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道濟

作為一個美學命題,“發憤”說是明清小說作家和批評家對小說功能的一種美學認識和概括。“發憤”說揭示了古代小說作家對社會生活的共同感受,揭示了小說作家普遍卑微不幸的命運,強調了小說的社會批判和政治批判意義,肯定了小說的巨大價值和功用。
小說“發憤”的觀念,在明初已用之于小說批評。而自從李贄全面闡發小說為“發憤之作”以后,更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小說批評,如“酉陽野史”講“泄萬世蒼生之大憤”,“雉衡山人”講小說“以抒其不平之鳴”,金圣嘆講“怨毒著書”,陳忱講“泄憤之書”,張竹坡講“悲憤鳴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蒲松齡講“孤憤之書”等等。可以說,“發憤”精神一直是明清兩代相當部分小說作家和批評家的準則,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美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當晚清的批評家在總結中國小說發展的歷史經驗時,把“發憤”看成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特征。
小說創作作為一種人類至高心靈的活動,如果從創作發生學的角度回答“為什么創作”這一問題時,明清小說作家和批評家的回答并不一致。“補史”論者認為是為了羽翼正史、垂戒后世;“懲勸”論者認為是為了維持綱常名教、勸善懲惡;“游戲”論者認為是為了消閑遣興、自娛娛人。而“發憤”論者則認為小說的創作是為了“發抒憤懣”,較之其他功能論,它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從創作主體的創作動機和創作目的兩個方面肯定了小說的主體表現功能。
當作家承受欲望與阻礙的沖突,心理處于躁動不寧的狀態時,就會迫不得已通過創作達到一種平衡和寧靜。所謂“郁結不通,而寄思于滑稽”。這種創作主體內部的失衡狀態還是創作活動的起點。
明清小說“發憤”論者一般把這種動因直接歸結為外部環境作用于創作主體的心靈,而產生憤激。這個外部環境,可以是個體的“窮厄”的生活遭遇,也可以是李贄所說的“宋室不兢,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的社會政治現實,由此而激起創作主體的憤懣,進而以創作《水滸傳》泄其憤;這個外部環境更可以是陳忱所面臨的王朝更迭,因而他借梁山泊起義英雄故事的“殘局”,寄寓亡國之痛,寫成泄憤之書《水滸后傳》。外部環境盡管不同,但都激起創作主體心理的激蕩不平,導致創作主體心理的嚴重失衡,甚至激起巨大的痛苦。
要之,從創作沖動的發生性質來看,“發憤”說強調由外部環境的刺激而引發,這與作家的生活經歷以及對社會人生的認識有很大關系;從創作沖動的形成來看,“發憤”說強調這種沖動是漸次形成的,它有一個情感的不斷積累的過程,“日釀一日”“蓄極積久”。長期的積蓄而漸至緊張狀態,一旦趨于爆發的臨界點,則“勢不能遏”;從創作沖動的爆發方式來看,“發憤”說強調其觸發機制,“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于是創作就發生了,遂以旁托假借的方式,“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借小說來訴說心中的不平,發泄一腔的悲憤。“發憤”說對創作發生的心理狀態的描述,為文學創作心理學的研究提供了生動的素材。

創作小說以發憤,還可以作為一種人生追求,以實現創作主體的人生價值。
明清小說“發憤”論者雖然并不很看重小說在人生追求中的位置,但是,畢竟還是把創作出成功的小說作品看成是實現人生價值的一條重要途徑。現實人生是痛苦和不幸的,于是寄希望于通過小說的不朽來追求人生的不朽,用身后之名來證實人生存在的價值,也就成了這些在人生苦海中掙扎者的精神追求。蒲松齡寫作《聊齋志異》,從素材的搜集到創作修改,前后數十年,數易其稿。尤其是在經歷了長期科舉失意的痛楚之后,蒲松齡直面人生,借狐鬼以言志抒憤,把《聊齋志異》的創作作為實現人生價值的積極追求,憑著“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的執著,置“少羸多病”“長命不猶”而不顧,在“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如水”的艱難條件下,堅持創作,終于“集腋為裘”,“成孤憤之書”,并執著地認定“在青林墨塞間”,自有其知己者,堅信自己的心血結晶,終將贏得社會認可,堅信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人生價值終將得到應有的報償。
(選自《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4 期,有刪節)

【思維魔方】
“發憤”說運用到小說領域是明清時期小說高度繁榮的體現,同時也是從文學理論的高度肯定了小說的社會功能。小說之功用的擴大,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歷經了漫長的過程,最早見于《莊子·外物》中,小說的本身意為“瑣屑之言”“淺識小道”,到東漢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認為小說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再到后來認為小說也可以是作者困于現實的“發憤之作”。小說對現實生活非真實而又貼近于真實的瑣碎的表達,雖是早期文論家所不看重的,卻是后期批評家們所認為的小說價值所在。
小說是根植于現實生活之中的,現實生活是小說創作的源泉,而虛構的藝術形式賦予了小說超脫于現實生活的可能。可以認為,虛構是小說創作的靈魂。因此,在分析一篇小說的價值時,可以結合作者創作的動因,嘗試評價小說反映現實的社會功能,體會小說虛構的藝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