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denza這個詞是意大利文,之前中文常譯作“華彩奏”或“即興奏”。但Cadenza這規矩原來自歌劇,歌劇是唱出來的,譯成奏就有點不合理。莫扎特與貝多芬之后,常把這習慣用在器樂的協奏曲上,中國人認識Cadenza可能是先從器樂曲上來的,所以就把“唱”譯成“奏”了。通常懂音樂的人不在乎譯名是什么,需要表達時,就以外文Cadenza來叫它。
Cadenza有歌劇與一般協奏曲的分別,先說歌劇。歌劇的作曲家為了表示對歌劇主演的尊敬與崇拜,為他們寫好獨唱部分后,會刻意留下一段空白,讓他們能夠任意唱上一段,這獨唱的部分就是Cadenza了。說起獨唱,就是一個人唱,但歌劇獨唱也往往是有器樂伴奏或人聲伴唱的,而到了Cadenza的部分所有器樂與人聲都要停下來,保持萬籟俱寂、一聲獨響的狀態,可知這是給主唱者有馳騁其獨門技術的機會,能表演Cadenza是榮譽,配角或合唱者是沒有這資格的。歌劇的主角多是女高音或男高音,所以談起Cadenza幾乎是男女高音的專屬。
大約最早是較自由的,規定不嚴,指揮眼尖,一看主角想要來段自由表演了,就停下樂團讓他恣意一番,但后來表演事業越來越繁復,任意穿插容易出亂子,不得不稍作限制,規定一整部歌劇,不論分了幾場幾幕,主角唱Cadenza不能超過三次。有些作曲家在寫總譜時都預留好了,哪里要表演Cadenza是有一定之規的,假如有三次的話,最后一次Cadenza有總結全劇的味道,所以最為重要。
歌劇唱Cadenza一定在劇情最高潮的部分,高潮不可能多,所以Cadenza就難能可貴。Cadenza雖然有即興表演的意味,但表演起來其實并不那么“即興”,也是有不少規則在的。歌劇上的規則是主角在唱該幕最后一個詠嘆調(aria)結束前,伴奏的樂團停下來,讓主角盡量唱出樂曲進入終止式前的主要旋律與和弦的最精彩部分,Cadenza多數有聲無詞,也不能太長,主要是讓主角馳騁音域與聲技,主角表演完了,通常用一長串的顫音給指揮暗示,指揮就“重啟”樂團與主角所唱結合,融成一條音樂的洪流,最后整個樂曲就結束了。歌劇主角在做長段顫音之前的賣弄音高的部分,也包括最終的顫音,有一術語叫它“花唱”或“花腔”(melisma)。
后來這歌劇上的習慣被拉到一般協奏曲上了,器樂協奏曲要表現的不是歌唱的技術而是樂器演奏的技術,是要把樂器演奏得出神入化,等于是最高的“炫技”手段。不論歌劇的主演如何愛表現,歌劇里的Cadenza究竟還是短的,協奏曲里就可以拖得較長了,變化也多些。巴赫、亨德爾時代,器樂曲還不作興有這習慣,最早把歌劇Cadenza“移植”到器樂上的大約是莫扎特吧。他為很多樂器寫過協奏曲,弦樂器之外,還為銅管的小號、圓號(法國號),木管的單簧管、雙簧管、巴松管都寫過有名的協奏曲,既是協奏曲,也都有Cadenza的。
莫扎特這人真是天才,又精力無限,他一共為鋼琴寫了二十七首協奏曲,光是數量就令人咋舌,其中編號較后、體制較大的十幾首,在第一或第三快板的樂章都留下空白,讓演奏的人可隨興發揮。他又擔心演奏者才干不足,便特別寫下一些Cadenza可供選用,大部分鋼琴家演奏時不敢造次,習慣援用莫扎特寫的,也有些作曲家對莫扎特所作不是很滿意,便自己來創作,既然是Cadenza,當然可由演奏家來決定。莫扎特第二十號鋼琴協奏曲,貝多芬就為它寫過Cadenza,演奏家往往也有自己專用的版本,譬如我收有奧地利女鋼琴家海布勒(IngridHaebler,1929-)的莫扎特鋼琴協奏曲全集,其中的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號的Cadenza都是海布勒自己作的,而她演奏二十號時,用的卻是貝多芬寫的。
Cadenza一般都放在協奏曲最后一樂章的最后一段,因為那是曲子真正結束的地方,但也有作曲家在快板的第一樂章與第三樂章各放一個,讓樂曲形成兩個高潮。這沒有對錯的問題,但不明就里的聽眾在聽了第一個Cadenza之后都以為樂曲要結束了,興奮得起立歡呼鼓掌,想不到指揮與獨奏者不理他們,繼續演奏,就造成尷尬的場面了。演出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時常發生這樣的事,一次帕爾曼(ItzhakPerlman,1945-)演奏這個曲子,剛把第一樂章的Cadenza奏完就全場轟然,整個音樂會好像要終場的樣子,弄得小提琴家不斷點頭來安撫群眾情緒,也算演奏會的奇觀了。
有的作曲家兼是演奏家,又喜歡“作怪”,往往把作品弄得難上加難,自己演奏雖游刃有余,卻讓別人無從下手,譬如帕格尼尼(NiccolòPaganini,1782-1840)就是。這位比貝多芬稍晚與柏遼茲同時的演奏家與作曲家,他的一生可算一大即興曲,所以聽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也不用找什么Cadenza了,因為他處處都在顯示“華彩”。他常常拿著小提琴上臺,想怎么拉就怎么拉,樂譜往往是后來憑記憶記成,成名后,舞臺下面也有專門幫他“記”譜的人,有時所記不同,就形成相異的版本,拿去請教他,他推以不知何者正確,因為他早已忘了當時怎樣演出的了。論到鋼琴,李斯特的許多炫技成分的鋼琴曲,首首都是華彩逼人之作,你聽他十二首鋼琴的《高級練習曲》,豈不都跟Cadenza一樣艱深嗎?不過李斯特也有不少不強調炫技又充滿內省的作品,尤其在他晚年。
十九世紀之后的作曲家通常都精通鋼琴,但要寫交響曲,有時得請教各種樂器的專家,尤其要寫的是某種樂器的協奏曲,一定要得到極為內行的人協助才行。譬如貝多芬寫的唯一一首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Op.61)就是獻給當時維也納劇團交響樂團第一小提琴手克萊門特(FranzClement,1780-1842)的。克萊門特當然對這首樂曲的寫作提供了技術協助,這首曲子在初版時就附有兩種不同的Cadenza,據說一為貝多芬寫的,一為克萊門特寫的。這首曲子太有名了,之后幾乎所有的小提琴家都演出過,而重要的小提琴家多有自己的Cadenza版本。后來勃拉姆斯同樣寫了一首小提琴協奏曲,也是D大調,請了當時有名的小提琴家約阿希姆(JosephJoachim,1831-1907)指導協助,這首曲子于一八七九年在萊比錫首演,就是勃拉姆斯指揮由約阿希姆擔任小提琴獨奏的,當然這首曲子的華彩奏部分,也是約阿希姆寫的。約阿希姆不但幫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寫了光輝燦爛的Cadenza,也為貝多芬的那首協奏曲寫了極有名的Cadenza。
歷史上也有幾個特別喜歡寫Cadenza的大音樂家,如賴內克(CarlReinecke,1824-1910)、布索尼(FerruccioBusoni,1866-1924)等,小提琴名家克萊斯勒(FritzKreisler,1875-1962)也為許多小提琴協奏曲寫過。現在有一個問題,在演奏協奏曲時如不演出Cadenza行嗎?當然沒規定非要有不可的,莫扎特之前的協奏曲并無這部分,但如作曲者專為Cadenza留了空白,有的還譜寫了這部分,那就還是循例演出的好,否則會讓人懷疑琴藝不精。有的作曲家,干脆把這段華彩獨奏融入他的樂曲中間,如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與舒曼的鋼琴協奏曲,不經特別指出,聽的人不知道這段是Cadenza呢。還有二十世紀的一些作曲家,也曾把Cadenza的部分當成獨立的一個樂章,譬如沃爾頓(WilliamWalton,1902-1983)大提琴協奏曲與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演奏家想要跳過這部分不演出也不可能了。
這種華彩又即興的演出,在爵士樂中出現的機會是要比古典樂更多的,不過爵士樂無須特別標明吧,隨便一個三重奏或四重奏,都留有器樂家大段獨奏的部分,甚至主司節奏的低音提琴與鼓手,都有機會盡情表演他們的獨門絕技。樂手要玩多久、用哪種方式來玩(用英文來說,演奏就是Play)都任由他,純屬默契,一切端看現場狀況來決定,自由極了,也灑脫極了,說起即興奏,這才算真正的即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