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連續性剪輯中探究好萊塢類型電影表達
——以黑色電影為例

徐逸

（重慶大學 美視電影學院，重慶 400044）

筆者試從剪輯的層面出發，選取三部具有時代差異、獨特導演風格的黑色電影，通過從微觀到宏觀的分析論述，探究連貫性剪輯在黑色電影類型中的運用與表達。并由此延伸思考剪輯與類型及電影風格之間的關系。

一、個例中的具體手法分析

在大衛·波德維爾《On the history of Film Style》一書中指出：好萊塢連續性剪輯包含三種基本形式，分別為分析性剪輯、交叉剪輯、時間與空間的連貫剪輯。筆者將以選取片段為例對以上連續性剪輯的基本形式進行具體分析。

（一）分析性剪輯運用——以《雙重賠償》為例

由比利·懷爾德導演的《雙重賠償》無疑是早期具有作者特色的體制內黑色電影。故事講述了保險推銷員沃爾特在對汽車保險進行續約之時，認識了美麗且危險的女人菲利斯并與之墜入愛河。為幫助菲利斯拿到“雙重賠償”，沃爾夫鋌而走險，通過巧妙設計將其丈夫殺害。然而隨著事件的深入發展沃爾特發現菲爾斯所愛另有其人，自己不過是一個被利用之人。故事的最后兩人雙雙死在彼此的槍下。此處選取的片段正是故事的結尾部分，沃爾夫發現自己被女人所欺騙，恐懼和憤怒的雙重情感催促著他來到菲利斯的家中與其進行對峙。在此片段之中，人物感情通過連續性剪輯中的分析式運用達到高峰。在完成敘事的基本效果同時推進情感的表達，對故事之后的發展提供了合理的動機以及情感鋪墊。

在片段的開場（圖示1.1），通過全景鏡頭交代故事發生的地點：菲利斯的家中。菲利斯位于前景，占比較大、沃爾夫從門口進入，通過景深鏡頭和光影的設置，將兩人的關系進行較為直觀且具有一定視覺沖擊效果地呈現。固定鏡頭之中，沃爾夫逐漸走向前景，兩人距離拉近，形成一種勢均力敵的對峙狀態，此時并沒有剪切鏡頭，而是長時間的使用雙人鏡頭，交代出沃爾夫來到此處的目的和兩人之前的前史。沃爾夫表示自己前來告別，此時鏡頭切換（圖示1.2）至菲利斯的中景反應，在不失去人物與環境的關聯性同時展現菲利斯淡漠的態度。在詢問完畢后，鏡頭切至沃爾夫的中景（圖1.3），在此之后通過中景的正反打節奏逐漸加快來展現人物之間對峙的緊張感增強。

之后沃爾夫起身，通過動作連貫性剪輯來到菲利斯身旁（圖1.4），景別整體變大，通過距離的改變和與環境之間的關系著重展現兩人之間關系的變化，加重緊張氛圍。在這一段過程中，沒有進行剪輯，而是通過沃爾夫的動態的人物調度與靜止在沙發上的菲利斯形成對比，展現出此時沃爾夫的運籌帷幄和菲利斯的如芒在背。沃爾夫無情揭露菲利斯虛假的辯解，此時切換鏡頭并使兩人距離拉遠來呼應劇作層面的設計（圖1.5）。在這一小單元中通過人物走位調度實現長鏡頭表現人物關系，而非頻繁剪輯，整體營造出娓娓道來的鋪陳之感。菲利斯在對沃爾夫提出質疑之時，原本的雙人鏡頭突然切回至沃爾夫的單人中景反應鏡頭（圖1.6）緊跟菲利斯的單人中景，又將原本有所緩和的氣氛和拉遠的距離帶回激烈的對峙之中。

接著菲利斯拋出了非常直接的問題，沃爾夫為回避問題通過人物調度走到窗戶前準備關上窗戶，兩人距離疏遠（圖1.7）。此時回到菲利斯的鏡頭中她已經掏出了手槍，準備擊殺沃爾夫。沃爾夫要求菲利斯再開一槍，此時沃爾夫內心已經把握到菲利斯可能因心存不舍而不會再次開槍，此處設計沃爾夫又一次走近菲利斯，兩人距離變近（圖1.8）。接著兩人擁抱，景別又一次改變，變為近景（圖1.9）。在此時人物與環境已經不再是著重表現內容，兩人處于整個片段中最近的距離，突出情感的表達試圖烘托至情感的高潮。

正當觀眾認為兩人正處于濃情蜜意之時，幾聲槍響將觀眾從幻夢中打破。景別又回到兩個人的中遠景（圖1.10）菲利斯已經倒在了沃爾夫的槍口之下。這一敘事段落由此落下帷幕。

分析式剪輯的重要特點是通過一個場景中不同的鏡頭和景別來展示場景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在《雙重賠償》這一個片段中兩個人通過整體的人物調度完成了聚合——分離——聚合——分離——聚合的幾個部分，并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片段的結尾。整體故事通過分析式剪輯進行推進，流暢地進行表達。同時通過景別的調整完成了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構建，帶動觀眾心理變化。值得一提的是，此片段在劇作層面上是發展部分的高潮，但是剪輯頻率依然比較低，更側重于人物調度的使用。鏡頭的剪輯克制而又理性，很好地照應了整部影片陳述式的風格，體現出黑色電影沉穩冷靜的美學特征。

（二）交叉剪輯——以《七宗罪》為例

大衛·芬奇導演的《七宗罪》以冷酷的色調，完美的構圖和引人入勝的劇情設計著稱。故事發生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城鎮，擁有超高智商且病態的殺人犯為所謂的道義傳教開始策劃“七宗罪”的連環兇殺。年輕且充滿信心初來乍到的探員米爾斯和成熟老成即將退休的探員薩默塞共同攜手試圖偵破此案，然而縱然他們耗盡力氣，結局終是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在絕望的都市中，正義沒能打敗邪惡，壞人最終獲得勝利。沉重壓抑的黑色氣息鋪就了整部電影的主旋律。此處選取的片段講述在對罪犯的老窩完成搜查后，關于“色欲”的懲戒開始實行。兩位探員抓住了在場的相關證人并分頭開始進行審訊。影片運用交叉剪輯的處理方法，將同一時空不同地點的人物動作統一，營造出雙線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效果，引發懸念結合分析式剪輯，烘托出緊張且沉悶的氣氛。

在本段戲劇單元之中，首先運用全景將兩個審訊室的全貌展現出來，點名時間地點與人物。兩個審訊室成對稱構圖，冷暗的燈光強調壓抑的氛圍（圖2.1）。接著轉移至其中一間探員米爾斯的審訊。這里切至人物中景相互正反打（圖2.2、2.3），人物面部相對清晰的特寫直觀表現人物心理活動：米爾斯的憤怒和焦躁、店面老板對此的漠視與高高掛起。

接著，鏡頭突轉，來到另一間審訊室。無措慌張甚至帶有神經質的另一個犯人歇斯底里地表達著自己的所見所聞（圖2.4）。中景地選擇讓整個人處在一種慌亂與叫嚷中，將觀眾的情緒提起。另一面則是老探員沉穩的審訊（圖2.5），兩個中景正反打在內部產生強烈的反差。與此同時畫面又一次跳回至另一間審訊室，如此反復兩次。在同一時間內的不同的兩間屋內截然不同的情感與訊息在交叉剪輯中突出：淡漠與慌張、無奈與絕望。兩位探員的焦灼和無可奈何在最后回歸的全景中又一次有所體現（圖2.6）。整個剪輯過程在推動敘事的同時展現人物心理狀態，并暗示著后續事件的整體走向。

交叉剪輯在最開始運用于格里菲斯的電影中完美地營造出一種懸念的緊張感，多適合于最后一分鐘營救的重要場面。此處運用平行式的交叉剪輯，將審訊部收尾并不是用以制造某種懸念，而是通過此種剪輯手法將劇情推進并且表現出人物此刻的心理狀態。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剪輯方式在敘事的同時不乏沉重與壓抑之感，具有敘事性和情感性的雙重特點，與影片整體風格一致。

（三）連貫剪輯——以兩部電影為例

在連續性剪輯中，通過連貫剪輯維持時間與空間的統一性，將觀眾代入到整體的戲劇情境之中以不至“跳戲”的手法已經司空見慣。成為每一部影片都遵守的“黃金法則”。在以上兩部影片中也有多處運用，通過個人繪制的機位圖結合影片試圖說明。連貫剪輯的重要特點包括以下幾點：不可超越180 度軸線、視線和動作的連接保持空間的連貫性；景別差距較小時通過30度原則進行調整；省略動作完成對時間連貫性的把握。

在《雙重賠償》中，菲利斯被保險公司請至室內進行談話，包括沃爾夫和上司在內的四個人的對話場面很好地提供保持空間的連貫性。如機位圖（圖3.1）所示，整個過程中的均保持在軸線之內。在四個人不停進行走位調度中，通過視線和動作完成連貫，如：共同謀劃此事的沃爾夫和菲利斯彼此裝作不認識，卻在遞水這個動作中表現得心事重重。沃爾夫看向菲利斯，視線為左下（圖3.2），喝完水的菲利斯將水遞還給沃爾夫，視線承接右上（圖3.3）；沃爾夫同時接過水杯，景別轉換，通過3/4動作剪輯完成流暢動作（圖3.4）。

三十度原則在《七宗罪中》有比較明顯的體現，在杜約翰的門前進行追逐的時候，通過快速剪輯和極高的頻率烘托出緊張的氣氛。此時的追逐比較多的給到探員米爾斯的鏡頭，且多為拉近距離的中景，在這個過程中需要不斷變換角度，使得觀眾能夠沉浸在追逐的緊張感之中，不至于跳出整體的連貫性（圖3.5、3.6）。

運用關鍵動作省略時間，保持時間的一致性，減少銀幕時間在《雙重賠償》中著重運用在沃爾夫的準備階段。通過幾個關鍵動作的特寫，配合旁白的使用，營造出一種時間的連貫感。

二、連貫性剪輯手法在不同電影中的類比

（一）同一手法在不同電影中運用的異同

選擇以上兩部電影有以下幾點考量：首先，這兩部電影在某種程度上都屬于黑色電影的范疇；其次，從縱向來看《雙重賠償》作為比較早期的黑色電影與后兩部電影從剪輯的層面上進行對比可以得到一些具有價值的時代性參考；兩部電影的導演都是極具風格化的導演。在好萊塢的體制之內，依然可以打造出屬于自己獨有風格的“作者電影”。對不同電影的相同剪輯手法分析或許可以從微觀到宏觀以及橫向縱向的角度探究連續性剪輯在類型電影中的表達。連續性剪輯的手法通過對軸線的把握和動作的銜接為觀眾們制作出天衣無縫的電影幻夢。《雙重賠償》中娓娓道來的懺悔般的自述與“毫無破綻”的罪行；《七宗罪》中陰沉雨幕下絕望的世界與驚心動魄的追兇之路；連續性剪輯使得觀眾沉浸其中。

由于導演風格的個人運用以及時代進步性，運用同樣的剪輯手法的影片也會帶給人直觀的感官差別。《雙重賠償》在情節的設置上一開始便采用倒敘的手法，直接將“犯人”的真實身份公布于眾。因此連續性剪輯在整個影片中主要起到推動敘事作用，連貫時間與空間的設置。剪輯的頻率較低，整體節奏較慢，與情節本身的設置和風格的統一性有關。在視聽語言的設計上，多采取固定機位和長鏡頭，通過人物調度完成鏡頭語言的表達，減少剪輯的頻率。相比之下，《七宗罪》的剪輯頻率明顯加快，尤其是在一些特別的追逐場面之中快速的節奏渲染了緊張刺激的氣氛。除此之外，雖然宏觀上整體運用連續性剪輯，但是內部還是有很多其他的剪輯技巧，例如平行時空蒙太奇的運用。更為重要的是，從剪輯的“六大法則”出發，七宗罪尤其突出了通過剪輯加深在情感層面的體現。在故事的結尾，得知噩耗的米爾斯內心的崩潰、絕望與掙扎（圖4.2），對比杜約翰冷漠且嘲弄的雙眼特寫（4.1）和老警官的無奈沮喪。妻子的臉在0.01 秒猛然出現的跳切（圖4.3）推動整個故事的情感達到高峰，多重復雜的感情裹挾下的強烈沖擊，使觀眾久久失語。

（二）連續性剪輯整體特點

從敘事層面和畫面展現，結合剪輯的“六大法則”可以體現出連續性剪輯的以下特點：從敘事層面上看。首先，連續性剪輯完成了敘事的完整性，每一次剪切都推動著故事的進程并且使觀眾沉浸于完整的故事性之中。交叉剪輯和連貫剪輯有力地為完整敘事服務；其次，推動感情的升華。這是最為重要的內容，通過分析式剪輯、加速剪輯的方法將整個故事的氛圍推向高潮，并通過景別的運用帶來的沖擊，將人物的感情和銀幕外觀眾的感情相連接激發起觀眾的情緒。最后，連續性剪輯的使用也構建了整體的影片節奏。或穩健敘事或激動人心或荒誕跳脫，通過剪輯的排列組合完成整體節奏的把握。從畫面展現上看。連貫剪輯完成視線匹配、二維和三維的連貫性。使得零散的鏡頭有機排列，在銀幕上形成真正、連貫的故事，做到讓觀眾不會去在意剪輯點的“無縫銜接”。

（三）連貫性剪輯的美學價值

連貫性剪輯作為一種基礎的剪輯手法，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廣泛地接受，甚至成為某種主流被視作“用爛”的剪輯手法。但事實上，連貫性剪輯仍具有其獨一無二的美學價值。筆者試圖從電影系統論的美學角度進行分析。筆者認為，連貫性剪輯的使用是一種基礎性電影框架，是構成基礎敘事的要素。在本文論述的影片同為黑色電影類型，其創作方法已經不單單從視知覺層面和故事層面延伸。更為顯著的是導演從思想層面創作并上升至某種特征。鬼才導演昆汀指導的黑色電影《低俗小說》作為既包含又獨立的“反例”具有明顯的導演風格。在連貫性剪輯的運用基礎上通過暴力美學和黑色幽默的呈現，體現出一種荒誕不羈的影像特征。盡管在大塊劇情布局的層面打破線性規律的基礎敘事，但是連貫性剪輯的使用依然讓整個故事成為一個統一且有機的整體。連續性剪輯的美學價值在于通過看似基礎的手段更為自由地為導演的個人創作提供更為廣闊的空間。在保證故事創作的同時進行思想特征層面的深入。

三、連貫性剪輯運用的拓展思考

筆者認為與類型電影和導演風格具有較強的相關性。從連貫性剪輯手法運用來看，《雙重賠償》作者比利·懷爾德具有很明顯早期好萊塢黑色電影類型的表現特征：敘事中規中矩卻又足夠讓觀眾得以代入故事情境之中。而《七宗罪》導演大衛·芬奇以及《低俗小說》導演昆汀·瓦倫提諾則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如果說大衛·芬奇還是相對中立的狀態，那么昆汀則給人強烈的天馬行空之感。從微觀上而言，正因為連貫性剪輯的基礎性，導演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而言能夠得到更高程度上的發揮，呈現出千差萬別的狀態。從宏觀上而言，正是因為有連貫性剪輯這一“法寶”使得好萊塢在影壇的地位經久不衰——這種方法既滿足了觀眾們對慣常內容的安全感和依賴性（類型電影），又滿足了舊瓶也能裝新酒的感覺，不同導演也能創造出不同影像風格和個人特征的新鮮作品。使得電影永遠成為一種新鮮有趣的造夢窗口。

綜合以上對連續性剪輯的個例分析與宏觀思考，整體意在探討剪輯手法是否對好萊塢類型表達產生影響。根據剪輯的六大法則，情感和敘事總是占有重要的比重。想要進入銀幕中如夢似幻的世界，連續性剪輯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