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你身邊看云

謝曉瑩

“當我和你一起穿過田野來到河畔/我看到的河流更美麗/坐在你身邊看云/我看得更清楚”，我們的生活充滿設想，但又充滿遺憾，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多么拖泥帶水，涉及情感不能輕易理清，告別總要很長時間，許愿往往無法像設想中那樣圓滿。所以我最在乎的是，此刻坐在你身邊看云。

Part1.書籍 《巨流河》

齊邦媛在八十歲高齡時寫下《巨流河》，回望她的一生。深藍色書皮上橫臥著一條白色的河，里面裹藏著一段長久的初戀記憶。

她是軍官的女兒，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長大。第一次見張大飛的時候，他十八歲，她十二歲。張大飛父母遭日軍殺害，流離失所的孩子們被齊邦媛的軍官父親帶到家里照拂，他安靜內斂，不多說話。

張大飛放不下報效祖國和為雙親報仇，他報名軍校，成為赫赫有名的空軍部隊“飛虎隊”的一員。臨走前他送給齊邦媛一本書，扉頁上寫著：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

戰火紛飛中，張大飛四處作戰，他和齊邦媛頻繁通信，聊人生、理想、自由、熱愛。隊友們懼怕沒有明日，沒有戰事時會去跳舞或聚會放松，張大飛是他們眼里的怪人，他哪也不去，給邦媛寫信是他的救贖：“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齊邦媛咬著筆，做著數學題，非常羨慕地給他寫信：“你說那天夜里回航，從云堆中出來，驀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離日軍投降還差兩個月，張大飛為掩護友機，殉國于河南信陽上空。張大飛的遺物是厚厚一沓和齊邦媛的通信，其中有一封，時時被他放在飛行時所穿襯衫的口袋，就是她在教室里天真爛漫寫下的撞月亮。張大飛提前寫好訣別信，交給邦媛兄長，就怕哪天突然分離。信上說：“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兩個月后，大家都在慶?？箲饎倮翘欤R邦媛突然在歡呼的人群中崩潰，她淚流滿面地回家，在母親驚愕的眼神中，她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

齊邦媛寫這漫長一生，平靜地升學、就職、嫁人生子、成為大學老師，但始終沒有忘記。到老路過南京，她還特意去烈士紀念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一個個尋找張大飛的名字，拍了一張合照。

站在碑前，她仿佛回到一生中的黃金時代，看到年輕的女學生和意氣風發的飛行員。齊邦媛抬頭，云破月出，月光白白、透透地普照在大地上，一切都罩上濕漉漉的霧氣。月光照過那年風嗚咽的小山丘，照過南開中學的操場，他們長久對視，然后相視而笑。

Part2.話劇 《暗戀桃花源》

我看的第一部話劇是《暗戀桃花源》。

話劇是即時表演的藝術，在劇場演出，極考驗演員的功底，因為在兩三個小時的演出時間里，沒有cut，沒有剪輯，不能出錯。

《暗戀桃花源》是一部經典的戲中戲話劇，也是一個入門的好選擇。它說的是即將演出的兩個劇組都要排練，但場地只有一個，暗戀劇組和桃花源劇組不得不同時在劇場彩排，你方唱罷我登場。

第一個故事是桃花源劇組排練，類似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名漁夫遠走尋找桃花源，最終失意而歸。第二個故事講暗戀劇組排練，也是年邁導演自己的故事。年輕的學生江濱柳和云之凡本來是一對戀人，因戰亂離散，兩人在上海公園告別，說好下次見面就結婚，相守一輩子。云之凡穿著白裙子，坐在秋千上，像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江濱柳于四十年代去往臺灣，這一去，讓兩人分隔四十余年。

年老生病的江濱柳登報，不抱希望地尋找云之凡，想見她人生中最后一面。天南海北，他不知道云之凡在哪，他脖子上還圍著當年她織的圍巾。出人意料，云之凡看到了報紙，出現在他的病房。兩人對坐著，看似無意閑聊，才發現，原來陰差陽錯，戰亂后兩人都隨親朋逃亡臺灣，卻彼此不知情。那時通信不發達，那么小一個臺灣，他們竟始終沒有碰面過。

年輕時，他們失去聯系，但都默契地等著對方，直到家里人發話——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老了。

這個時候，所有看似無關的故事才串聯起來，看劇的人都偏愛暗戀部分，實際上桃花源才是這部劇的核心：每個人一生都在尋找桃花源。只是最后，遺憾構成了我們的生活。

兩個劇組的穿插是神來之筆，江濱柳和云之凡都忠于自己的家庭，就算見最后一面，依然理性克制。他們沒有說出口的，交由另一個劇組呈現。江濱柳問云之凡“有沒有想他”，云之凡避而不答。

舞臺另一端，桃花源劇組表演著。這時劇場突然停電了，一個尋找男友的瘋女人跑過，說著：“那一年，在南陽街，有一棵桃樹。桃樹上面開花了，劉子驥，每一片都是你的名字，每一片都是你的故事。”

Part3.地點 南京

南京是一個經常被訴說的地方，金陵城的歷史說多久都不會倦，停留在這里，會不自覺地喜歡上它。

南京街上到處都是巨大的梧桐樹，可以長得參天高。據說宋美齡喜歡梧桐，蔣介石就種了滿城的梧桐樹。

在南京讀書的日子，我去的第一個景點是美齡宮，綠瓦黃墻，房子看起來干凈舒服。在門口展覽區，上面介紹說蔣介石給妻子送了一條極盡奢華的項鏈，以表達愛意。當時我還和朋友開玩笑：項鏈能奢華到哪去？

繞著房子走了半天，里面設計精巧，有舞廳、餐桌、書房、臥室，但走完出來也沒有看見那條項鏈。我和朋友心心念念，特地又走了一圈，依然沒有。走到門口問工作人員，他笑瞇瞇地指了一下門口的地圖。

是一張航拍圖，百度搜索“美齡宮”就會跳出這張圖片。

航拍圖分為夏天和秋天。梧桐樹比尋常樹木更加巨大，所以在圖片中呈現出凸出的線條，就像板塊浮雕那樣。成片的梧桐樹橫穿整個城市，蜿蜒成兩根鏈條，然后于尾端聚合，呈水滴狀，水滴中心的綠瓦房子，就像一塊發光的寶石。秋天的時候，整條項鏈會變成黃色——原來他送的項鏈不是珠寶，而是這整片精心設計的梧桐樹和房子！

南京城共有八萬多棵法國梧桐，到春天，梧桐還會飄絮，毛茸茸的飛絮猶如漫天飛雪。我一邊捂住鼻子，戴好口罩，對著梧桐生氣，又忍不住覺得好笑。

梧桐樹和項鏈，它們鋪陳在整座城市，偷偷代表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Part4.人物 余秀華

第一次見到余秀華是在去年十一月，南京先鋒書店的交流會上。

那是我生活中一段糟糕的時間，遇到了很多困難，每天過得渾渾噩噩。一個沉悶的中午，在微博上看到余秀華的講座消息，當即決定去看。

起初沒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很喜歡坐在公交上，從起點坐到終點，再四處閑逛的感覺。走到先鋒書店，人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沒有位置，只能站著或盤腿坐在地上。里里外外圍了一圈又一圈人，但奇怪，大家都很安靜。

余秀華走出來，她穿了一條非常漂亮的紫色裙子，現場一下就鮮活起來，好像被點亮了。她一進來，很驚訝，像孩子一樣驚呼：“有那么多人來看我呀！”

因為身體原因，余秀華天生沒有辦法順暢地說話，她的話磕磕絆絆，許多尾音也被吞掉，顯得含糊不清。但大家都不在意，全都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她講。雖然她說得很慢，但妙語連珠，爽脆刮辣。每一個喜歡余秀華的人，都不由自主把她當成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現場氛圍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

她喜歡喝酒，喜歡說真話，喜歡穿裙子。記者來采訪，不管有沒有挖坑，是否為了博眼球，問什么她就答什么。問到一些學術術語，她大大方方回復“我聽不懂哎”，再用自己的話去解釋。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如果開局不利，或者生活中突然遇到很大的困難，我們該怎樣生活？只要你看到余秀華，心里不自覺就會有答案。命運或多或少有缺口，有離別，有原生家庭或者生活的痛楚，但人也有自我生長的義務。

余秀華坐在人群中，大家紛紛和她打招呼，好像余秀華是他們寵愛的小女孩，是海的女兒。人們的善良與熱情同樣打動了我。你見過余秀華嗎？不管參加采訪、朗誦會，上高校演講，還是日常生活中，她都只愛穿漂亮裙子。

Part5.生活方式 一生努力做好一件事

我的一個大學老師A，他至今沒有手機。

幾年前的時候，人們還常常普及手機輻射的危害，過度使用手機也容易導致沉迷和焦慮，影響當下的生活。但慢慢地，這樣的報道少了。人們學習、工作、生活，最主要的溝通媒介就是手機，如果哪天出門忘帶了，能心慌一整天。

但A老師真的不用手機，其實他年紀并不大，還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A老師特立獨行，兜里只有公交卡和現金，足以應付日常生活；期中期末作業他要求我們發到郵箱，他回家后統一用電腦批改。

A老師準時上下班，有問題會當面認真講解，下課后，沒人能通過手機找到他。他在家里讀書，養花，寫論文，做研究，享受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開學時教務處會發給我們一本小冊子，上面寫著所有老師的聯系方式，除了A。如果打電話去問，教務處只會無奈地回復：不要問，我們也聯系不上他啊！

A老師不在意一切身外的東西。高校實行非升即走，論文數量不夠評教職，就要被辭退的時候，他也不是很在意。A老師發表論文不少，但發完就忘。院長急著留下他，讓他仔細回想以前的論文發在哪了，列個清單出來。A老師絞盡腦汁，最后回復：真的不記得了。頓一頓，還會加上一句真誠又很“凡爾賽”的話：畢竟發過很多呀。

A老師說，手機會不自覺地增加人的無效時間。他固執地堅持把這些時間留給自己，沒有那么多非玩不可的游戲，也沒有那么多非要參與的對話。他相信一萬小時定律：在一件技能上花費一萬小時，足夠從入門到精通。我們往往把許多時間和可能性，都花在了反光屏幕上。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老師一樣，一生努力做好一件事。

編輯/胡雅琳