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佳俊 李志峰
卡夫卡和蒲松齡雖“一生遭盡揶揄笑”,不為時人理解,但他們卻大膽想象了一個風譎云詭、“伸手還生五色煙”的文學世界,他們都是字字珠璣、聲聲鏗鏘的藝術大師。

卡夫卡在其有限的文學創作中,以象征、怪誕、佯謬的獨特藝術手法構建了一個異化世界:人可以變成甲蟲;藝術家苦苦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拒絕飲食;殺人機器無處不在;鼴鼠緊張焦慮守衛自己筑好的地洞。寫作就是卡夫卡的生命,只有寫作,卡夫卡的生命才能維持下去,他說:“上帝不讓我去寫,但是我偏寫,我必寫。”“我經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掩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里,飯由人送來,飯放在離我這間地窖很遠的第一道門口。穿著睡衣,穿過地窖所有的房間去取飯,將是我唯一的散步……那樣我將寫出什么樣的作品啊!我將從什么樣的深處把它挖掘出來啊!”

寫作之于卡夫卡或許就如地洞之于那只小鼴鼠,小鼴鼠造好了“似乎還不錯”的地洞,好像處于人生巔峰,但也得不到安寧,“蓋著苔蘚的那個幽暗的地方,正是我的致命之所在”。明明地洞完好無損,內心幾乎要“引吭高歌”了,可它還是覺得“我的敵人多得不可勝數”,惶惶不可終日。創作也永遠不能使卡夫卡完全滿意,他將創作看得高于一切,永遠不能滿意,臨死前囑咐遺囑執行人毫無保留地銷毀他的書信、日記和大部分小說,只有執著于藝術才能不斷尋求超越,現實對他永遠是困境,他是真正“生活在別處”的藝術家。地洞是怪可憐的小鼴鼠為自己挖筑的,創作也是卡夫卡這位超脫的作家為自己而寫的,他們都不希望被打擾,“我就是這樣又干又玩,自得其樂,獨自發笑”。
蒲松齡的生活經歷曲折而豐富,苦難使他認識到社會的黑暗、統治者的殘忍暴虐,他用一顆熱誠的心將他的所見所聞所感寫入作品中,對不公的社會無情揭露,對生活在底層、水深火熱的勞苦大眾報以深深同情。《促織》篇寫成名一步步為覓得蛐蛐而嘔心瀝血——早出晚歸,提著竹筒、絲籠,在墻角、黃草叢、石頭堆、洞穴細心尋找,不合縣官規格被懲罰打了上百板子,腿膿血淋漓,“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最后兒子也因蛐蛐橫尸井里,受盡折磨和痛苦的成名悲痛欲絕。
或許只有“著書立說”才能撫慰蒲松齡這位困頓失意的老者,他的文章不再是為做文章而作,而是為自己而作,他的藝術追求與美學追求都超出了同時代人。他自覺繼承了古代小說基礎,在傳統文學基礎上獨樹一幟,將神鬼當成有人格的人來寫,透過想象的虛幻世界反映歷史的真實面目,借筆下主人公的遭遇抒發自己的情懷,用凝練的語言為我們創造一個亦真亦假的人生幻境。古往今來,對《聊齋志異》的闡釋各有不同,有“孤憤”之說,有“自娛”之說,闡釋的空白才顯示出蒲松齡的偉大之處。每個人似乎都能在這人鬼狐妖之中找到自己的幻象,蒲松齡的偉大在于孤介的他能創作出蕓蕓眾生的面相,在這人生世相中,滲透出他強烈的愛憎。他一面以強烈的厭惡、憤懣之情展示黑暗社會的種種噩夢,另一面又用熱情、神往的姿態唱出美好人性之歌,實現自己的藝術涅槃。
卡夫卡和蒲松齡一樣,都是那個時代默默無名的小人物,他們忍受著藝術的孤獨和痛苦,卻又自愿選擇藝術的孤獨與痛苦,他們如蠶蛹,抽絲剝繭,超越極限,是厭棄世界也好,是消閑獨坐也罷,從他們的著作里,我們大吃一驚,見到被扼住咽喉的現代人:“請設想一下,帶著鎖鏈的一大批人,他們每個人都判處了死刑,每天,其中一些人眼看著另一些人被處死,留下來的人,從他們同類人的狀況看到了自己的狀況,痛苦而絕望地互相對視著……這就是人的狀況的圖景”,從他們“妝出萬重花”的文學世界,或許我們能認清生活的現實,時刻保持清醒,知曉我們只能忍受,并,始終向前!

(選自《陰山學刊》2020年2 期,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