釋等方面對其做了更深層次的探索。最高人民法院2020年8月24日審議通過的《涉網絡知識產權侵權糾紛幾個法律適用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涉網侵權批復”)第三條中,將選擇期明確規定為“合理期限”,并指出因辦理公證、認證手續而延遲的最長期限不能超過20個工作日12。2020年1月15日中美簽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美利堅合眾國政府經濟貿易協議》中規定“將權利人收到反通知后提出司法或行政投訴的期限延長至 20 個工作日”。這兩項規定將期限改為“20個工作日”而非“20日”,比《電子商務法》規定的“15日”期限增加5日甚至更久。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六條則將其規定為“合理期限”。因此,權利人在收到反通知后應該在多長時間內做出反應,相關規定雖迥乎不同,但為了防止惡意訴訟、及時處理侵權糾紛的根本目的卻為一致。
實務中對合理期限的確定,我們應該賦予網絡服務提供者一定的自主決策權,使其能夠根據不同情況“對癥下藥”,從而最大限度地保護權利人及網絡用戶的利益。法律規定的15日或合理期限,都只能是一種提示性、注意性規則[14],而對合理期限的考量,應該基于其規范目的權衡比較期限長短對權利人和網絡用戶雙方利益的影響[19]。申言之,我國《電子商務法》規定合理期限為15日,“涉網侵權批復”規定最長不能超過20個工作日,網絡服務提供者在具體實踐中,可以以此為標桿進行調整,但不必要非得等到15天。可從權利人和網絡用戶的視角進行考量:(1)從權利人視角考量,如果網絡用戶造成的侵權可能性較大,則應該賦予權利人更寬泛的“合理期限”進行取證起訴;如果權利人進行起訴而愿意提供擔保金,則網絡服務提供者也應無需恢復鏈接;(2)從網絡用戶視角考量,若網絡用戶能夠提供由權威機構出具的不侵權說明、權利比對表等不侵權的聲明或者網絡用戶愿意出具保證金或進行反向訴訟保全[20],則網絡服務提供者可以直接恢復鏈接,而無需等待15日或更長時間,以避免給網絡用戶造成更大的損失。網絡服務提供者侵權與否以網絡用戶侵權為前提,也即是若網絡用戶不存在侵權行為,那么網絡服務提供者也不會被判定為侵權。賦予網絡服務提供者一定的自主權,避免確切等待期的僵化適用,使網絡服務提供者能夠靈活根據實際情況選擇恰當的合理期限,一方面能夠最大程度地保證權利人的利益,另一方面也能避免惡意投訴的泛濫而導致網絡用戶遭受難以彌補的損害。
結? ?語
通知刪除規則的完善有助于合理界定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也有助于明晰權利人的權利和義務,更有助于促進網絡交易事業的穩定且長遠的發展。面對當前通知刪除規則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困境,應以權責一致原則界定網絡服務提供者合理的注意義務;拓展必要措施的多元化認定,“適時”將轉通知納入通知刪除之范疇,并根據比例原則采取相應的措施;另外,明晰合理期限的確定思路,以便為司法實踐提供明確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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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mita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he Application of Notification Deletion Rules
Zhou Yuan, Tan Liling
(Chongqing Institut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Chongqing 400054, China)
Abstract: The application of the notification deletion rule plays a vital role in determining the responsibility of the network service provider. However, in practice, the duty of care of the network service provider is still controversial, and the selection of necessary measures urgently needs to be clarified. The determination of a reasonable period is still unclear, which brings many difficulties to judicial practice. Therefore, the platform parties' reasonable duty of care should be defined based on the principle of consistent rights, responsibilities and interests, the forwarding notice should be included in the scope of notification deletion in a "timely" manner, and corresponding measures should be taken to deal with diversified online infringements based on the principle of proportionality; a clear time must be used as the benchmark, and network service providers should be given a certain degree of autonomous decision-making ability, so that they can proce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oth the right holder and the network user according to the specific situation, and make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their respective benefits and losses.
Key words: notification deletion rule; absence; duty of care; necessary measures; reasonable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