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1968年8月,我從臨汝高中畢業離校,成為一個回鄉知識青年,一個農民。
其實我是66屆學生,兩年前就已經畢業,當時畢業考試過了,高考體檢過了,甚至高考志愿都已經開始填報了,但是突然間風云突變,高考停止,我們這些渴望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農家孩子,在經歷了兩年多非正常歲月之后,又回到了農村。但身份卻成了“準農民”,因為還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當時是下決心在家鄉的土地上 “躬耕隴畝”了,但藏在心底對寫作的愛好,卻總是時時冒出新芽。當時又沒有什么發表文學作品的園地,就試著給縣廣播站寫了篇稿子,誰知很快就播出了。當時正是推廣有線廣播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安了小喇叭,一日三次播音,一篇廣播稿,受眾就是幾十萬。后來又連續寫了幾篇,基本上是每投必播。
忽一日,大隊干部找到我,說公社要抽調我去“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個宣傳隊,與吹拉彈唱的文藝宣傳無關,實際是肩負整頓任務的工作隊,要進駐“老大難”大隊,成員也大多是老黨員和在公社有些影響的大隊干部。我有些忐忑,說:“我是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怕不合適吧?”
但公社領導回復說:“這也是接受再教育的形式,在工作中學習鍛煉吧!”后來才知道,正是這位領導注意到我連續寫的幾篇廣播稿,才決定把我抽調到宣傳隊的。
這位領導名叫呂秉信,后來任我們公社黨委書記,當時他任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不過人們似乎很少叫他主任,都叫他老呂,我背地里也隨著大家的稱謂,稱他為老呂。
我隨著宣傳隊先后進駐三個所謂“老大難”的大隊,睡地鋪,吃派飯,調查研究,大會小會,我作為最年輕的隊員,自然事事都往前面跑。后來公社辦數千人參加的“學習班”,又把我抽到辦公室寫材料,有的還上了縣里的“簡報”。一晃幾個月過去,1969年春節過后,領導又通知我到公社機關報到。原來又給我分配了新的任務:辦展覽館。
展覽館的主題有兩個,一個是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一個是階級教育,這是個嚴肅的政治任務。讓我負責的是階級教育這一塊,包括搜集素材、撰寫腳本、設計版面等。當時也抽調了下放回到原籍的學校教師、劇團的編劇美工等等,其中大多資歷上都應是我老師份的。我當然又有些忐忑心虛,老呂這次是主管這項工作的領導,他對我說:“有壓力可以理解,但不要怕,先干起來,遇到問題多商量想辦法就是了!”
展覽館就在公社的大院里,雖然具體負責展覽館工作的另有一位姓牛的干部,但和老呂的接觸畢竟多起來。盡管當時政治突出到生活的每個角落,早請示晚匯報,但老呂的工作作風務實,雷厲風行,講話也簡潔明快,并且,我覺得他對文字、審美都很有感覺,能說到點子上,悄悄心底里就多了些共鳴。
此后我就全力投入,采訪、撰稿,還親自畫展板,畫展廳入口處的大幅宣傳畫;布展結束,又趕寫講解詞,培訓講解員,然后是正式開展,擔負臨時負責人,自己也上崗講解,等等。從這一年的3月開始籌備,到10月底展覽結束,我一直在緊張忙碌之中,在此期間還因外出參觀冒雨趕回患上了嚴重的胃病。
展覽即將結束的時候,我才知道,此次臨時招聘的講解員最后都要各回各家(辦展人員除了我都是公職,也都已回去),只有我被安排在公社廣播站,合同工,每月工資26元,不過仍是在辦公室寫材料。
說實在話,這對我來講有點喜出望外,因為在當時形勢下,我們這些回鄉學生若能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似乎是一種奢望。主導這件事的仍是老呂,在此之前,我從未對他說過什么個人的要求。這個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個月后,老呂告訴我,縣里說有人提意見,你們高中畢業生必須勞動鍛煉兩年以上才能安排,你才一年,不符合條件,因此合同要取消。
取消就取消吧,我連爭辯都沒有,老呂似乎看到了我的失落,說那就跟他去修焦枝鐵路吧。當時正值組建修戰備工程焦枝鐵路的民兵隊伍,一個縣一個團,一個公社一個營,老呂是營教導員。于是我跟隨他到了地處伊川的工地,不過大部分時間在營部,主要干的仍是寫材料,辦小報這類文宣的事。一年之后,焦枝鐵路建成通車,民兵撤回,老呂任公社學大寨指揮部指揮長,又點名要我去指揮部辦公室。
1971年,我已經23歲了,但正式工作的事還是沒有著落,心中不免有些焦急。還恐怕若再有機會,“沒有勞動鍛煉兩年”是否成為障礙,因此萌生了回村參加勞動的想法。在此之前,我從沒有給老呂說過自己工作的事,老呂當然不想讓我走,但并沒有用符合當時社會流行語境的政治詞語給我講大道理做思想工作,他沉吟一會兒,說:你的想法在情理之中,我理解。我舍不得你走,但我的職權有限,公社的幾個單位,你挑,但都是集體工;縣里能招工的單位,也都是合同工,我也可以幫助做工作。
但我最后還是選擇了回家參加勞動,我把能當一名國營企業的正式工人作為自己爭取的目標。1971年春節過后不久,我告別了老呂他們,回到村里。
兩天以后的一個上午,我正在村頭拉土,老呂突然騎著自行車來找我。他說,我要到黃莊去,順便來看看你。我們就坐在土坑邊上,聊了一會兒。全是家常話,當然也有許多安慰鼓勵。
老呂走了,我在那兒站了很久,一股暖暖的熱流在心頭流過。我和他非親非故,他是公社領導,年齡也差不多算大我一輩的長輩,我只是一個剛畢業的回鄉青年,一個農民。我不敢以人才自詡,但他對我卻一次次提攜扶持,給我創造機會和平臺。我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他對知識的尊重和對青年的愛護。對他的“知遇之恩”,對他的信任,我盡管心存感激,卻從未在行動或者口頭上表達過,只想用加倍努力的工作去回報。他自己也從不提這些事。回想一下,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單獨去過他寢辦合一的住室,連一根香煙也沒給他遞過。在這兩年多的交往中,我們之間是一種純粹的工作關系,就像一泓碧水,清澈純凈。這兩年多時光,也正是我從學校走向社會的第一步,第一站,怎樣工作,怎樣做人,怎樣處理個人與領導、與組織的關系,老呂用他的言行給我上了帶有啟蒙意義的第一課。
這一年9月,我終于被“招工”走出了農村,到一個國營企業的子弟學校當了老師。
在以后的幾十年歲月里,我和他一直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回家鄉的時候,有時也去看望他,但總是來去匆匆,直到前不久,才有了一次深入的交談,較為詳細地了解了他的經歷。
老呂生于1930年,出身城鎮貧民家庭,從小歷經生活的磨難和艱辛,是那種“從小賣蒸饃,啥事都干過”的苦孩子,只上過三年小學,后來全靠自學。他從新中國成立之初就參加工作,1952年入黨,大部分時間都在基層任職。我離開家鄉的時候,他已經到另一個公社任書記,后來又調回我們公社任黨委書記。1979年底調縣醫院任書記,白手起家,奮戰5年,又建了一個設施齊全配套完善的新醫院。醫院落成開診,他卻離開醫院,調到了衛生局。有意思的是,新任局長是他在醫院搭班子的副院長,如今當了局長,卻非要把老呂要過去,于是老呂去當了衛生局正科待遇的副書記,一直到退休。
在我心目中,老呂是位有魄力、有才華、也有胸懷境界的德才兼備的好領導,但他到退休的職務仍是正科,在這個正科級的位置上他轉來轉去干了15年。但他對此不以為然,他說,他從沒有向組織提過個人職務的事,他就是想實實在在干成幾件事。退休后他又練起了書法,還組織老干部書法活動,編印出版了好幾本書畫集,成了汝州的書畫名人。
老呂今年已有68年黨齡,2016年7月,他曾榮獲中共河南省委頒發的“50年以上黨齡榮譽紀念章”。他從28歲開始擔任支部書記,“書記”這個職務和稱呼,已經伴隨他半個多世紀。
順便提及,他家里還有一位書記,他的夫人,曾任汝州城關一個大隊的書記長達26年,清正廉潔,口碑甚好,也是汝州城里的一位名人。
這兩年,我再見到這位滿頭白發卻腰桿挺直精神矍鑠的老人,總是恭恭敬敬地叫他“呂書記”。
二
1986年7月,我作為洛陽市文聯的一名中層黨員干部,被抽調為洛陽市委派駐嵩縣的工作組成員,來到嵩縣庫區鄉。當時工作組的任務有兩個,一是指導完成村級整黨任務,一是幫助開展扶貧工作。這兩項工作后來被我們戲稱為都具有“劃時代意義”,因為自此以后,我們黨不斷推進從嚴治黨,開展各種形式的學習教育活動,但不再使用“整黨”這個提法,而扶貧工作,則自此而始,逐漸大規模鋪開。
到縣城開會的時候,見到了縣委段運勞書記。
我們也算認識,我原在洛陽地區文聯《洛神》編輯部工作的時候,他是地委宣傳部的副部長,是我們的直接上級領導,去年剛剛調任這個縣的縣委書記。
段書記見到我很高興,也很熱情,鼓勵我說這是鍛煉自己的好機會。以后他到庫區鄉來檢查工作,還專門找我去談了一會兒。他說,工作生活上有什么事可以隨時找他,還邀請我去他家坐坐。但我并沒有當真,書記那么忙,這不過是路話罷了。
有一次去縣里開會,段書記真的邀我去他家里,看出來是誠心實意。我去了,向來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我,第一次上門,也是兩手空空。
那時候嵩縣縣委機關大部分還是平房,段書記也住在一套平房里,家具陳設也極為樸素簡單,甚至是簡陋,我記得我們說話的時候坐的是農村常見的那種帶靠背的矮木椅,這和一個普通干部普通職工的家庭沒什么區別。我們的談話并沒有涉及多少家庭生活,他說嵩縣的縣情,自然資源,當然還有困難,也興致勃勃說他的設想和規劃等等。那一次見面,我自己從心里暗暗給他送了八個字:“兩袖清風,一腔熱情”。
一年后,工作組任務完成撤回,我也回到原單位上班,從此也沒再和段書記聯系。
1988年段書記調任洛陽市委政法委書記,不久又任市紀委書記。過了將近一年,在一次大會會場門口碰見他,還是他先打了招呼:“你怎么也不來見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只好實話實說:“你那么忙,我也沒什么事。”
我是個拙于交往的人,甚至還怯于交往,有點孤傲,這是自己的性格缺陷。特別是對領導,若無工作上的必要,我不想多走動,我不想讓自己留下“攀附、巴結”的心理陰影。我知道,這和社會上流行的風氣不合拍。
后來,段書記又當了市委副書記,分管的也有宣傳這一塊兒,和我的工作有了聯系,但我仍然沒有和他太多接觸。
1993年初,我的報告文學《燦爛人生》在《莽原》發表,并在洛陽開了座談會,規格很高,省委宣傳部、組織部兩位副部長,省文聯主席都參加了,段書記因在北京學習沒有與會,他回來后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說了很多祝賀和鼓勵的話。
后來,我擔任了市文聯的副主席;再后來,又擔任了市文聯的主席,同時還兼任市作協主席和《牡丹》主編。
說實在話,有專業追求的人,在文聯擔任領導職務,其實是一種犧牲,但在別人眼里,畢竟是當“官”了。在一波波的反腐案例中,某些人的提拔升遷經常和“請客送禮”聯系在一起,以至形成了非常負面的群眾輿論,似乎只要是職務提升,就一定是怎么怎么。
當時段書記是分管宣傳的副書記,我的任職是組織決定,當然其中也會包含他的意見。但是我們之間的交往純粹是工作關系,我從來沒有對他有過什么物質上的表示。我任職時年齡是偏大的,我自己開玩笑說是“范進中舉”,除了組織部長的集體談話,段書記也找我談過一次話。他說市委對干部的提拔任用是很慎重的,選好了,會給組織添彩,否則就會對黨的形象造成傷害,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辜負組織的信任。
段書記后來對我的工作給予了許多指導、幫助和支持、鼓勵,他還多次在多個場合肯定表揚我微薄的寫作成績,說你是為洛陽的經濟和文化建設做過貢獻的。
段書記在洛陽市委的領導崗位上先后擔任過市政法委、紀檢委和農工委書記,擔任過市委副書記,后來任市人大主任時也兼任黨組書記。他勤奮努力,兢兢業業,為洛陽各項事業的發展和進步,貢獻了自己的心力。他為人處事的真誠善良、光明磊落、平易謙虛,在廣大干部群眾有很好的口碑。作為長期在一個地區擔任重要領導職務的人,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實為難得。
和段書記交往漸多是在他從市人大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又擔任市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執行主任以后,我去他家和辦公室看望他的次數才多起來。
段書記1964年畢業于鄭州大學中文系,退休以后,他對文學的愛好和寫作的熱情又點燃起來,這使我們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他熱情參與各種詩歌創作活動,主編了多部詩詞作品集,自己也創作了大量題材廣泛,內容豐富的詩歌作品。他的《行吟詩詞選》結集出版時,堅邀我給他寫序。
我說,您是大領導,認識人又那么多,您應該請省甚至中央的領導給您寫序才好啊。(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書記高洪波就是他在中央黨校學習時的同班同學)他說,不,我就想請你寫。
當然,我在序言“居高聲自遠”中也真實表達了我的感受。
我覺得,他的詩篇充溢著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深厚感情,這是他胸中激蕩著的一種大愛。作為一個領導干部,這些政治信仰理念已經和他的個人情感融為一體,其實,這也正是作者“真性情”的體現。
從他的詩歌成果和寫作實踐中也可以明顯感受到一種超拔平庸、凈化靈魂、提升境界、奔赴崇高的精神向度。
他退休以后,除了積極投身關心下一代和老年工作這“一老一少”的社會公益活動以外,還擔任了幾個詩詞書畫學會的名譽職務,結交了一批書朋詩友,讀書吟詩,臨帖習字,切磋酬和,瀟灑高雅。這其實也是一種文化姿態。文化具有一種導人向美向善的力量,他不僅從中愉悅身心,陶冶性情,而且還以這種生活態度影響和引導著一批老干部朋友們,甚至中青年干部們的生活方式。他雖然不再擔任黨政領導職務,但在提升文化品位,涵養精神氣質的道路上,他仍然是一位身體力行的領跑者。
今年,段書記的黨齡已有62年。我注意到他黨內履歷的一“少”一“多”:他是在1959年上高中的時候入黨的,當時學生中黨員人數極少,他們全校只有兩人;后來在同時期的洛陽市級領導干部中,他是擔任不同級別、不同領域、不同機構“書記”職務最多、時間最長的人。
三
結識楊子敏老師是在1985年的牡丹花會期間,我當時在洛陽地區文聯《洛神》雜志社當編輯,刊物開辟了專欄要介紹豫西的作家,我受命寫一篇關于楊子敏老師的文章,先后兩次采訪了他,從此也開始了和他二十多年的交往。
楊子敏老師原名楊錫光,是新安縣鐵門鎮人。1944年,年僅14歲的他從家中偷跑出去參加了八路軍,1945年入黨,1953年從部隊轉業到中國作協任秘書科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楊子敏老師曾一度擔任中宣部文藝局代局長。1984年全國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以后,楊子敏擔任過全國作協秘書長、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又先后兼任了《詩刊》主編和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
作協書記處書記,嚴格來講似乎并不是黨內職務,但任職者皆為作協黨組成員。從初次認識開始,我都是叫他楊老師,好像也沒人稱他書記。唯一一次是在1991年洛陽第六次文代會的開幕式上,市委宣傳部張太林副部長稱他為楊書記。
可以說,楊子敏既是一位經歷過烽煙戰火的老革命,又是身處全國作協、《詩刊》這種最高文學殿堂的領導,完全也算得上“京華冠蓋”一族。但他的待人接物、言談舉止卻絲毫沒有領導的架子、名人的派頭。和他交往,你會感到面對的只是一位平易謙和隨便親切的朋友。
隨著和楊老師的交往漸多,我更感受到和他的相契和投緣,而他給我的信中,后來竟以“老友”稱呼。他送給我的一幅書法,也以“老友”落款。楊子敏老師回洛陽,常常是悄悄來去,從不驚動有關部門和領導。我作為洛陽文聯和作協的負責人,作為后學和晚輩,當然應該盡力幫助安排一些食宿行方面的事情。但他似乎總是最大限度地簡化。有幾次,他就在我家里就餐,還連說:“還是家里的飯菜好吃!”
楊子敏老師經常關心著家鄉的文學事業,為洛陽文學的繁榮貢獻了許多心力。我在兼任《牡丹》主編期間,還聘請他擔任了《牡丹》雜志的顧問。而家鄉的文學活動,他不僅盡力參加,還經常成為這些活動的義務組織者。
1994年春,為洛陽作協舉辦筆會的事,我數次打電話邀請楊子敏老師回洛。他果然如期歸來,并且還邀請來了《人民文學》主編程樹榛、老作家雷加等人。后來我才知道,為了參加這次純粹是無償的義務的文學“公益活動”,他謝絕了海南的一次隆重的詩歌會議的邀請,也促請程樹榛放棄了去泰山參加會議的機會。
楊子敏老師的人品可謂有口皆碑,口碑其實是對一個人最公正的評價。他在中國作協工作了半個多世紀,期間經歷了許多風雨,但是說到楊子敏,大家都常用一句話:他是個好人。他對工作對事業的執著和認真,對同事對朋友的誠摯和熱情,他的正直、善良、平易近人和謙遜,使他贏得了大家由衷的尊敬。
楊子敏老師有文學才華,寫作的路子很寬,二十多歲就創作出版了劇本《復仇的火焰》,后來又寫詩,寫散文,出版過長篇小說《紅石口》和散文詩集《回音壁》等,他還根據工作的需要,寫過許多文學評論。他曾對我說過,他不想當官,只是希望做一個以寫作為職業的作家。他應我的邀約,曾在《牡丹》上發過一篇文章,題為《勤惰由人,豐歉在天——我與文學》,其中歷數了他經歷的各種政治運動和風雨坎坷,“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名為文學隊伍中人,其實和文學天各一方”。繁忙的行政領導工作和強烈的創作欲望的矛盾,使他常常感到痛苦和無奈。可以說,這種痛苦和無奈伴隨了他一生。
1996年底,他從書記處的位置上退下來,當時,他是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創作中去,實現自己宏偉的寫作計劃。但是,日漸衰老瘦弱多病的身體已經無法為他的雄心勃勃的計劃提供保障了。盡管他珍惜時間,一旦身體條件允許就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但他后來還是調整了寫作計劃,開始寫回憶錄式的散文。
我想,他被迫放棄寫長篇的計劃,放棄孕育已久的構思和豐富的素材,心底里一定會藏著痛苦和無奈。
2007年冬,我利用到北京開會的機會,又一次去拜訪了楊子敏老師,并給他匯報了編著《洛陽當代著名文藝家素描》的計劃,他對這個計劃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并表示大力支持。
他更加瘦弱,但還是一如既往帶著他那特有的微笑,言談中子敏老師對自己的日漸衰老感慨不已。他笑著說,我很可能隨時就會走了,自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不害怕也不緊張。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雖然瘦削但仍然紅潤的面孔上浮現的是一種坦然的微笑。那一天,他的氣色和精神都很好,我一邊安慰他,一邊暗自為這樣一位達觀睿智的老人祝福。
誰知道,這一面竟成永訣!
2008年8月2日,楊子敏老師在北京逝世。
2009年3月,子敏老師的遺著《一路走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不久,他的夫人,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的黑老師就給我寄來了這部書。
這部以“一位文化老者的人生手記”為副題的40萬字的大散文作品,濃縮了子敏老師作為一個作家,一個老革命家一生的經歷和幾十年來的思考。既有自身的遭際,也有史事的鉤沉,使這部笑中帶淚的大散文作品,兼具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的雙重意義。
遺憾的是,他生前并沒有看到自己作品的出版。他逝世以后,是在中國作協原黨組書記金炳華和作家出版社社長何建明的關心幫助下,才得以出版的。以他的資歷、影響,出本自己寫的書該不是什么難事,但是生前為什么沒有出呢?我想這可能與他的性格有關,也與他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有關,他不善于也不屑于經營自己。后來《文藝報》發表全國作協書記處同事們緬懷他的文章,曾說到他的勇于擔當另一面的“靦腆”和“羞澀”。他當魯迅文學獎詩歌獎評委主任的時候,面對各種矛盾,挺身而出,把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而對有關自己的事,他卻不伸手也不開口,直到生命的終點。
楊子敏老師的辭世遠行,留給我的不僅是綿綿的思念,還有許多的感慨。經歷了半個多世紀官場文壇的風風雨雨,他始終堅守了自己的君子人格,也始終保護著自己的心靈深處的純真和圣潔,自律自謙,不偽不秀。他是真正稱得上德藝雙馨的人,但是,他的生前和身后,卻從來都不引人注目,就像他回家鄉時那樣,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
現在在文字和嘴巴上會使用漂亮時尚的語匯的人太多了,會經營和鉆營的人太多了,會造勢和盜名的人太多了,而真正可以作為做人標桿的人太少。這樣的人越來越少,就像是曠遠的古曲或是稀缺罕見的善本書一樣珍貴,他們的逝去,往往都會成為一種絕唱。
子敏老師的人生,展示的是一種高蹈的精神境界,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為人為文的典范,他將永遠被我銘記在心里。
“書記”,是一個名詞,也是一個個具體的人。書記,在中國的現實生活中,和我們每個人都密切相關。
書記一詞的本意,原指從事文字記錄和處理日常事務的工作人員,中國共產黨把各級黨組織的負責人稱為書記,其實就蘊含了為人民服務的初心。黨的各級組織書記的形象,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我們黨在廣大人民群眾中的形象。
在歷史上,在現實中,有的書記成為楷模榜樣,有的書記則被人卑視唾棄。
我的人生路上,曾和多位書記遇見或交集,他們中大部分都是令我尊敬的人,本文所述的三位書記只是他們中的三個代表。三位書記,如同我人生的三位老師,也如同我收藏的三冊內蘊豐厚的書帖。幾十年來,常置案頭,時時翻閱品讀,常常臨習仿寫。
責任編輯 ? 楊 ? 櫪
張文欣,1948年生,河南汝州市人。曾任洛陽市文聯主席、洛陽市作家協會主席、《牡丹》文學雜志主編。1979年開始創作,現已發表出版散文、報告文學、小說、文學評論300多萬字。曾獲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