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迪
內容摘要:《美發簡史》是“布克獎”得主朱利安·巴恩斯短篇小說集《檸檬桌子》中意蘊豐富的一篇小說。主人公格雷戈里的三個人生階段分別以克分子線、分子線、逃逸線的狀態對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進行了逐步解構。同時,生成賦予衰老和死亡以新的意義,一種充滿生命力的“生成觀”被建構,這是精神分裂分析學讓巴恩斯思想煥發出的時代活力。
關鍵詞:欲望 逃逸 生成 解構 建構
《美發簡史》是布克獎得主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短篇小說集《檸檬桌子》中意蘊豐富的第一篇。目前對巴恩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長篇小說,其短篇小說集的研究極少。《美發簡史》分為三個部分,分別記錄了主人公格雷戈里·卡特萊特少年、青年以及老年時期的三次理發經歷。本文以精神分裂分析理論為視點探究主人公三次理發經歷分別代表的三個年齡階段。少年格雷戈里的主體欲望囿于階級社會二元對立結構的克分子線內。青年格雷戈里分子線的不穩定狀態解構了二元結構中的資本主義霸權;老年格雷戈里鍛造的逃逸線徹底解構了二元結構,理發師凱莉的逃逸行為更帶來新的可能性。舊的意義被解構后,一種新的“生成觀”被建構。此時,衰老和死亡成為生成體驗,新生命力孕育而出。
一.解構意義
1.僵化結構:克分子線(the molar line)
這一階段的少年格雷戈里是克分子線切割下的短視者,他只能看到社會的、集體的輪廓,其內心和外在表現都囿于僵化的克分子線內。也因此,這個階段的格雷戈里并沒有觸及二元對立的社會制度。
格雷戈里將自己定位為“成人-兒童”這一主客對立的二元結構中的客體,其內心和外在行為都處于克分子線分割的疆域內。按照精神分析,俄狄浦斯式的欲望被限制在家庭的三角結構。在本書中,幼年時期的理發都由媽媽做主,其缺席會讓格雷戈里十分害怕,這似乎是俄狄浦斯情結。但實際上,欲望生產從來都是社會性的。把鏡頭拉近到少年時期理發的細節,其實母親是隔斷自己與理發師、牙醫等由克分子線界定的社會性職業的“層”。格雷戈里把自己定義為“兒童-成人”二分結構中的兒童,當有媽媽陪著理發時,格雷戈里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無知的男孩這個群體角色里。但當自己一個人去理發時,他可以預料到的那些節段化的生活直向他席卷而來。其一,受克分子線的分割性思維控制,格雷戈里這個年齡的男孩都會被推薦童子軍等社會組織,格雷戈里就被理發師推薦了兩次十字軍。另一,格雷戈里覺得理發店“最讓人惴惴不安的是粗俗”[1](P11)。讓格雷戈里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害怕,是自己對粗俗的喜歡。總之,面對理發師這個剝削者的社會角色,少年格雷戈里內心始終囿于克分子線劃分的社會結構。
格雷戈里是存在于克分子線域內的短視者,他根據自己所能看到的二元的輪廓對整個社會不斷做出判斷,并及時糾正自己出線的內心及行為。德勒茲提到:“對于每個節段來說,都存在著兩種監視者:短視者和遠視者”[2](P200)。短視者看到的都是巨大組織的輪廓性的事物和一些被明確規定的節段”[2](P201)。首先,本書第一部分有許多重復。這些重復組成了作品“內在結構”,“決定了作品與外部因素多樣化的關系”[3](P3)。“后面和兩邊剪短,頭頂略微剪剪”的短毛兒樣式是媽媽對幼年格雷戈里的要求。而當少年格雷戈里第一次獨自理發,一路上他嘴里反復練習這句話。當理發師問他想要什么發型,他再次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這句話。短視的格雷戈里很顯然不受控地訓練自己遵守媽媽這一社會規則傳達者的規訓。這句話的重復完整地表現了規則的“輸入—內化—輸出”。同樣地,少年格雷戈里在第一次獨自理發過程中三次想撒尿。排泄是幼兒時期外化的欲望宣泄,可這時的格雷戈里已經是少年。資本主義機器互為切割,最終格雷戈里選擇在集體節段內糾正自己。于是,當撒尿的想法再次出現,其第一反應便是“絕不能再想尿尿的事了”[1](P13)。此外,第一部分存在敘事的明顯停頓。當理發師使用電動推,格雷戈里想起了學校里裸泳的事。“男孩們互相打量又并不直視,大概就是拿眼角瞟一瞟”[1](P12)。作為欲望載體之一的性在此展露。格雷戈里此時想“這真下流,可千萬不能讓老師看到” [。這處內心獨白表明格雷戈里判斷力比多位列克分子線切割的二元社會。
2.解構對立:分子線(the molecular line)
這一階段的青年格雷戈里身上存在著一種相對的解轄域運動,這種分子線的狀態雖然不穩定,但仍解構了二元結構的資本主義霸權,并生成了一種模糊的居間狀態。
在這一階段,作為遠視者的格雷戈里不再將自己歸納于資本主義社會集體,其表現出一定的解轄域傾向。德勒茲將柔順的或分子的節段化之線稱作“遠視者”。其看到的是一系列微觀節段性事物,其“不容許自身歸因于某個既定的形象、集合體或要素” [2](P201)。本書第二部分的格雷戈里已長成了青年。首先,微觀無意識欲望傾注的破壞性力量得到釋放。現在理發店內每日重復上演的一切是“保守的主仆體制、一切做作的交談、階級意識與付小費” [1](P18)。此時,欲望機器生產的欲望得到張揚,因為格雷戈里意識到小費只能強化人順人的社會,這對付小費者和得小費者都是侮辱。此時格雷戈里遠視者的身份使其有了解轄域化思維傾向。格雷戈里認為,“這一切必定會化為烏有”[1](P18)。也就是說,此刻他認為克分子線切割下的二元對立終會消失,其游牧思維初步顯現。但此種解轄域是相對的、不完全的。理發師對格雷戈里頭發的肆意擺弄激怒了他,要求剪超長大背頭是“以牙還牙”。值得注意的是,青年格雷戈里雖然具有解轄域思維,其強烈的外在行為恰恰證明自己在進行不完全解轄域。因為格雷戈里對資本主義機器的挑戰始終活在由后者建構的語境中,其作為“屬下”存在。比如當理發師認為格雷戈里是不想結婚的人時,格雷戈里下意識想到的是異性婚姻的對立面“同性戀”。因此,可以說格雷戈里暫時的游牧思維只解構了二元結構的對立特征,并沒有真正瓦解二元的社會制度。
格雷戈里的解轄域運動雖然是相對的、不完全的,但其生成了新的模糊區域。在本書第二部分,格雷戈里的解轄域行為達到了其青年時期的“一種程度”與“強度”,因此格雷戈里無法超越它們再前進。但即使是相對的解轄域運動,其也在生成差異,界限的模糊產生了一個居間區域。德勒茲認為生成是“讓進行生成之物和與被生成之物相關的任何東西形成一個新的組裝,從而進入它們之間的臨近區域,讓后者具有前者的感受”[2](P325)。首先,青年格雷戈里與理發師的交談不再像從前那般是“成人-兒童”的中心主義,曾經的客體格雷戈里逐漸具有了曾經的主體理發師的感受。在理發師說格雷戈里是不想結婚的人后出現了一個時間停頓,格雷戈里意識到理發師彷佛在等一個答案。于是他想教訓一下理發師,引用了伏爾泰的“對于懦夫,婚姻是唯一的冒險”[1](P17)。自此,欲望的釋放產生革命性力量,主客界限逐漸模糊。此外,第二部分存在三處關于格雷戈里前女友艾莉的敘事停頓。這三處講述了二人從熱戀到分手的過程。分手的原因是格雷戈里占有欲太強。而分手后,欲望由于感受變化而改變,占有欲之上還增添了愛欲。格雷戈里心想,如果兩人復合,就不會再表現出那么強的占有欲。在這段關系中,格雷戈里的主體性在感受力的作用下坍塌,一種關系的模糊狀態生成。可見,不論是主體向客體還是客體向主體過渡,二元結構中的對立性已被解構。
3.走向空間:逃逸線(the line of flight)
這一階段的格雷戈里已進入老年狀態,他用生命的長度鍛造了一條逃逸線,解構了二元結構,這使他徹底逸出了內在性平面,走向外在的“連貫的平面”。同時,年輕的凱莉即將出海,她的向外逃逸更是帶來了新的可能性。
老年格雷戈里鍛造的逃逸線是絕對的解轄域行為,欲望的釋放徹底解構了二元結構,走向外在的三維世界。德勒茲認為,我們是一條生命之線,這條線就是逃逸線。在本書的第三部分,格雷戈里鍛造了絕對的逃逸線。首先,老年格雷戈里擁有塊莖式思維,他把理發店用來漂白濕法蘭絨布的添加劑稱為“耳殼”。他認為“其實沒必要有學名”。此時,逃逸線穿透了“意指”的墻壁,除了耳殼,格雷戈里還將包括“理發師”、“理發店”在內的許多符號的確定性意義打破,而這是釋放力量的必要途徑。接著,欲望機器的不斷生產釋放出建設性力量。老年格雷戈里很喜歡洗頭的感覺,因為年輕理發師凱莉碰到他的身體,格雷戈里在“肉體接觸中享受著極致快感。肉體接觸如今就是一切”[1](P26)。此時欲望得到張揚。無目的的欲望生產具備建設性的力量,他已不再如小時候那般害怕宗教和理發師:面對理發師,格雷戈里不再拘泥于外在形式的解轄域,現在的他會準備充足的小費、出門理發前會仔細整理儀表,表面上對理發店的一切都應付自如而內心已經逃離了“主體性黑洞”[2](P167)。所以當理發師用鏡子給他展示理好的后腦勺時,他會說“不了”,臉上掛著的是寬容的微笑;面對傳教者的試探,他彷佛是冷靜的旁觀者,單刀直入地問“宗教嗎”[1](P26)。格雷戈里的上述行為不是認為一切不重要,而是淡然。至此,格雷戈里徹底逸出了分子線二維、二元的內在性平面,進入三維、三元的連貫的平面。
從格雷戈里到凱莉,生命線相連接,一種屬于英國社會的非個人化的生命力量逐漸生成。“生命無一不是機器,所有的生命運作的前提是它與其他機器相連接的時候,才會成為它自身所是的東西”[4](P60)。格雷戈里個人的逃逸線反映的是微觀無意識欲望的運動,其只有與其他機器連接變成宏觀無意識欲望才具有革命性。第三部分中,28歲的理發師凱莉出生于格雷戈里結婚那年。婚姻這一社會行為不但意味著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妥協,更意味著二十八年以來格雷戈里鍛造的逃逸線是一種“怯懦的冒險”[1](P26)。但年輕的凱莉遠勝格雷戈里。比如,凱莉衡量顧客兩鬢長短時并不用眼睛判斷,她將臉轉向別處,靠感覺衡量。這是對既定社會規則的逃逸,她的游牧思維已轉為行動。年輕的凱莉即將出海到邁阿密的游輪上工作,欲望的流動帶來了可能性。一方面,這是物理層面的解轄域,帶來了探尋新的社會文化的可能性。本故事發生在20世紀中后期的英國。那時大英帝國由盛轉衰,美國崛起。而邁阿密正是當時美國的代表性城市之一。彼時邁阿密經濟繁榮、文化多元。因此,出海的確帶來更多可能性。另一方面,出海在英國文學中本就意義非凡。笛福、斯威夫特等筆下的歷險舉世聞名,英國民眾內心漸存帝國意識。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歷史上殖民最繁盛的時期,但自那之后殖民力量不斷衰退。因此,凱莉的出海決定也代表20世紀英國民眾精神層面的逃逸線。由此,個體幻想向集體幻想轉變,非個人化的生命力量沿逃逸線釋放。
二.建構新的意義
縱向來看,格雷戈里的三個年齡階段分別經歷了克分子線、分子線和逃逸線的意義解構過程。而若橫向來看,《美發簡史》是一個關于衰老與死亡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意義的解構是為了更好地建構一種“生成”的觀念。
主人公逐漸衰老,但這個過程儼然成為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成體驗:舊觀念不斷死亡,新觀念時時生成。“死亡經驗是無意識最經常出現的現象,它呈現在生命之中且為生命而呈現,呈現在過程或生成之中,呈現在作為過程或生成的強度之中”[5](P330)。《美發簡史》中最明顯的重復就是三次理發經歷。隨時間推進,欲望生產不斷釋放建構性力量,生成將衰老變成了死亡體驗。少年格雷戈里認為理發店是粗俗的地方,他痛恨代表文明的理發師,他認為它們都是瘋子、變態。到了第二部分,青年格雷戈里雖仍認為這是個“臭名昭著”的地方,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理發師手藝非常利落。第三部分的理發店“宛若一個歡歡喜喜的門診部”[1](P25)。這時老年格雷戈里一邊與理發師凱莉自然攀談,一邊輕松閱讀女性雜志。如果說青年時期文明觀的轉變在格雷戈里心中仍算作與理發師的共謀,那么老年格雷戈里與文明的融合已變得明朗。在主人公漫長的成長過程中,舊自然觀一次次死亡,新自然觀逐漸生成。此外,包含婚姻觀的其他方面也有不同程度的嬗變,比如格雷戈里與艾莉的分手再結婚、老年格雷戈里對性欲目的性的懷疑。
在《美發簡史》中,生成取消了生與死的界限,死亡成為掙脫時間的死亡體驗,其融入了宏大的無器官體,重新迸發生命力。首先,書中多次提到了死亡。第一部分中6次提到死亡。這6次內心獨白中出現了大量諸如“腦瓜被撬開”、“鮮血四濺”等詞語。這說明少年格雷戈里對理發師的憎惡呼之欲出。而到了第二部分,死亡的敘述頻率驟然減少,只出現了1次間接的關于死亡意象的內心獨白。第三階段也只出現了一次對死亡的敘述,格雷戈里把躺在洗頭盆上洗頭描述為“頭朝下,‘等待斷頭刀砍下。”[1](P23)。且這唯一的描述被放在一段關于躺下的慢動作敘述中,敘述語氣十分冷靜。本書中的死亡不僅是死亡本身,也代表著對理發師、宗教——當前的社會制度——的厭惡。而隨著衰老過程中生成觀的形成,格雷戈里不再害怕這個社會,也就不再害怕死亡。于是,第三部分中用“等待”(waiting)描述面對死亡的態度,死亡的隔斷意義被消解。那么,死亡究竟歸于何處?欲望機器轟鳴不休之下,格雷戈里鍛造了從內心出發、凱莉鍛造了轉向外部世界的逃逸線。當格雷戈里與凱莉互相傾聽與交談,個體機器間不再只有物理連接,一種新的生命力迸發而生。它消解了老年格雷戈里與青年凱莉間的生死隔斷,將欲望機器緊緊連接在一起。于是,一種充滿了內在“生命力”的無器官體生成,個人的死亡被容納其中。至此,死亡變成了生成過程,這是微觀欲望融入宏觀欲望的過程,新的生命力在此間迸發。
作為活躍在當今文壇的小說家,巴恩斯十分關注現實問題,其創作格雷戈里絕不僅僅是為了描述個體衰老的過程。從少年到青年、直至邁入老年階段,格雷戈里克分子線、分子線以及逃逸線的三種截然不同的狀態是當今社會個體不同生存狀態的絕佳縮影。在傳統“意義”支離破碎的今天,《美發簡史》中的衰老與死亡恰恰為個體及社會發展指明了新的方向——蘊含著無限生命力的“生成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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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汪民安主編:《德勒茲機器》[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