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仁海
(作者是廣西作家協會會員,防城港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廣西散文學會會員)

頭頂上的形似鴿子的云朵晃眼間便不見了蹤影,海與天一下子就變成了粉黃。各種各樣的鳥兒以各種各樣的姿態,或滑翔,或競翔,或三五成群,或成雙結對,沐一身淺淺的、淡得不能再淡的夕照,朝著山心沙島圍攏而來,緩緩降落在各自的家。如今的山心沙島已經成為鳥兒選擇棲息的一片“綠島”。
鳥兒也有家,“綠島”就是它們的家。
我的目光凝視著很遠的海與天,夕陽之下,海面之上,有一對舒展著翅膀,飛往“綠島”的鷺鳥……我舉起手機,拍下這歸心似箭的情景,配了圖片說明,末了加一句:今夜我在“綠島”與鳥兒同宿。圈子里的朋友,很快給予回復,幾乎眾口一詞:“你是真瘋了嗎?一個人在‘綠島’過夜?”
山心沙島東臨欽州灣,南瀕北部灣,位于防城港市港口區企沙鎮,長約300 米,寬約140 米,是國際重要濕地之一。這塊物種豐富多樣的濱海濕地,既是廣西沿海重要的水鳥棲息地之一,也是東亞—澳大利亞鳥類的遷徙路線里重要的中轉站和越冬棲息地。
《國際濕地公約》規定,如果一塊濕地規律性地支持著一個水禽物種或亞種種群1%的個體生存,那么就應該考慮其國際重要性,可列為“國際重要濕地”。山心沙島,具備成為“國際重要濕地”的條件,名副其實。2017年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我與幾個拍攝鷺鳥的“發燒友”來到山心沙島時,正值漲潮,僅島中心及周邊星散的沙堆露出水面,以弓背或伸腰狀態,自自然然“隔離”出一片濕地,各式各樣的水鳥在淺灘、沙灘、灘涂上覓食,忽聚忽散,或亭亭而立,或翩翩飛舞,場面壯觀。
別小看了這一小塊濕地灘涂,于長途跋涉的候鳥而言,這就是大自然賜予它們的既能歇腳又能飽餐的天堂咧。每年農歷八九月間,候鳥遷徙季節來臨,爽爽的秋風吹響“集結號”,大量越冬水鳥就會從很遠很遠的海上集結到山心沙島,歷經旅途艱辛的候鳥,終于有了一個覓食點和落腳點。
生態原本就是需要保護和呵護的。可嘆的是人類往往忽略甚至輕視了這點。
“綠島”也曾被忽略、被輕視過。曾幾何時,小島中部區域已被海水滲入,待到退潮時,海水將沙質土一層一層剝蝕,土壤不再適宜植被生長,樹木的葉子發黃,那些最靠近淺灘的木麻黃樹根部的泥沙已被淘空,根部裸露,眼見著快要枯萎死亡,植物種群分崩離析……
多年來,因周邊建設增多、島體土壤貧瘠以及植被單一,山心沙島的生態保護和修復進度緩慢,致使海島面積急劇減小。1996 年全國海島普查時,山心沙島的面積約11.2 公頃,可是,時隔21 年后,山心沙島的面積已縮減至4.1 公頃。生態警報驟然拉響:如果再不整治修復,幾年之后,山心沙島必將“白云千載空悠悠”。
2017 年,山心沙島搶救性生態島礁修復項目獲批國家海域使用專項資金4 000 萬元。
為盡快實施山心沙島的生態修復,2018 年,防城港市港口區海洋局正式啟動山心沙島生態島礁修復項目建設。經反復實地踏勘,專家提出了許多具有操作性的建議,調整和優化了最終方案,經過反復協商論證,最終舍棄了觀景臺、休閑廣場、環島路和游人棧道等旅游設施建設項目。同年初秋,牽動人心的山心沙島生態島礁修復項目正式開工。生態擋沙堤、島體補沙、沙灘修復、原有植被等項目陸續開工。在施工過程中,工作人員專門設立了圍欄,禁止機動車進島,并制定多項措施保護棲息地的鳥類,真正做到了既保島又護鳥。
經過兩年多的修建和養護,山心沙島生態島礁修復項目初見成效。在整治修復海島的同時,保留并提升了水鳥越冬棲息地的生態功能,真正做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2021 年初春,我再次走上山心沙島,發現島上的景觀煥然一新。一座全長200 余米的混凝土結構紅磚棧橋,在海水的綠之上,紅樹林的綠之中,格外地顯眼。棧橋連接了陸地和海島,為管理人員上島進行環境管理及生態維護提供了便利。海島東、南側的長約696 米的擋沙堤近旁,成片的木麻黃樹郁郁蔥蔥,迎著海風招搖。新種植的紅樹林、草海桐、馬鞍藤等濱海植物和木麻黃樹構成生態鏈,生機盎然,島上的生態質量得到持續鞏固和提升。山心沙島給我帶來了大自然的驚喜,我從中發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共生、共榮的樂章。
漲潮時分的小島,如同一張在碧波中的綠色飛毯,讓一群群水鳥自自由由地飛起或者降落。
鳥類調查機構的數據顯示,山心沙島生態修復后,島上連年發現全球極危珍稀鳥種——勺嘴鷸,并且有同一時間發現8 只、累計發現15 只的記錄。勺嘴鷸是世界上非常罕見的候鳥之一,平均壽命6.3 年。目前在全球的數目少于300 對,且每年還在逐漸減少中,珍貴程度堪比大熊貓。近兩年冬季,在山心沙島觀測記錄到的勺嘴鷸數量如此之多,說明這個面積不足5 公頃的小島是該種群穩定的遷徙地和越冬棲息地。珍稀鳥類在此落腳棲息,是山心沙島成為國際重要濕地的重要條件之一。
除此之外,越來越多的水鳥在山心沙島及周邊濕地灘涂棲息,一次又一次刷新水鳥數量的記錄。近兩年,有小濱鷸、遺鷗、漁鷗和小鳳頭燕鷗這4 種此前從未在廣西有過棲息記錄的鳥類,先后出現在山心沙島。
據相關部門于2021 年2 月最新的一次調查數據顯示,2018年以來,山心沙島單次記錄到鳥類數量超過1.3 萬只,是2016 年記錄的4 倍之多。
這些成千上萬的鳥類涵蓋了95 種鳥類科目、8 種全球瀕危鳥類。如今,“綠洲碧波群鳥飛”已成為山心沙島讓人稱奇、讓人贊嘆、讓人愛惜的景象。
每年9 月至次年3 月,山心沙島停歇的鳥類基本穩定在2 萬到5 萬只。不少攝影者在島上拍到了黑尾塍鷸、斑尾塍鷸、中杓鷸、白眉鴨、紅喉鷚等珍稀鳥類,多次拍攝到易危鳥類黑嘴鷗、瀕危鳥類大濱鷸和極危物種勺嘴鷸。
“綠島”,再也沒有陷阱、沒有殺戮、沒有饑餓,成為水生動植物及鳥類等物種和諧共生的樂園。
人類在面對大自然中其他生命體的時候,需要敬畏憫惜的情懷!這種情懷所營造的“山心沙島氛圍”,為我提供了豐富的文學素材。而我為了寫一篇關于“綠島”與水鳥的散文,居然“真瘋了”似地決定夜宿“綠島”,以便更近距離地觀察,更真切地描述這島與島上的鳥兒。
在山里看日落與在海里看日落,心情是很不一樣的。在山里,不管是俯視或是仰視,山尖上或樹梢上,那落日,都會生生扯出你對時光一刻一刻消逝的嘆息。
在海里看日落,沒有俯視也沒有仰視。海平線上那一輪夕陽,總是與你依依平視,望不見夕陽下的波濤,那海那天,皆是一幅安安詳詳的畫面,金黃色的一條水平線上,夕陽從從容容,漸漸隱入泛著金黃色的水里。我除了慨嘆大自然的神奇,也多了一句輕輕的叩問:到底是天沉入了海呢,抑或是海升上了天呢?
身穿迷彩服的我,輕手輕腳地蹚過一處淺灘,走進平和與安靜的紅樹林……一簇碧綠,一簇清韻,讓我感到親切。為了抵御海水和風浪強勢的侵擾、掠奪,紅樹林的根系十分發達。“樹有多高,根就有多長”這話不全對。因為紅樹林的根,不知會比樹干長多少呢。紅樹林縱橫交錯的根系,為那些小魚、小蝦、小海螺、小蟹仔構建了一個“弱勢群體的生存空間”,而這些弱勢群體的生息和繁衍,又為各種水鳥提供了豐沛的食糧。我正想著這個生態哲理,不遠處的沙灘上,一公一母兩只水雞正沐浴著夕照,互相將紅紅的喙尖伸進對方的彩色羽毛里整理著。它倆的近旁,四只毛茸茸、紅臉黃喙的小水雞,一會兒試探性地邁開小碎步走進低洼處的一汪海水里,一會兒又圍在父母身邊撒歡地跑……
漸濃的暮色里,鷺鳥那雪白的身姿,越發地顯眼。
我獨自一人,繼續踽踽地在沙灘上走著。浪沫柔柔弱弱地往沙灘的高處涌,但那細細的浪分明是有骨氣的。不然,那修復前的沙灘,就不會被它剝蝕得“體無完膚”了。
鳥兒們覓食,都是早出晚歸。歸巢的鳥兒們,有的獨立枝頭,啄羽輕吟;有的成雙結對,借了那晚霞光,洗滌飛翔一天后的疲憊,相依相偎,很甜蜜的模樣,一整夜的美夢便開始了。
暮色越來越濃了,似乎想壓彎紅樹林每一枝婀娜的樹梢。在裊裊升騰的水霧中,四周一下子變得縹緲……尋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望去,幾只幼鳥極緩慢地在窩邊挪動,身披一身白衣的鳥爸鳥媽,伸長脖子,警惕地探頭盯住我,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慢慢往后倒退……
說天黑,眨眼間天便黑了。海與天,潑墨一樣沒了層次,全然一抹的水墨樣。漠漠夜空,星星是稀得不能再稀的了,月卻是格外的透亮。
我在一片沙地坐下,任由綠色簇擁。月光下的綠,綠得讓人目眩。那綴滿片片綠葉的露珠,皆沾了月光,恰似流螢點點,沒有蟲聲“唧唧”,近旁的水洼里,魚兒游得竟是如此地緩慢與安靜。我驀地想,此時此刻的我,若能變成一尾脫鉤的魚兒該多好喔。孤零零坐著的我,卻分明是沒有一絲孤獨感和駭怕的,皆因“綠島”上這許許多多的鳥兒給我做伴。高高低低的紅樹林的樹干和枝丫,就是鳥兒們的“席夢思”,隨便在哪根枝條一抓一握,就有了一夜的美夢。
帶著海水咸腥味的海風掠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不正是鳥兒們酣睡的呼嚕聲嗎?而我,居然聽著如此優美的“綠島小夜曲”,徹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